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无论殿下的心思有多难以揣测,起码还能给他些反应的时间,实在害怕,他还能先躲着殿下。
如今殿下不仅难以沟通,更危险至极,随时都有可能从身上某处拿出匕首与人搏命。
陈玉虽然是半路习武,但还算勤勉,起码在身份相似的人中不至于垫底。然而面对拿着匕首的太子,他却连反抗的心思都生不出,满心只有恐惧。
不久前,太子将匕首甩向程诚,深入墙面。又单手抓着陈玉的脖颈,将其提起的经历,更是令陈玉不敢回想。
如此......凶猛,偏偏如纸人般脆弱,哪怕吹个风都要卧床半日。
陈玉既不敢赌程诚能不能制服太子,又不敢让太子再动手。生怕别人还没近身,太子就因为过于消耗体力和精力,导致好不容易通过刘御医的祖传针法止住溃败的身体,再次无力回天。
思来想去,只能在太子愿意保持安静的时候维持现状,等待太子恢复正常。
程诚远不如陈玉的心思细腻,胜在有自知之明,肯听话。
他按照陈玉的嘱咐找来东西,轻手轻脚的走向太子。然后在太子看向他的时候放下手中的东西,以最快的速度退到距离太子最远的位置。
可惜唐臻只是盯着程诚放下的东西发呆,丝毫没有将其捡起来的意思。
陈玉默念不能强求,示意程诚贴着墙边出门,安抚聚集在外面的羽林卫,再取些蜡烛来。
福宁宫内短暂的喧闹在陈玉和程诚的配合下,悄无声息的结束。
陈玉不敢有任何懈怠,战战兢兢的盯着燃烧的蜡烛,以便能及时补上新的蜡烛。没能立刻发现唐臻的目光已经从程诚放下的汗巾和羊毛毯子处,移动到他的脸上。
不知过去多久,始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的唐臻忽然闻到区别于血腥的气味,像是......蜡油?
他略显迟钝的眨了眨眼睛,环顾四周,依次打量围绕在他周围的蜡烛。如同雾里看花的错觉逐渐褪去,唐臻不仅感受到火光的灼热,还发现,热的不停冒汗也是错觉。实际上,他穿着湿淋淋的寝衣坐在地上,即使被诸多蜡烛围着也冻得发抖。
唐臻闭上眼睛,默默回想他的‘梦’,语气不仅平静,甚至透着终于尘埃落定的安定,“陈玉,我发疯了。”
陈玉举着蜡烛想要点燃的手陡然僵住,猛地抬起头看向唐臻,眼底满是惊喜,“殿下!”
唐臻艰难的起身,立刻发现,刚松快几日的身体再次变得沉重起来。他脱下紧贴在身上的寝衣,径直朝床边走去,哑声道,“让刘御医来施针。”
陈玉闻言,大惊失色,扔掉尚未点燃的蜡烛,紧跟在唐臻的身后,苦口婆心的劝道,“殿下三思,刘御医的针法虽然,但......后患无穷。”
唐臻回到冰冷的被窝,清明的眼底除了陈玉的身影,只有冰冷的理智。
“最后一次,否则身体扛不住。”
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断了今日,想要再次施针就要等三年后。
放任这副身体再次缠绵病榻,他能不能活过三年都是未知。
陈玉站在床边沉默良久,忽然问道,“殿下为什么会突然......是不是因为陛下。”
他本不想提殿下的伤心事,以为殿下会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轻而易举的走出困境,没想到一时侥幸险些酿成大错,陈玉眼底满是悔意。
“不是”唐臻默默忍受眩晕、恶心的感受,侧目看向垂着头站在床边的陈玉,从苍白愧疚的脸到遍布灰尘的衣襟,最后在几乎被彻底染成红色的帕子处停留片刻。他改了主意,再次开口,“他没有选择我,我也不会选择他。”
陈玉愣住,万万没想到会从太子殿下口中,听到如此简单,几乎等同于幼稚的话。
即使对于昌泰帝为什么忽然决定秘密北上,依旧有许多谜团,他也能听懂殿下的意思。
因为陛下没有将殿下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所以殿下也不会再将陛下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既然如此,殿下自然不会为陛下发疯。
理智告诉陈玉,以殿下的心性,言出必行,无需任何怀疑。但是殿下满是病态的脸色和屏风外遍地的蜡烛却告诉他截然相反的答案。
殿下依旧在乎,只是嘴硬而已。
突如其来的反差令陈玉的许多话都堵在喉咙处,忽然不知道该成何处说起,眼底深处也随之浮现怜悯。
唐臻轻而易举的看透陈玉的想法。
“我说的是实话,你可以问刘御医。”他勾起嘴角,意味不明的轻笑,“说不定是因为这个庸医的施针。”
从前不肯向陈玉之外的人透露他的异样,颇为小心的瞒着程诚,并非因为唐臻不敢面对自己有发疯的迹象。
即使的太子殿下,疯不疯也不会影响大局。
说不定有封病的太子殿下,反而更能引起封疆大吏的同情,继而对太子殿下有更多的宽容。
毕竟太子殿下是独苗,没了就是没了,哪怕能找到替代品也只能是平替,不可能完美。
唐臻在意的人,只有昌泰帝。
他无法预料,作为父亲,昌泰帝是否能坦然接受有疯病的儿子,会不会因此愧疚或疏远他。
如今......
既然在昌泰帝心中,儿子死不死都没有陈国公重要,想来更不会介意疯没疯。
昌泰帝在意也没关系,反正他不在意了。
陈玉犹豫良久,眉宇间忽然显现狠色,“我这就去找刘御医。”
他与刘御医说了什么,唐臻无从而知,只看到刘御医满脸恍惚,全靠程诚的支撑才能正常的走动,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被吓破胆的气息。
唐臻伸出手腕等刘御医把脉,好心提醒道,“手别抖。”
刘御医猛地打了个哆嗦,呐呐应是,再也不见前一天对陈玉吹嘘祖传针法的意气风发。
许久之后,刘御医换了之手,眉宇间的胆怯尽数转为专注。
不得不说,作为医者,刘御医即使有再多的缺点也无法掩盖其优点。
他从随身的布包中取出枚手掌长的银针,手指顺着唐臻的手腕往上摸,在手肘前停下,缓缓推针入内,问道,“殿下,疼否?”
唐臻点头,“疼”
能忍住刘御医那套能将人疼疯的针法,半个月的折磨,唐臻忍耐力可想而知。但是他只是能忍,并非感受不到疼。
刘御医闻言,面露喜色,取出银针,换了个位置,重新选了根纤细许多的银针,再次扎入,“殿下,疼不疼?”
“疼”唐臻立刻给出回应。
“如何形容这种疼?”刘御医追问。
唐臻凝眉思考,忽然看向陈玉,“比陈玉手上的伤口疼。”
陈玉和刘御医同时愣住。
因为心急太子的状况,他们匆匆赶过来,谁都没提先为陈玉处理手上的伤,他的手依旧包在几乎被血彻底染红的帕子里。
刘御医眼中浮现迟疑。
他问太子疼不疼是因为感染上疯病,尤其是因他的祖传针法发疯的人,大多无法正确的感受疼痛。银针的选择和扎入的位置都极讲究,方便他询问太子疼痛的程度做比较。
太子答得挺好,只是......感同身受别人身上的疼,好像也不太正常?
刘御医取出唐臻身上的银针,试探着道,“殿下稍等片刻,臣先为陈大人处理伤口?”
顺便以医者的角度,判断陈玉手上的伤,疼痛的程度。
唐臻点头,“用最好的药,尽管从库房取。”
然后闭上眼睛,在仿佛没有尽头的眩晕和头痛中养神。
不知过去多久,刘御医和陈玉去而复返,“殿下放心,陈大人所受只是皮外伤,等到伤口彻底愈合就不会再影响手上的动作。”
他直接拿出最细的银针,依次在唐臻的手臂上扎入不同的长度,要求唐臻记住这几次疼痛的程度。
然后又取出新针,数次扎在唐臻的脚上,要求唐臻说出疼痛的程度,只能与银针扎在手臂上的疼做对比。
陈玉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看着,随着唐臻身上因为扎针出现的血点越来越多,他眼中的杀气也越来越浓重。刘御医轻咳了声,收起银针,正色道,“请殿下闭上眼睛。”
唐臻依言照做,感受到手指被拉抻。
“殿下,有何感觉?”
“你在拉我的手指。”
刘御医连连点头,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拔了根唐臻的头发,又问道,”殿下,有何感觉?”
“你薅我头发。”
唐臻再次毫无停顿的说出正确答案。
刘御医转过身,躲避身侧怪异且不善的目光,继续问唐臻,“殿下,有和感觉?”
“没有感觉。”唐臻睁开眼睛,看向刘御医,“我是有发疯的迹象,并非心智倒退。”
“是是是,殿下说的是。”刘御医搓了搓手,“殿下放心,因为我的祖传针法发疯的人,大多对感受疼痛,有极大的障碍。殿下在这方面,完全没有问题,今日还能正常施针。”
陈玉闻言,立刻追问,“殿下昨夜为何......对黑暗有远超平时的反应。”
刘御医默默回想片刻,据陈玉所说,殿下是因为忽然得知陛下已经离开京都,秘密北上的消息,昨夜才会有非同寻常的表现。
他仔细打量太子的神色,试探着道,“陛下此去,危机重重,若是不幸、因为某些原因回不来,殿下可曾考虑过,您该怎么办?”
陈玉万万没想到刘御医如此大胆,肆意践踏太子殿下的逆鳞,根本就不给他任何反应和阻拦的机会,目瞪口呆的看着刘御医将话问完,后知后觉的顶着隐隐发麻的头皮看向太子。
唐臻神色平静的回望刘御医,“没想过。”
刘御医对陈玉像是突然抽筋似的眼睛视而不见,继续试探唐臻的底线,“您可以现在想。如果没有陛下,您身为太子,今后只能自己做主,还要为万里江山做主。”
少年苍白的脸上忽然浮现笑意,只是眼底难掩嘲讽。
“万里江山?”
哪里轮得到他做主?
唐臻知道自己的病灶在哪,刻意放松心神,不去想刘御医为什么如此询问他,认真的给出答案,“如果父皇在北地驾崩,我......”
少年眉宇间依旧带着嘲笑,眼底却逐渐填满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没有为昌泰帝报仇的想法。
即使昌泰帝最后是被陈国公算计死,这也算是昌泰帝求仁得仁的结果。
陈国公愿意,昌泰帝也愿意,他做什么小丑?
可是、如果昌泰帝驾崩,他怎么办?
京都肯定不能呆,程守忠生死随主,不可能孤身返回京都,程诚掌握羽林卫根本就斗不过李晓朝,只能边周旋边退步,最后退无可退。
况且他没有昌泰帝的家国大义,算不上唐氏子孙,留在京都也没什么用处,不如离开。好歹算是实现昌泰帝的遗愿,成全父子缘分。
离开京都,他能去哪?
依旧留在圣朝,恐怕永远都不得安宁,随时都要面对被迫成为他人棋子的局面。
离开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