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魏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朕要你何用!滚下去!”
刚才还盛宠非常的贵妃慌慌张张地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皇后。
焦婉却无暇顾及自己儿子的这出闹剧,若是平常,她必然会呵斥贵妃几句,但此刻她的目光死死落在不远处的徐应白身上。
然后她开口:“哀家还是第一次见到徐大人,徐大人丰神俊朗,让人见之忘俗,若是哀家膝下有女,必要将大人留下当驸马才好。”
徐应白福身道:“太后娘娘谬赞。”
焦婉笑了笑:“徐卿是哪里人?”
徐应白温和有礼回答道:“回太后娘娘,臣是嘉陵人士。”
焦婉顿了顿,眼神闪烁着:“嘉陵?”
“是,”徐应白说,“臣自幼在嘉陵长大。”
焦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哼笑了两声:“呵呵,嘉陵……嘉陵好啊,常出美人。”
“不知徐卿父母何许人……”焦婉还没问完,魏璋醉醺醺地躺倒在桌上:“母后问这么多作甚?朕又没有妹妹和女儿嫁给徐卿……”
焦婉脸色有些难看。
“陛下醉了,”徐应白淡淡道,“来人去给陛下煮碗醒酒汤。”
说完徐应白看向上头脸色难看,如坐针毡的焦太后,福了身:“臣父母不过一介布衣,臣幼时便因病逝世,多谢太后娘娘挂怀。”
焦婉勉强笑了笑:“是哀家不是,勾起徐卿伤心事了,徐卿坐吧。”
徐应白福身:“多谢太后娘娘”
而后宫宴继续行进,魏璋诗兴大发题了几首狗屁不通的诗,又赏了徐应白和几位官员许多金银珠宝,然后就让几位道士呈上几枚朱红色的丹药,吃得如痴如醉。
徐应白对这些横财来者不拒,照单全收,末了还要恭谨地对魏璋谢主隆恩。
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忽略掉那若有若无的,一直打量着他的目光。
直到宫宴结束,那道目光才不甘不愿地收了回去。
更深露重,十月的长安夜晚起了初霜,李筷子点着宫灯走在前面,徐应白披着灰色的鹤氅,一步一步走在冰冷的宫道上。
付凌疑走在他身后,几乎听不见脚步声。
“今夜太后一直在看你。”付凌疑冷不丁出了声:“她没有好心思。”
“她想要你的命。”
徐应白拢了拢自己的衣服,古井无波的眼眸淬着冷冷的光:“你怎么知道她想要我的命?”
“我……”付凌疑张口,忽然爆喝一声,“谁在那里!!!”
墙角处的人影被吓得一个激灵,付凌疑反手拔出自己腰间的长匕,一个呼吸之间就闪到了墙角处!
“慢着!”徐应白眼见付凌疑的动作,急忙喝道。
冰凉的匕首已经将来人细弱的脖颈划出一道血痕,付凌疑阴戾的目光在手上这个少年流转片刻,而后一脚把人踹了出去。
他背对着徐应白,眼中的猩红缓慢地散去。
少年被付凌疑一脚踹在地上,苍白的脸上沾了灰,他尝试站起来,却又摔了回去,腿骨传来剧烈的疼痛€€€€付凌疑把他的胫骨给踹断了。
“胆子这么大,”徐应白上前两步,一把薅住了付凌疑的发尾,把人拽了回来,喝道,“在宫里也敢杀人,不要命了!”
付凌疑吃痛地闷哼了一声,却一言不发,极其顺从地顺着徐应白的力道回来了。
徐应白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少年,火光映照着少年满是冷汗的脸。
而后徐应白一愣:“七殿下?”
被称作七殿下的少年抿着唇:“大人……求您……救救我乳母……”
冷宫内,李筷子正在点灯,付凌疑靠在朽了一半的柱子上,太医正在内室给那生病的乳母诊治。徐应白扫了扫椅子上的灰,环顾了一下四周:“殿下受苦了。”
不怪徐应白如此说,七皇子魏珩好歹也是皇帝的兄弟,虽然没封王,也应该有个像样的住处,但魏珩却因生母身份低贱,是一个洒扫奴婢,被幽帝认为是耻辱,一直住在这破败的冷宫里面。
家具上面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门窗破烂遮不住风,角落里生着一层又一层的蛛网,摆在案上的瓷具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徐应白叹了口气。
他上一世见到魏珩是在南渡前几日,那时他核对南渡的名册,发现七皇子不在,便差人去找,找了半个时辰才把人找到。
瘦弱的少年站在他面前,徐应白忽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便许诺魏珩有空可以过来他这借些书读。
后来魏珩读书,兴许是因为先前未曾有人教过,总是有不懂的地方,徐应白后来便不只是借书,也把功课解疑的活给揽下来了。
南渡几月,他同魏珩虽未行过拜师礼,却是实实在在的师徒。
只是自己终究死得太早,徐应白手指敲在扶手上,不知他后来如何了。
那边魏珩声如蚊呐地回答:“无碍,我乳母她……”
“太医在诊治了,殿下稍安勿躁。”
徐应白说话间,李筷子已经将灯点好了,阴暗冷寂的宫室顿时明亮起来。
暖黄的灯光下面,徐应白眉间一点朱砂越发鲜红,他微微垂着眸,宛如一尊神€€。
“敢问……敢问大人名讳。”魏珩轻声说,“改日必将登门拜谢!”
“微臣姓徐,名应白,无字,”徐应白回答道,“举手之劳,殿下不必挂怀,倒是微臣该向殿下赔罪,伤着殿下了。”
魏珩闻言却震惊地瞪大眼睛:“您是……徐大人!”
“是。”徐应白温和地应了,“怎么了?”
“……我……”魏珩磕巴了一下,“很仰慕您。”
本来抱着匕首松松垮垮站着的付凌疑闻言直起了身。
“仰慕微臣?”
徐应白轻挑长眉,没想到魏珩会这样说。
魏珩重重点了点头:“我听闻您有举世之才,普天之下,千万学士,皆比不得您。”
徐应白捏了捏自己的指节,不紧不慢道:“都是谣传,臣和许多人一样,不过是有一些小聪明。”
魏珩摇了摇头:“您和他们不一样,如果您只是有一些小聪明,那您为何会自请前往边关呢?”
“边关那样遥远险恶,稍不留神就会失了性命,”魏珩语气真挚,“可是您去了,万千黎民因为您而没有成为乌厥骑兵的刀下亡魂。我听宫里的宫女太监说您还安置流民,兴修工事,您从嘉裕回长安时,边关百姓十里相送,您这样的人,怎么会和他们一样只有些小聪明呢?”
“如果和他们一样只有小聪明,”魏珩说,“您不会去边关,也不会救一个无权无势,没有几天好活皇子的乳母,因为这对于您来说,都不是划算的事情。”
“您和他们不一样。”
“殿下言重,折煞微臣了。”
徐应白淡声道:“微臣没有殿下说的那么好。”
“有。”魏珩语气笃定。
这时,太医陈岁背着一个医箱出来了,魏珩眼见有些着急地支起身子,徐应白见他吃力,不着痕迹地伸手扶了他一把。
“我乳母她怎么样……”
陈岁惋惜道:“殿下,您乳母的病已经深入骨髓,现在医治已经太晚了。微臣医术不精,实在没有办法。”
“……”魏珩的眼眶红了又红,“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好过一些?”
陈岁点点头:“这微臣倒是可以做到,微臣回去就给殿下抓药。现下微臣还要去给贵妃娘娘号脉,得先行告退,望殿下恕罪。”
魏珩轻轻点了点头:“多谢陈太医。”
待陈岁退下,徐应白看着双眼通红的魏珩,温和道:“殿下,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若是无力回天,殿下也不要自责。”
魏珩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付凌疑闻言却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徐应白苍白而平静的面容上。
“外臣无旨不能留宿宫中,臣也要告退了。”
魏珩点了点头说:“好,今日多谢徐大人。”末了又看了看自己的腿,歉意道:“恕我不能相送。”
“徐大人……”魏珩忽然又鼓起勇气叫了一声徐应白,“我……我能……”
“……”徐应白盯着魏珩惨白冒冷汗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
“唉……”
还是个孩子啊。
如果没记错,魏珩现在也就十四岁,没比谢静微大多少。
“殿下若是不嫌弃微臣才疏学浅,”徐应白解下自己的玉佩递出去,“可以凭这块玉去找微臣。”
玉佩触手生温,魏珩惊喜地看了一眼,正欲道谢,徐应白已经转身出门,衣摆飘过洒下一地月光。他身后跟着的那位带刀侍从转着手里面的匕首,目光在他手里面的玉佩停留一会儿,也转身走了。
结果第二日清晨,魏珩发现放在床边的玉佩换成了一块漆黑的令牌,上书“徐府”两个大字,牌子下面压着张纸条€€€€“此物同样能出入太尉府,我同你换。”
“还有,不许告诉徐应白!”
字写得凶神恶煞,上面沾着几滴鲜红的血,仿佛是一种威胁,魏珩眼角狠狠地抽了一下,把那块令牌握在了手里。
第7章 道经
十月廿二,肃州。
狂风大作,黄沙与飞雪混合在一起,卷走枯枝荒草,噼里啪啦打在肃州牢固的城墙上。
城墙底下是冻死的百姓,一个四五月大的孩子哭声细碎,细瘦的手臂拍打在面容青灰,已经死僵仍死死抱着他的母亲脸上。
小孩哭声渐渐微弱,很快就被风沙掩埋。
墙内的州牧府里面烧着炭,暖融融的,几名泼辣奔放的胡姬轻纱裹身,手指在胡琴上翻飞,边弹边跳,还时不时向周围的人投去狡媚的目光。
杨世清酣畅淋漓地喝酒吃肉,他的下首坐着一个穿着乌厥服饰,腰间配着弯刀和狼牙的男人。
这男人约摸二十来岁,生得极其俊美,高鼻深目,眉长唇薄,皮肤是被阳光晒出来的古铜色,两边耳垂都挂着金玉制成的耳环,可见其身份尊贵。
“阿古达木王子,”杨世清笑眯眯的,脸上的肥肉一层挤着一层,“咱们中原有句俗话,叫“各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阿古达木鹰一般的目光冷冷扫过杨世清。
杨世清耸耸肩,对想要把他生吞活剥的眼神视而不见:“今年收成不好,我们肃州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有余粮卖给你们呢?”
阿古达木眼中有痛色一闪而过,冷冷道道:“中原人,你承诺过会给我们供粮。”
“那也得我们有粮啊,”杨世清摊手,嬉笑道,“给了你们乌厥人,我们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