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臻懒洋洋的靠着软塌,懒得挪地方,随口敷衍道,“新年穿新衣,这不是还在旧年里。”
可惜这种敷衍对孟长明,完全是耳旁风,风过无痕的耳旁风。
孟长明索性不再看他,转而对陈玉发难,“你都知道找身新衣服穿上,怎么忘了给殿下拿新衣服?”
陈玉顺着孟长明的目光低头,动了动嘴,没发出任何声音,眼底却满是愧疚。
这若是他自己置办的新衣,怎么可能忘了太子殿下?
自从被程锋认做义子,年节之事,陈玉从未操心过。哪怕他远在京都,无论什么年节,前后总能收到程锋为他准备的东西。
只是这话说出来,恐怕又要让殿下想起昌泰帝,平白又成了烦心事。
唉......
陈玉咽下辩驳,虚心认下过错,亲自去为唐臻找衣服。
尊卑有别,他必不会让太子殿下输给孟长明!
唐臻的目光随着陈玉忙碌的身影移动片刻,谴责的看向孟长明,黑白分明的双眼清晰的写着‘没事找事’。
孟长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骄傲的抬起头,端起茶盏仔细品味,以带着宫人内侍人仰马翻的陈玉为背景,竟然颇有闹中取静的意境。
平安身边的元宝小太监不知何时跑到门口,小心翼翼的打量屋内的吵闹,天真单纯的脸上满是惊讶。
在他的记忆里,太子殿下所在的地方这么热闹,肯定是太子殿下的身体突然不好,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却不敢表露分毫。
从未像现在这般,虽然很多人各做各的事,不仅没做到安静,反而有些吵闹,但是没人生气。
......像是在玩。
可是平安公公说过,宫中各司其职,没有闲人,怎么会有闲暇的时间玩耍?
孟长明发现门口的小太监,心知必有特殊之处,否则不可能出现在福宁宫。他随手从腰间拿下个绣工精致的锦囊,朝小太监招手,“来。”
唐臻闻声看过去,视线没有在元宝的脸上久留。
他对曾生出二心,在东宫为别人行方便的平安都没什么特殊的观感,对元宝更不可能有多余的看法。只当这个小太监是平安捧在手心的花瓶,乖巧懂事,还算养眼。
“你倒是大方。”唐臻的目光在孟长明腰间停留。
早先隔窗相望,毕竟离得远,他竟然没看到孟长明腰间挂着半圈用料奢华的锦囊。看着似乎与衣料是相同的材质,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即使离开华服,只是作为普通锦囊也算难得的精品。
孟长明亲自将锦囊挂在元宝腰间,语重心长的道,“过年要热闹。即使你不开心,让身边的人开心,你也能在开心的环境里,至少有个年味。”
唐臻点头,去除糟粕,抓住重点,“你不开心。”
孟长明的转过头,指着小心翼翼研究锦囊的元宝,似笑非笑的道,“为何不是我开心,所以也想看他们开心?”
“老师说的对,学生受教了。”
唐臻端起茶盏,昂头饮尽,当做赔礼。
孟长明不知道,他现在的模样像是被踩住尾巴却因为莫名的原因,勉强忍住脾气的猫。
唐臻不想被挠花脸,更不愿意沾染满身的猫毛,所以立刻认错。
退一步,果然海阔天空。
唐臻重新躺下,发出满足的喟叹,如果能长梦不醒......似乎也不算遗憾。
令太子主动认错退让的孟长明目光定定的凝视唐臻安静的侧脸,眼底丝毫不见笑意,只有看不到尽头的晦涩和几不可见的愁绪。
元宝小太监研究完锦囊,珍之重之的放入怀中,打算将其转送给平安公公,然后小心翼翼的跟在陈玉的身后。
过了今年,他又长大一岁,要早日学会办差。
一时之间,热闹的寝殿,除了闭眼假寐的太子,只有口口声声要有年味却满眼晦涩的孟长明格格不入。
好在陈玉的动作足够迅速,很快就找来足以彰显太子身份的新衣和成套的配饰,然后带着八个宫人和一个小尾巴,虎视眈眈的盯着唐臻。
唐臻看了眼尽数放在锦盒中的衣服和配饰,在接受陈玉喋喋不休的劝说和抓紧时间换衣服之间稍作迟疑,立刻决定,选择后者。
圣朝以‘黄’为尊,帝王用明黄,太子用杏黄,其余如皇子、亲王、郡王、宗亲等,如无帝王特允,只能用鹅黄。
寻常的朝臣和百姓,连鹅黄都不能用。
近百年,皇族威势远不如从前,鹅黄也逐渐成为普通颜色,只有明黄和杏黄始终是皇帝和太子的代指,哪怕势大如陈国公、三省总督也不曾在这方面僭越。
孟长明穿了身红衣,陈玉就为太子找来杏色常服,非要分清君臣不可。发冠也是以上好的羊脂白玉为料,雕刻盘旋云端的雏龙。
换衣服还算顺利,梳头却难倒几乎年年俱全的陈玉。孟长明翻了个白眼,指着程诚道,“难道你觉得我会?还不如问那个憨大个。做护卫的人,什么都会。”
程诚连连摇头,他顶着什么样的头发都能出门,反正别人看他,只在乎骨头和拳头硬不硬,脸不重要,殿下却不同!
况且他笨手笨脚,拽掉自己多少头发都不要紧,若是弄疼殿下,岂不是罪大恶极?
唐臻等了半晌,倍感无聊,干脆拿起梳子,自食其力。
陈玉环顾四周,宫人整齐的退后半步,只有元宝满了半拍,满脸讨好的看向陈玉,悄悄退后。
他叹了口气,正要交代元宝,去找个会梳头宫人来,眼角余光忽然觉得不对劲,下意识的看过去。
“殿下?”
正对着银镜调整玉冠位置的唐臻闻声回头,虚心问道,“怎么样?”
或许是因为自幼体弱多病的缘故,太子殿下的头发虽然又长又黑,但也纤细柔软,能够轻而易举的团得整齐,塞入发冠中。
因此唐臻虽然是第一次自己梳头,但是弄得像模像样,竟然不输孟长明由家中仆人耐心整理,力求完美的发型。
往常别人给唐臻梳头,皆会在额角留出些碎发,既是有些挡风的效果,也因为在众人心中,太子殿下尚未长大,就该如此梳发。
唐臻却习惯面无遮挡,尤其是不能阻碍自己的视线,碎发皆混在长发中紧贴在头皮上,完整的露出额头和眉眼。
如果忽略白玉冠,如同带了个黑色的皮帽。
众人见状,脸上皆浮现复杂,久久不曾开口。
唐臻挑起眉梢,回头照镜子。
这不是挺好看,怎么都不说话。
难道是审美差异?
他看了半晌,没发现需要改进的地方,忽然通过镜子看见孟长明低头捂眼,虚心问道,“老师,孤如此梳发,可有不妥之处?”
“没有。”孟长明摇头,说话虽公道,阴阳怪气却也不少,“若是换个丑人如殿下这般随意,恐怕令人难以直视。好在殿下眉目清亮,想来即使没有头发,也是个俊俏的和尚。”
唐臻面露狐疑,“那你为何不忍直视?”
孟长明神色复杂,目光停留在不再有碎发遮挡的额头,喃喃道,“这样看得更清楚......”
话说得太快,唐臻只听见几个字,身体不由朝孟长明的方向倾斜,追问道,“什么?你大点声,我没听清。”
孟长明抬手,刚好代替碎发挡住唐臻的脑门,同时也止住了唐臻的靠近,他语气幽怨的道,“我是说,你命不久矣的死相更清晰了。”
唐臻大惊失色,立刻拉开与孟长明的距离,转头寻找陈玉的位置。
这话可不兴说!
尤其不兴让陈玉听见!
眼角余光看见孟长明还想开口,唐臻连忙斥责道,“过年的日子,能不能说点吉利的话?”
好在陈玉被唐臻露出额头,如同突然长大,显露的成熟俊美惊艳,未曾留意孟长明的话,最后为此烦心的人只有孟长明。
年宴陆续上桌,平安却迟迟不肯现身,元宝去找人也没再回来。
唐臻摇头,告诉陈玉不必再等。
人多人少,是否热闹,皆是孟长明和陈玉在意的事。如果只看他的想法,只与平时无异即刻。
程诚先行坐下,陈玉紧随其后,两人分别占据主位的左右。
孟长明的目光在程诚和陈玉的身上稍作停留,站在程诚的身后,目光定定的凝视程诚的后脑勺。
程诚敢怒不敢言,如同被欺负的大狗似的可怜兮兮的看向太子。
唐臻还没开口,孟长明已经抬头看过去,眼中满是令唐臻似曾相识的幽怨,“我不想看见殿下的脸。”
“......”
理由过于充分,唐臻无话可说,抓着孟长明的衣袖,沉默的越过程诚和陈玉。在两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坐到主位的对面。
孟长明则心满意足的坐在唐臻身侧。
“殿下!”突如其来的羽林卫打破诡异的寂静,“梁将军回京,正在福宁宫外求见殿下。”
除了自知人傻,信奉少开口多做事的程诚,陈玉、孟长明和唐臻同时开口。
“梁安!”
“哪个梁将军?”
“不见。”
羽林卫茫然的抬起头,似是没听清,哪句话才是从太子口中说出。
唐臻放下还没来得及用的筷子,改口道,“如果是梁安就带进来,不是梁安就让他滚。”
羽林卫点头,小跑离开。
“是不是出了大事,怎么非要在过年的时候赶路?”陈玉面露担忧,询问的看向孟长明。
唐臻知道的事,他不知道十分也知道八分。况且唐臻近日专心养病,根本就分不出心思考虑外面的事。孟长明的消息渠道却颇为神秘,说不定能知道鲜为人知的事。
二十日前,从贵州回来的岑威亲口说,梁安打算在贵州停留两个月再考虑回京的事,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就......
孟长明瞥了眼唐臻,语气略显迟疑,“最近半个月,只有一件事能算得上大事。”
“请孟兄赐教。”陈玉下意识的凝神,朝孟长明靠近。
“陈国公上折称本该在福宁宫陛下。正在北地陈国公府,待明年四月再将陛下送回。”孟长明稍稍后仰,脊背紧贴座椅,肆无忌惮的踩另外三人的痛点。
不等陈玉发怒,羽林卫已经带着身着轻甲的将军去而复返,正是梁安。
数月不见,梁安几乎没有变化,依旧高高瘦瘦。只要不出手,完全看不出凭什么肩负梁家军猛虎的威名。
“臣给殿下请安,此行幸不辱命。”然而他单膝跪地,再次行武将礼,周身的气质终究还是与从前有所不同。
陈玉见唐臻还是懒得开口,主动问道,“前些日子岑兄回来,送你还要几个月才会回京都,怎么突然提前这么久?”
梁安朝陈玉笑了笑,再次看向唐臻,犹豫片刻,老老实实的放弃与太子殿下耍心眼,选择实话实说,“我想拦截三省总督和施乘德的信件,折损了不少人,难免心生火气,索性亲自动手。没想到那不是三省总督写给施乘德的信件,施乘德只是个幌子,三省总督真正想要联系的人是湖广布政史沈思水。”
孟长明冷笑,因为唐臻憋闷的火气终于有了去处。
“弄巧成拙,他若是老老实实的从江西送信,哪里还有你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