莫名紧张的氛围顿时消散,岑威哭笑不得的点头。
他听懂了,无所谓他是否需要这份折子,只是太子殿下想在这样的折子上盖章。
陈玉趁着气氛轻松,故意道,“岑兄刚从贵州赶回来,尚未接风洗尘就来给殿下请安。刚好殿下得空,不如留下岑兄用膳?”
唐臻看向岑威,哂笑道,“他不差这口饭。”
岑戎正在京都,怎么可能没有为岑威接风洗尘的人?
况且岑威形容狼狈的出现在宫中,来与他说话又特意去洗漱,分明是进宫的时候没想过会在宫中耽搁时间。
第108章 一合一
唐臻想的没错,岑威进宫确实只是听闻太子再度卧床,想要将从贵州带回的老参给太子送来,以备不时之需。
不曾想太子这次养病与以往不同。
因为李晓朝和燕翎隔三差五来看望太子殿下都能如愿,羽林卫直接将岑威带入太子居住的后殿。
岑威虽然诧异,但是又不能无缘无故临时反悔,只能硬着头皮保持若无其事的模样,刚好与神色平静却形容狼狈的太子殿下迎面相遇。
许久未见,太子殿下身上若隐若现的烟火气竟然消失的彻底,目光冰冷空茫,像是北方的一种飞鸟。羽如白雪、双翅遮天蔽日,终其一生都在居高临下的俯瞰河山,永远不会降落。哪怕在同为天空宠儿的其他鸟类,对飞鸟而言也只有陌生鸟和食物的区别。
尚未弄清突然复杂的心情由何而起,岑威已经主动开口,提起在贵州红莲镇发现的线索......已经尘埃落定的事,何必急于一时?
正如此时此刻,岑威再次因为太子眼底的嘲讽改变主意。
“殿下可差臣这口饭?”岑威不答反问,眉宇间忽然有淡淡的羞赧浮现,脸侧的酒窝若隐若现,“臣吃的有些多。”
唐臻的目光在岑威的酒窝处多停留片刻,矜持的昂起下巴,“无妨,孤养得起。”
陈玉见状,顾不上揣摩两人是不是话中有话,意有所指,立刻出门传膳。
无论岑威与殿下说什么,只要能令殿下暂时忘记那些烦心事,别说只是胃口大,哪怕是将福宁宫的厨房吃空,陈玉也愿意亲自出宫采买,填饱岑威的肚子。
岑威看出唐臻只想听他说,懒洋洋不愿意开口的意思,按下心中的疑惑,继续说起出兵贵州的后续。
在红莲镇内发现的线索,迄今为止,除了龙虎军,岑威只告诉过太子。
他路过两广的时候,梁安的祖父曾允许梁安的族兄弟跟在他身边历练,美名其曰去龙虎军的军营长见识。
出于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岑威没有在这件事上刻意隐瞒梁家的人,能发现多少蛛丝马迹,猜出几分真相,全靠梁家人的悟性。
岑威离开贵州之前,已经将七座红莲镇中能带走的东西全部带走,带不走的物件尽数销毁,只留下些沉重的桌椅木箱,仍旧在荒郊野岭等待有缘人。
曾令人闻风丧胆的红莲贼子,或是永远掩埋在地狱般的噩梦中,彻底解脱,或是改头换面,变成陕西官矿内的监工。
此次出征红莲,出兵最多的是龙虎军,其次为西南水师。
施乘德逼不得已,只能沿路做散财童子。好不容易越过两广总兵的地界到达贵州,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虽然京都的太子伴读梁安和陈玉水火不容,鸡飞狗跳,两广总兵和广西巡抚却......琴瑟和鸣。
信任程度,远超他家中的老父老母。
这是施乘德进退两难的开始。
西南水师自然不必多说,在突如其来又格外关键的战事中打出联军的大旗,已经充分的表明两广总督和广西巡抚报团取暖的决心。
毕竟这场战事的重要性,说是决定贵州周边未来十年的形势,半点不曾夸大其实。
岑威本就因为京都发生的种种事,在陈国公和三省总督之间,隐约有倒向陈国公的意思,只是不曾与施乘德撕破脸而已。
从京都出发时,施乘德为防备湖广布政史沈思水恶意阻拦,生怕与沈思水是姻亲的岑威中途报信,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力邀岑威与他共同从两广总督的地界绕道。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岑威因此与两广总兵达成默契,站在西南水师的立场上,反而比在京都时更......避嫌。
岑威不至于因为西南水师,明目张胆的与施乘德作对。
但是他已经替龙虎军决定与西南水师合作,在占据贵州之后,留下条能直通陕西和两广的官路,就此打破沈思水借助地利,几乎垄断南北要道的地位。
刚达成合作的新盟友之间,通常会有段对彼此格外信任,恨不得掏心掏肺的时光,龙虎军和西南水师也不例外。
这种情况下,岑威面对令西南水师防备至深的施乘德,只能说句抱歉。
身在贵州,南北两头受挫,施乘德守着他的九千骑兵,突然醒悟,什么是弱小。
龙虎军和西南水师不必再多说,尽数是敌对阵营。
西边的四川巡抚沉迷与€€人首领你死我活,根本就不在意贵州的异样,完全没有参与其中的意思。
施乘德本想借着双方的矛盾,至少拉拢其中一方,没想到消息送出去却同时收到双方的警告。
有西南水师的前车之鉴,施乘德忽然对已经你死我活几十年的四川巡抚和€€人首领的关系,生出深深的怀疑。
西边找不到援兵,东边......东边是他千防万防,在离开京都时已经得罪彻底的沈思水!
虽然以目前的状况看,沈思水如果不能及时缓和与龙虎军关系,只能继续朝三省总督靠拢,但是施乘德等不起。
龙虎军出兵两万,皆是岑威旗下的精锐。
西南水师出兵五万,由两广总兵亲自挂帅,梁家军猛虎为先锋。
......
期间只要随便出点意外。
等到沈思水和三省总督谈妥,肯原谅施乘德的时候,恐怕施乘德坟头的荒草都能有膝盖高。
施乘德在为性命担忧的时候,岑威选中红莲镇做切入点,悄无声息的为贵州的战事拉开帷幕。梁安盯紧此次出征贵州,昌泰帝亲自定下的目标,贵州巡抚。
两人势如破竹,即使没频频传出捷报,中军大旗的位置总不会骗人。
施乘德错失先机,想到他为了先机,已经付出的种种代价,哪里还敢为小命担忧,浪费时间?
若此行一事无成,即使能活着回浙江,总督大人也不会放过他。
施乘德不敢虎口夺食,只能退而求次,不出意外的再次昏头。
他下手的目标是贵州当地的望族......没办法,贵州混乱多年,竟然连个像样的卫所都没有,岑威和梁安在各地出入,皆视城门为无物。
即使施乘德只想做个样子,应付三省总督,他也不能虚空索敌。
唐臻以手抚额,面露叹息,“蠢货。”
红莲镇的幕后之人涉及三方,分别是薛寄的狗腿子、贵州巡抚和当地望族。期间薛寄的狗腿子和贵州巡抚,不约而同的将稳住当地望族作为首要目的,红莲镇在他们眼中是凭借为当地望族提供的方便和利益存在,其次才是他们能从红莲镇获得的利益。
施乘德以最少的人和最虚的底气,直接挑战贵州最硬的骨头,真是......不愧是施承善的族兄。唐臻忽然好奇,据说年岁已高,近年频出昏招的三省总督是什么样的人,不仅养出如此后辈,竟然还敢对其委以重任。
岑威眨了眨眼睛,假装没听见唐臻对施乘德的评价,低声道,“我离开贵州时,施兄身边只剩两千骑兵。梁家世伯曾表示愿意收留施乘德,但是他拒绝了梁世伯的好意。”
唐臻仔细打量岑威,意有所指的道,“你有没有想过收留施乘德?”
至少是三省总督亲自选的心腹,哪怕只是为了面子,三省总督也不能对施乘德不闻不问,少不得付出些代价将施乘德接回东南三省。
“容易坏事,得不偿失。”岑威摇头,面露嫌弃,解释施乘德身边的九千骑兵是如何变成两千。
施乘德终究不至于像施承善那么无可救药。
遭遇当地望族的疯狂反击,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他至少知道,什么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咬牙顶住当地望族的反抗,立刻选择以暴制暴,不惜血流成河,更不在乎血河是由望族的血组成,还是由东南三省的骑兵拼凑,他只要功劳和战绩。
龙虎军悄无声息的进入贵州,又带着大量人口悄无声息的离开,西南水师同样没打算在贵州久留。
双方按照事先的约定,齐心协力,在贵州找到数条能够连接陕西和两广的官道,派重兵把守。
最后竟然只有施乘德进退两难,不得不留在贵州。只要岑壮虎、沈思水和两广总兵不松口,他就只能留在贵州......
“贵州,很贫瘠吗?”
唐臻主动问道。
明明是可以吃进嘴里的肉,龙虎军和西南水师竟然愿意再吐出去。
岑威立刻理解唐臻真正想问的话,答道,“龙虎军和西南水师只取两分,其余人只能退出。”
唐臻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这次出兵贵州,沈思水没赶上,四川巡抚和€€人首领没参与,京都的人都是纯混子,凑个热闹而已。
龙虎军和西南水师出力最多,理应拿大头。
如果大头仅有两分,其余人又有什么脸面争取更多?
自然也不存在施乘德破釜沉舟抓住的战绩,能入三省总督和沈思水的眼,导致他们快速达成共识,通过湖广进入贵州,争夺贵州利益的事发生。
“这算你身为将军的善心吗?”唐臻又问,黑白分明的双眼清澈见底,皆是疑惑。
他忽然很想知道,昌泰帝身为帝王的善心与岑威身为将军的善心,有何不同,又有何相似之处。
岑威沉思许多,先摇头,又点头,无奈的摊开手,“殿下似乎对臣有误解。”
“臣并非大公无私之人,那是个充满仇恨的地方,我不愿意在贵州投入精力,化解那里的仇恨,离开时又切断了别人去那儿的路。”
唐臻顺着岑威的思路想,竟然没觉得有问题。
没了贵州巡抚和当地望族,层层剥削的蛀虫不复存在,当地百姓未必不能过好平凡的日子。
上一个被多方势力争夺、接连剥削的地方,名叫岑家村。
岑威只是没给当地百姓安排最好的选择而已,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更偏向生他、养他的河南。陕西仅次于河南,同样排在贵州前面。
昌泰帝也是这样,只能守着底线,力求百姓至少不会怎样。可惜在昌泰帝心中,太子不是岑威的岑家村。
这么看,岑威更像昌泰帝儿子,他肯定不用任何解释,就能理解昌泰帝的执着和情怀。
唐臻垂下眼帘,饮尽杯盏中的温水,颇有烈酒拂面的意味。
岑威感受到唐臻忽然冷淡......甚至有些厌烦的情绪,探究的看向对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已经困扰他许久的疑问。
“殿下有心事?”
第109章 一合一
唐臻久久未曾出声,沉默的盯着床边悬挂的香囊。
程守忠以为他喜欢昌泰帝的旧物......其实也没错。每次传出他身体不适的消息,程守忠都会送来些昌泰帝曾经用过的物件。
虽然被称作旧物,但绝不会有磨损的痕迹。
除去昌泰帝最心爱或有非凡意义的物件,只有来历稀奇,仅用过几次,连昌泰帝身边的人都会觉得弃之可惜的东西,才会再送到唐臻的面前。
比如床边悬挂的香囊,据说曾是烈宗的第一位太子,成宗的嫡长兄用过的旧物。以当年江南所制最好的孔雀缎所制,点缀数枚宝石和西域进贡的夜明珠,原本是烈宗的皇后送给儿子的生辰礼。
哥哥舍不得用的香囊,传到弟弟手中,依旧因为主人过于珍惜,难见天日。等到当时还是普通皇孙的昌泰帝有幸被选中,进宫陪伴成宗,这枚香囊再次换了个主人,还是难改不见天日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