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没有跟随皇帝离开长安,也没有收拾包袱离开,反而留在长安的官员大多都是微末小官, 在朝上也说不上什么话, 唯一一位官职较高的,是执意留在长安等待徐应白回来的刑部尚书张故明。
这些人此刻都聚在魏珩的王府里面。
舆图之上是密密麻麻的标点, 长安兵马其实仍有一战之力,可惜帝王临阵脱逃, 此刻军心低落,陆陆续续有士兵逃窜, 形势之严峻让众人都有些心凉。
焦悟宁抱着孩子躲在内间, 服侍的宫女小心地照顾着她与她怀里的小公主。
焦家大部分人都已经随同魏璋离开, 不知他们有没有意识到堂堂皇后, 竟然被他们留在了长安。
小公主这会儿还没有名字, 因是五月十七生的, 索性便先起了个小名叫十七。
王府不比皇宫,再加上魏珩不受宠, 王府内清贫如洗, 焦悟宁又瘦弱,身子因此有些跟不上, 几乎没有多少奶水,十七已接连几日喝的都是米汤,这会儿瘦瘦黄黄的,王府的侍女铃兰与跟着焦悟宁的宫女沉香看着心急如焚,接连好几日都出去找奶妈,可惜的是长安大乱,根本找不到。
沉香舀了一勺米汤喂给十七,母乳与米汤的味道大相径庭,十七一瘪嘴,大声嚎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在外的魏珩,正在说话的官员也安静下来,一头雾水地看向魏珩。
十七是在皇帝出逃那日凌晨出生的,消息来不及传出,也没有按流程昭告天下,所以除了皇宫那几位,以及消息灵通的魏珩,没有人知道魏璋多了个小公主。
他们仓惶出逃,甚至也顾不上这对母女。
魏珩也没想帮魏璋昭告天下多了个公主,因为他还有别的打算。
此刻听到这尖细的嚎哭声,魏珩剔透的眼眸动了动,开口对百官道:“对不住,我进去看一看。”
他一进内间,焦悟宁就急着与他道歉:“十七……十七不是故意哭的,还望王爷不要怪罪!”
面前的少年面容温善,也没有不耐烦,只道:“皇嫂言重。”
说完他示意铃兰将孩子给他。
铃兰是魏珩的人,自然听话地将孩子递过去。
焦悟宁刚生产不久,此刻还在卧床,只得眼睁睁看着魏珩把十七抱在了怀里。她支起身:“王爷……”
魏珩抱着孩子哄了一会儿。
他还是少年身形,看起来羸弱,人却很稳当,十七在他的怀里渐渐止了哭声。
“皇嫂……您生的是双生子,”魏珩一边抱着孩子哄,一边淡淡开口,“接生婆太着急,所以您腹中另外一子,是在王府生的。”
焦悟宁一时愣住:“什么?”
“只是可惜……先出生的公主,身体太弱已经夭折,”魏珩叹息道,“只剩皇子活着。”
他话说得极慢,柔声细语如江南飘飞的柳絮。
“现在,陛下唯一的皇子,就在我的怀里,”魏珩道,“皇嫂明白了吗?”
焦悟宁愣住了,没过一会儿,她猛地反应过来,颤抖道:“可是……王爷,王爷,纷争难料……若是魏璋回来知道此事系属捏造,他会要了十七和你的命的!”
“况且……她坐不了那位置………我也不愿………”焦悟宁急得说话颠三倒四,“再者会有人…信这荒唐……”
“皇嫂放心,”魏珩神色淡淡,“我不会让他回来,至于那位置,皇嫂凤印在手,又有皇子傍身,另立新君,也未尝不可。”
“至于信与不信,”魏珩道,“只是要个名头罢了,只要有利可图,假的也是真的,古往今来不都是如此吗?”
焦悟宁睁大美目:“你……你要……”
魏珩回以她一个温善的微笑,而后竖起自己的食指抵在唇边,波光潋滟如深水的眼眸像极了某种吐着信子的动物。
赤裸裸的威胁。
他抱着孩子走了出去。
外面众多官员看着年少的七王爷抱着一个瘦小的婴儿走出来,珍而重之道:“刚才哭的,是陛下的小皇子。”
不出半日,这道消息就一传十,十传百,迅速遍及整个长安。
再过几日,俨然翻过城墙,传到宁、肃二王的耳中,又渡过渭水,传到了齐王的营帐。
魏璋哭天抢地,焦太后不可置信,焦氏一族心急如焚,表示要立刻渡过渭水回到长安,将皇子接回。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传言散播了出来。
长安天子气更浓了,新君已经现世了。
此信一出,逐鹿中原的王侯都各怀鬼胎。
定襄腹地,徐应白盖上从长安传回的书信:“兵行险招。”
付凌疑将脑袋搁在徐应白肩膀上:“什么险招?”
徐应白咳嗽着,说不出话来。
付凌疑立刻紧了紧徐应白身上的披风,将帽子盖在徐应白的头上。
徐应白近日腿受了伤,不宜单独骑马,但行军进度不能拖慢,便索性与付凌疑同乘一匹马。
咳了好一会儿,徐应白缓了缓气,慢慢道:“魏珩走了一步险棋,若是得胜便是天下之主,若是落败就会身首异处。”
付凌疑乌黑的眼睛动了动,认真地听徐应白说话。
徐应白又捂着嘴咳嗽了好一会儿,眼角眉梢涌上一点赞赏之意:“论魄力,他比我更强。”
“是做天子的料。”
他话音刚落,大军停步,不远处叶永仪带着人过来接他们。
叶永宁见着自家姐姐开心极了,没等马停下脚步就从马背上蹦下来,朝着叶永仪奔过去,一把将人抱住了。
庄恣则紧张地立在一边。
再次见到徐应白,庄恣心里又喜又忧。徐应白能赶来,必定对战事多有助益,但他也没忘记,自己曾经对徐应白多有不逊。
他看着跟徐应白同乘一匹马的凶戾侍卫先下了马,徐应白被他环着腰,半扶半抱下了马。
庄恣本想上前打个招呼,不想那凶得与狼一般的护卫一个眼刀子就飞了过来,生生把庄恣的脚步定在了原地。
踌躇一会儿,庄恣还是硬着头皮上去了:“太尉大人。”
“庄大人,”徐应白手压在付凌疑的手臂上,借力站好,温声问,“战事如何?”
问到正事,庄恣松了一口气,连珠炮弹道:“冯将军与李将军两面合围,宁王两面作战已显疲态,又无援军,想来撑不了多久……但若宁王与肃王求和,联合对付我们,恐怕胜负难料。”
徐应白捏了捏冰凉的手指:“我知晓了,回营后我们详谈此事。”
庄恣又松了口气,正想再说些什么,但徐应白已经被付凌疑扶着往前走了几步。
他刚才在马上咳嗽了好几次,付凌疑这会儿正急着把人带回营帐去。
庄恣看着徐应白的背影。
徐应白骨肉很单薄,如风吹易折的竹,单看过去就惹人担忧,觉得得好生养在富贵人家里,不得受一点苦一点累才好。庄恣想起自己在定襄郡的小村子里走过,曾经看见过以徐应白面容塑的石像,其实不只是小村子有,定襄城中也有。
到底是做到了什么地步的人,才能让那么多百姓为他塑身祈福。
在定襄郡待过那么多日子……庄恣才深深的明白了一个道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思及此,他急忙追过去:“太尉大人,先前是我出言不逊,望您原谅!”
徐应白转过头,温和又不解地问:“什么?”
他疑惑不解地看着庄恣。
庄恣一愣。
原来徐应白没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也是,庄恣长舒一口气,摇头道:“太尉不记得也好,都是些不好的话。”
说完郑重地对着徐应白行了一礼。
徐应白一头雾水,但仍旧伸手将庄恣扶起,庄恣直起身,刚抬起头就见徐应白被已经等得心急的付凌疑抄腰横抱起来。
雪白的衣袂翩翩如蝴蝶。
付凌疑大跨步往营帐那边走去,刚下马的谢静微追在他们后面:“我师父是不是病了!你说话啊!”
结果因为腿太短没追上,被营帐帘布刷一下拦在了外面,只得咬着袖子蹲在外面等。
庄恣一脸震惊,嘴巴微微张大。
叶永宁幽幽路过他身边:“庄大人,你这头抬的不是时候啊。”
第67章 饴糖
营帐里面, 付凌疑小心翼翼地把徐应白放到了椅子上。
徐应白捂着嘴咳嗽,从袖袋里面拿出药胡乱吞了一颗,付凌疑倒了一碗水在他嘴边, 他就着付凌疑的手喝了一口水, 把药丸给咽下去。
药起效很快, 徐应白很快就感觉到胸口处暖了一些,四肢百骸也渐渐有了温度,咳嗽声渐渐停了下来。
付凌疑半跪着,脊背挺直,直勾勾盯着徐应白的反应, 确认徐应白是真的缓过来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徐应白苍白的脸色好了一些, 白玉般无瑕的面容神色平和,他轻轻地揉着自己手指, 本来有些发青的手背泛上一点聊胜于无的血色。
他的舌尖还泛着药丸的苦味,眉头因此轻微地一皱。付凌疑盯着徐应白看, 伸手从腰间的小布囊里面倒出一小把糖。
徐应白眉尾一挑:“你的糖,怎么总是吃不完?”
怎么每次吃药, 付凌疑都能给自己变出一把糖来?
付凌疑半跪着将糖悉数放入徐应白的掌心, 而后他从徐应白掌心捡起一颗剥开, 糖纸分开, 饴糖入口, 甜丝丝的味道传过来, 堪堪压住了徐应白口中药的苦味。
“……只要想办法,”付凌疑说, “总能找到的。”
营帐外传来谢静微的声音, 小孩拍着营帐旁边的柱子,喊得十分凄惨:“师父……”
拄着拐杖赶过来的玄清子一个脑瓜崩敲在了谢静微头顶:“小现眼包, 你师父还没死,你这哭得像嚎丧是怎么回事?!”
谢静微抽噎了一下,一瘪嘴正想反驳,面前的营帐被人从内向外哗啦一下掀开,谢静微吓得连忙朝后扒拉了两步。
付凌疑垂着眼和吓得噤了声的谢静微对视了一会儿,黝黑的眼眸闪了闪,开口道:“他没事,进来吧。”
谢静微如释重负,欢天喜地地进了门,玄清子却没进去,站在门外打量了付凌疑一会儿。
二十多岁的青年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付凌疑又生得很高,玄清子最后还得仰头看人。
付凌疑站着没动,任由玄清子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而且他还十分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温善可亲一些,以免让老人家不满意。
可惜常年对人神情冷戾,付凌疑的表情转不过来,此刻略显僵硬,温善不足,凶悍倒是有余。有种狼装兔子还装不像的滑稽感。
玄清子的山羊胡子动了动,疑心自己的小弟子会被欺负。他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脑子里闪过自家小弟子和付凌疑的样子,满脸愁容地进了门。
营帐里,谢静微趴在徐应白膝头撒娇:“师父,一颗,就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