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陈玉在草原审问薛寄,没有问出李晓朝与安定侯的冤案有牵扯。李晓朝终究是程宝儿亲自选定的夫婿,自从程宝儿亡故,始终未曾娶妻纳妾,安定侯生前也承认过他的存在,连他的名字都是出自安定侯之口。
无论是昌泰帝还是程守忠,对李晓朝的态度都有所缓和。
程锋因为烧伤的缘故,惯常不喜与人交流,对待李晓朝的态度也不算坏。李晓朝眼含热泪的唤他兄长,他面色如常的应声,没有反驳。
陈玉身为小辈,即使依旧不满李晓朝曾冒充他的父亲,在安定府得到种种优待,此时也不好发作。
况且程锋明知道他与梁安的事,不仅没有强行要求他们分开,依旧让他成为小侯爷的儿子。陈玉感激之余,难免羞愧,总是有他和曾经试图鸠占鹊巢的李晓朝没什么区别的感慨,再也没办法理直气壮的指责李晓朝。
短短月余,李晓朝就与昌泰帝不再生疏,重新成为宫中的常客。
此时他要回福建,反而引起昌泰帝的不舍,程守忠和程锋见状,脸上也有几分感慨。
回想昔日,安定侯府是何等枝繁叶茂,哪怕血脉凋零也有诸多家臣和亲眷。如今短短一十余年,竟然只剩下他们......
纵然有诸多不舍,分别依旧难以避免,李晓朝只能主动承诺,年底再回京都看望昌泰帝等人。
临走之时,他还不忘嘱咐唐臻减少劳累,注意休息,温柔细致的模样与他当初还是骠骑大将军时无异。
不,比唐臻认识的李晓朝更周全。
应该是与原主认识的大将军相同,像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明知道这束光只是看着美丽,实则没有温度,依旧难以克制沉沦。
李晓朝正式与昌泰帝和太子请辞,又应沈思水的邀请赴离别宴,本是再见不知何时之意。没想到因为这顿离别宴,两人都没能按照计划离开京都。
半杯薄酒入腹,李晓朝和沈思水同时吐出黑血,当即昏迷,两日才悠悠转醒。
以李晓朝和沈思水的地位,险些在京都中毒身亡,自然不是小事。
两人的随从试图寻找下毒之人,闹出好大的动静,等到宫中收到消息,福建布政史与湖广布政史性命垂危已经人尽皆知,甚至传出数个不同的版本。
其中影响最大的传言,莫过于太子早就看沈思水不顺眼。
年前他给沈思水封伯只是迫不得已,同时也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将沈思水弄到京都,降低对方的警惕。直到沈思水即将离开京都,太子才按捺不住酝酿已久的杀意,不惜李晓朝的性命也要除掉沈思水。
从去年到今年,太子看似彻底翻身,实际只是抓住绝无仅有的机会,搭建空中楼阁。即使借助‘天谴’之名,覆灭东南三省,看似声势浩大,真正掌握在太子手中的也只有京都和浙江行省,已经交给李晓朝的福建行省和梁水师接手的江西行省,只能算半个。
哪怕将这两个一半也加上,太子手中满打满算也只是掌握三片地域而已......还有聊胜于无的广西西部,紧邻异族的偏僻之地。
要不是太子舍弃骄傲与岑威......有龙虎军撑腰,恐怕连梁水师都压制不住。
且不说岑威会被太子迷惑多久,本身是否另有所谋,雄踞北方多年的燕北旗大败异族,气势正盛,随时都有余力插手朝政。
他逍遥多年,岂能甘心眼睁睁的看着太子重振皇权,对他造成威胁?
如此前有狼、后有虎的情景之下,可想而知,紧邻京都,位于中原腹地的湖广对太子有多重要。
沈思水尚未苏醒,他的心腹突然不允许宫中的御医为沈思水诊脉。虽然尚且算是克制,没说过于难听的话,但是僵硬的态度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所有人,他们相信民间传言,认为对沈思水下毒的人是太子。
早就对太子不满已久的朝臣虽然心中知晓此事尚有疑点,但却不肯放过这个削弱太子气焰的机会。
年前的低眉顺眼仿佛不曾存在,各个都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不惜以血染长阶的代价换太子迷途知返。
唐臻高坐上首,轻而易举的将众多矫揉造作的丑陋嘴脸收入眼底,冷漠的面容却没有半分动容。
于是太子殿下又多了项令群臣口诛笔伐的罪名。
连续闹了三日,朝堂的圆柱半数染血,朝臣也少了几名,唐臻依旧无动于衷,对待传言和群臣的愤怒,不理会、不解释、不作为。
群臣既没得到想象中过于强势的太子退让的画面,又同时面对勇于撞柱的同僚不得不卧床修养、岑威像是不讲理的土匪似的放纵下属,总是在他们上朝或下朝的过程中出现的难题。
都是千年的狐狸,他们怎么可能猜不到,每次出现都意外冲撞他们座驾的金吾卫是有人在明目张胆的警告他们。
相比唐臻的冷漠,反而是岑威的举动,更能促使他们继续坚持。
太子并非表面那般,完全不在意他们的逼问!
唐臻懒得猜朝臣的想法却将岑威的举动看在眼中,“幼稚。”
岑威动作稍顿,下意识的回头,房中除了他和唐臻,再也没有别人......
他若无其事的饮尽余下的半盏茶水,默默回想上次被说幼子是在什么时候。过于久远,完全没有印象。
“现在不找他们的麻烦,将来忘了怎么办?”岑威推开想要舔他的灰狼,语气状似玩笑,眉宇之间却只有认真。
唐臻满不在乎,“忘了就忘了。”
岑威笑了笑,不再言语。
不行,无论这些人的行为是否会让唐臻难受,只要他们对唐臻怀有恶意,他就做不到视而不见。
唐臻见状,忽然觉得岑威变了。
从前岑威最吸引他目光的特点,莫过于仿佛菩萨似的慈悲的性情。这与岑威少年将军、战场杀神的形象相差太大。
哪怕唐臻只想活着也难免生出探究的心思。
不知从何时起,菩萨似的龙虎少将军,逐渐变成睚眦必报、手段残暴的金吾卫大将军......吸引力更胜从前。
要不是消失已久的孟长明突然求见,临时起意,准备在青天白日研究新画册的唐臻和岑威,恐怕要等到深夜才会再次出现在人前。
孟长明依旧穿着最喜欢的红衣,眉宇间仿佛永远不会磨灭的骄傲却散去大半,面色复杂的盯着唐臻和岑威,如同呆立的稻草人,久久未曾言语。
唐臻眼皮猛跳,似笑非笑的凝视孟长明,语气笃定,“你在看我和岑威的面相。”
孟长明倒也坦荡,未做推脱之语,叹息般的应声,“殿下英明。”
想起孟长明看相的准确率,唐臻饶有兴致的追问,“怎么样,相比上次,可有变化?”
“殿下英明。”孟长明轻笑,随便找了个位置落座,故作高深莫测,“天机不可泄露。”
“这只是孤给的不够多的借口。”唐臻冷笑,随即却道,“可惜孤本就不相信虚无缥缈的面相,恐怕要让你失望。”
孟长明软硬不吃,依旧不肯言语。
唐臻已经不是英年早逝的面相,反而福泽深厚,只是看不到半分曾经的帝王峥嵘之相。
虽然消失许久,但是孟长明的消息并不闭塞。
陈国公非要召他回去,又限制他的自由和通信。不仅是想让他安心留在北地,协助燕鸿处理北地的政务。更是因为太子突然翻身,北地却被异族拉入泥沼,陈国公不想见孟长明在北地最艰难的时刻反而成为太子的助力。
从某种角度看,这也是陈国公对孟长明的认可和信任。
孟长明已经在回京的路上听闻唐臻和岑威的......故事,所以发现唐臻没有恢复帝王之相的预兆,立刻转头观察岑威。
铁面剑眉,兵权万里。
哪怕气势再盛,没有紫气,依旧只是全程之相。
孟长明发自内心的困惑,唐臻和岑威没有帝王之相却都权倾朝野,皇帝是哪个?
这两个人都权倾朝野,他还怎么做名垂青史的宰辅之臣!
君不见历朝历代都有宰相,能被后世频频提起的又有几个?
唐臻眼睁睁的看着孟长明像是萎靡的牡丹花似的肉眼可见的灰败,满脸无辜的看向岑威。
他明明没逼孟长明说面相的事,这是......碰瓷?
岑威借着茶桌的遮挡握住唐臻的嘴,无声做了个口型。
‘我来审问他。’
唐臻摇头,眉眼弯弯,再也不见刻意佯装的无辜。
孟长明回神,刚好将唐臻的小动作收入眼底,猛地陷入回忆。
太子如此生动的表情,真像原本的殿下......可惜,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的这个太子,如今是长命的面相。
对!
孟长明脑中闪过灵光,太子既长命又把持权势,没有老年凄惨的面相,真正的盛氏帝王肯定是太子选中的人。
会是谁......出生了吗?
孟长明在层次不穷的疑问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窒息,第一次因为看不透自己的面相烦恼。
如果他是短命相,岂不是活不到新君亲政?
唐臻饶有兴致的观摩孟长明的表情变化,直觉如果能将孟长明的想法写进话本会非常精彩。
可惜孟长明只是暂时失态,很快就寻回神志,并且找到快速冷静的方式,说起正事,“我听说沈思水和李晓朝被毒杀......凶多吉少?”
“放心,暂时不会死。”唐臻漫不经心的挥手,看上去当真有几分故意策划此事、正志得意满的模样。
孟长明见状,默默点头,反而不再提起此事,借口赶路奔波过于劳累告退。
他已经明白,虽然沈思水和李晓朝能逃过这次死结,但是有人要倒大霉。
但凡闹得沸沸扬扬的事,除非真的赶上天时、地利、人和,否则绝对不会存在碰巧的可能。
在传闻中只是工具人,几乎没有存在感的李晓朝率先醒来,听闻传言,气得又昏了过去。
再度睁开眼睛,他立刻命令下属去制止对太子不利的言论,拖着病体训斥昔日下属,如今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
难得失去儒将风度,句句字字皆是诛心之言,竟然令八尺壮汉羞愧落泪。
雷厉风行的手段虽然没能让传言立刻消失,效果却显而易见。
街头巷尾皆有议论的大事,只用短短三日就消失大半,连朝臣都受到影响,又作又闹的姿态明显变得底气不足。
总共两名受害人,其中一个已经旗帜鲜明的站在太子那边。依旧躺着的沈思水却迟迟不肯咽气,随时都有醒来之后与李晓朝做出相同选择的可能。
归根结底,他们真的找不到太子毒害沈思水和李晓朝的证据,谁都怕最后反而成为被太子抓住的出头鸟。
以太子的任性和金吾卫大将军岑威越来越残暴的手段......声势浩大的闹剧竟然戛然而止。
昌泰一十七年,一月十日。
湖广布政史沈思水在昏迷中咽气,自中毒起,始终未曾醒来。
昌泰一十七年,一月十七日。
沈思水头七,朝臣的气焰被压制到极致,触底反弹。
其长子沈雪君血书上折,请求太子查出下毒之人,严惩不贷。
三十六名朝臣长跪于宫门,请太子公正无私,莫令功臣寒心。
与此同时,连续数人为唐臻献策。内容大同小异,让他先下罪己诏,暂时忽略毒杀沈思水的凶手,只承认让贼子在天子脚下找到毒杀肱股之臣的机会是他之过。
主要是撇清与凶手的关系,安抚沈风君和群臣的情绪,等到众怒平息再随便找个人定罪。
昌泰一十七年,一月一十八日。
陈国公世子忽然出现,用确凿的证据,指认金吾卫大将军岑威是毒杀湖广布政史沈思水和骠骑大将军李晓朝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