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徐应白的错觉,他觉得自己说完这句话,付凌疑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亮了亮。
一群看热闹的暗卫蹲在不远处的墙上看他们。
一个暗卫嚼着花生米,疑惑道:“头儿咋对主子那么好?”
孟凡照着那暗卫的脑袋就是一巴掌:“你是不是傻啊!这都看不出来!”
声音只是比蚊子叫大了点, 付凌疑却十分敏锐地偏头看过去。
一排暗卫被付凌疑冷漠得要剜人骨头的神色吓得一个接着一个掉了下去, 跟下汤圆似的。
目睹此景的徐应白:“………”
付凌疑转过脑袋,垂头哑声道:“别管他们, 这群老混蛋就是欠收拾。”
徐应白闻言目光落在付凌疑身上,温声道:“也没见你收拾过他们几次。”
付凌疑抿紧唇, 喉结动了动,没答话。
雪又落下来了, 付凌疑站在廊下, 没有遮挡, 黑发上很快就沾了白色的雪花, 在灯笼明明暗暗的光下也分外显眼。
徐应白捏了捏自己的指节, 开口道:“下雪了, 进来吧。”
付凌疑却没动,徐应白挑了挑眉, 神情仍然波澜不惊的样子, 琥珀色的眼眸看着因为站在廊外比他矮了一个头的付凌疑。
目光相对,付凌疑忽然动了, 他撑着栏杆凑过去,一瞬间就靠近了徐应白,徐应白心一跳,身子往后倾了点儿。
他被付凌疑的举动惊得差点没维持住自己的神情。
徐应白稳了稳自己的身形,垂眸看付凌疑,付凌疑仰着头,向来阴寒冷戾的面目围因为自己遮挡而来的在一片灰色阴影里面。
付凌疑的神情是乖顺的,平静的,一双大多数时候和狼一样凶厉冰凉的眼睛这时候乌溜溜的,倒映着徐应白的身影。
他的神情、目光,乖巧顺从得无可挑剔,手却按在徐应白身侧,上半身危险地往前压,是一个圈地占有意味明显的姿势,十分富有侵略性。他的目光执着地看着徐应白的脸,伪装得近乎完美的外表下,压抑的是让人招架不住的执拗、哀戚和癫狂。
一点就能火烧火燎地蹿上来。
但付凌疑的头仰着,目光不得不往上才能对上徐应白的脸,徐应白一节一节地捏着自己的指节,无端地萌生出能毫不费力地掌握住眼前这个人的想法。
呼吸纠缠,徐应白难得有点紧张,却也没露怯。
面对危险的狼,不能慌乱失措,因为一但露怯,就容易被一口咬断脖子。
徐应白对此深以为然。
两个人无声地对峙着,徐应白和付凌疑对视,胸口起伏,面色如常,胸膛中的那颗心脏却一下又一下地重重跳着,声响震耳欲聋,重得他不禁蜷起了自己的指节。
付凌疑紧紧地盯着徐应白的脸。
他难过地发现徐应白几乎不为所动。
因为背着光,徐应白的面容也淹没在淡淡的灰影里面,但好在空明的雪色照清他的面容。廊下挂着的灯笼在徐应白周身镀了层暖光,他眉心那点朱砂鲜红得像一滴血。
他神色无波,淡然得像剥离了所有的七情六欲,恍若九天而下的无情神€€,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动心动情且停留。
付凌疑喉结滚动,纷繁复杂的回忆涌入他的脑海,他瞳眸一颤。
神明坐于高台之上,凡人以声色见之,是为亵渎。
付凌疑握着栏杆的手轻微发颤。
徐应白抬起自己的手,然后看见付凌疑闭上了眼睛,往后轻轻退了一步。
徐应白抬起的手一顿,然后自然地伸了过去,把付凌疑掩在发间的一小片杂草挑出来。
那杂草应是花棚上的,被迸飞的铁花烧了小半截下来,落在了付凌疑的头上。
付凌疑的脊背因为这个动作僵了僵。
“旧岁已除,”徐应白将那一小片杂草收在手心,“新年胜意,我祝你得偿所愿,谢你请我看了场焰火。”
付凌疑愣了半晌儿,被徐应白的一番话砸得头晕目眩,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徐应白已经踏入回廊,只留给付凌疑一个稍纵即逝的背影。
付凌疑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脚步一迈,跟在了徐应白身后。
他盯着徐应白的背影,脑子里面乱成一团。
什么叫“祝我得偿所愿”,付凌疑仔细地想着,得偿什么愿?
自己还能有什么愿?
他眼里的光晃了晃,像极了暗夜里面出没的野狼,虎视眈眈地看着眼前的猎物,但还是尽力地按耐住了自己的性子。
正厅那边大伙还在吃,徐应白走到一半,就感受到了身后跟着的脚步,他难得有些不知所措,又为刚才脱口而出的那一番话有些懊恼。
心还在重重跳着,不知道是为了刚才那场盛大耀眼的焰火,还是为了付凌疑那执拗的眼神。
徐应白活了两辈子,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心乱如麻”。
他叹口气,转过头想让付凌疑别跟着了,他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才刚转过头,后面的人像是被刺激了,跟狼一样扑了过来,徐应白猝不及防被扑了个满怀,往后踉跄了一下才堪堪站定。
付凌疑的怀抱温暖又结实,炙热的呼吸喷洒在他颈间,紧接着徐应白汗毛倒竖€€€€付凌疑不轻不重地咬了他的颈侧一下。
锋利的犬齿划过脆弱的脖颈,跟小狗崽子磨人指尖似的,又痒又麻,徐应白引以为傲的淡然平和顿时碎成了渣。
向来淡漠无波的徐太尉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缝。
“放肆!!!”
付凌疑被徐应白抓着肩膀按进了雪地里面。
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怎么了,徐应白耳廓自脖颈红了一片,颈侧有个红红的齿痕。
颈侧被咬的地方火烧火燎的烫,要命似的,徐应白觉得自己那多年寒症的身体都要被带出火来。
“你……”徐应白无奈地闭了闭眼,“属狗的吗?随便乱啃?!”
付凌疑乖乖跪在雪地里面,看着顺从挨训,徐应白却莫名觉得若是他身后虚空长尾巴,这时候肯定摇得欢快。
“…………”徐应白正想再说两句,却突然弯了脊背,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被这一下呛了风,又因为时值冬日实在易病,咳得越发厉害,额角因为咳嗽青筋暴起。
付凌疑吓了一跳,慌乱地起了身,手足无措地扶住徐应白的肩膀,有了支撑,徐应白一瞬间卸了力气,被抽掉魂似地倒在了付凌疑的怀里。
徐应白身上没热气,冷得让人害怕,付凌疑慌了神,全身绷紧,一把将徐应白抱起来。
整个徐府因此兵荒马乱。
除夕夜被付凌疑抓来诊治的大夫说徐应白是心绪震荡,又呛着了风,这才咳得这么厉害,不过无甚大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付凌疑跪在徐应白床边,玄清子不明事情经过,站在床头细数徐应白身子到底有多弱,骂骂咧咧地数落徐应白不会照顾自己,把人训了个狗血淋头。
徐应白无奈道:“师父,弟子错了,您别再说了。”
他张开双臂给玄清子展示:“您看弟子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玄清子气得急眼:“好?再过两年你就病死了,还得我这个师父给你上坟!”
徐应白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
玄清子骂够了出去消气,徐应白这才把目光放到付凌疑身上。
付凌疑脸色惨白,一看就是被吓坏了,脸上是恨不得抽刀自戕的愧疚神情。
“我身体不好,经常这样,”徐应白往后靠了靠,叹了口气,温和道,“不是你的问题,你不必挂怀。”
“过来。”徐应白说完又朝付凌疑开口道。
付凌疑犹豫了一会儿,跪着过去了。
徐应白看得眼睛疼。
付凌疑在床头停下,徐应白在经过刚才那一遭,这时候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
人之一生有太多事情要做了,于徐应白来说情爱不过只占万分之一,相比其他人尘世间轰轰烈烈滚一遭的感情来说,实在是拿不出手。
他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人谈感情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也给不起任何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的承诺。
所以两世以来,他未曾真的和一个人滚入红尘俗世,尝一尝情之一字是什么味道。
徐应白承认,在漫天飞火簌簌而落时,在和付凌疑执拗又哀戚癫狂的眼眸对视的时候,他有过那么一刹那的心动,也有过那么一刹那的心软。
但也只有那一刹那而已。
稍纵即逝,快得他自己都要抓不住的心绪,如同黑夜里瞬间划过的流星。
徐应白伸手很轻很轻地拍了一下付凌疑的肩膀,付凌疑身形一颤,眼睛憋得通红。
“我刚才的话少了一句,旧岁已除,”徐应白温和道,“旧人也不必留恋了。”
“我记得上辈子我和你说过,你不能只会杀人,”徐应白将手收回,“我现在再告诉你,你这一辈子,不能只看着我。”
付凌疑死死咬着牙关,嘴里血腥气蔓延,他压着声音,偏了偏头,脊柱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如果我不呢?”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你会撞得头破血流。”
“那就撞得头破血流,撞死是我自作自受,”付凌疑扯出一个癫狂的笑,“徐应白,我不想疯第二次了。”
徐应白一愣。
付凌疑在徐应白复杂的目光里缓慢地起了身,跪久了的膝盖骨发出一声脆响,他踉跄狼狈地出了房门,而后靠在了长廊拐角的柱子上。
他顺着柱子慢慢滑下来,双手抱着脑袋埋进膝盖里,像是犯了错却不知所措却又执拗的孩子,喉间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
而付凌疑不知道,徐应白已经披衣起身,就站在房门口,沉默地看着他。
第29章 撞破
这个年朝堂上下都过得忙, 吏部忙着官员考核,又因为房如意的事情贬了一堆人事,许多官位都是临时代任, 又忙着安排升迁, 忙得脚不沾地, 刑部忙着重审大案,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徐应白和师父玄清子上门给梅永拜年,梅永连招呼客人的时间都没有,一看见徐应白就两眼冒精光,拉着徐应白和玄清子讨论政事, 把玄清子气得够呛。
徐府有家室的仆从也被徐应白放回家休息了。府内冷清, 就几个暗卫趴墙上天天逗猫玩。
而这个年最不好过的,当属刘莽了。
武安侯一案重查, 他是当年旧案主使,自然首当其冲遭了盘问, 好在他身份尤在,刑部对他还算客气, 问了一番就把他放了回去。
刘莽忧心忡忡地回了自己的府邸, 连逗弄自己养的男宠的心思都没了。有不长眼色的男宠不怕死地凑上来, 被刘莽打断了一条腿, 整日抽抽噎噎地在房内哭, 听得刘莽心烦意乱。
武安侯旧案……刘莽咬牙切齿地思索着, 一张鸡皮脸皱巴巴的。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大狱中还有一个武安侯旧案的遗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