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应白闻言乌黑浓密的长睫动了动。
他想起付凌疑说的话。
那时付凌疑咧着笑,说他在自己死后三年,在江南自戕。
他说他不想活了。
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微动:“我知晓了,但王大人,以此残躯,我不能保证什么。”
王晖动了动嘴,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将满肚子话给咽了下去,抱拳行礼之后走出了营帐。
王晖刚出去,付凌疑就掀开营帐进来,两个人在门口那对视了一会儿,付凌疑点头喊了一句王叔权当打招呼,然后就大跨步走进来。他将药放在桌子上,紧接着一言不发地半跪在徐应白身边,用勺子舀了一点吹凉送到徐应白嘴边。
徐应白却没喝,他静静看了付凌疑一会儿,轻声道:“你抖什么?”
付凌疑矢口否认:“我没有抖。”
“药都快洒了,”徐应白叹息着咽下那口药,将勺子从付凌疑颤抖的指尖拿走,“还说没有。”
而后徐应白拿起药碗,一口把剩下的药全喝了,苦涩的药液让他皱起眉头,发烫的药液让他舌尖有些发麻。好不容易咽下去,徐应白缓了一会儿,轻声开口:“凌疑,抬头。”
话音刚落,付凌疑近乎顺从地仰起了下巴。
他乌黑的瞳眸颤抖着,映着徐应白苍白的面容。
“如果不久后,我真的……”徐应白话说到一半,嘴就被人堵住了,才到嗓子眼的话瞬间被迫吞回肚子里面去了。
唇齿倾轧,清苦的药味弥漫开来,徐应白开始还有点恼,伸手推了两下,但根本推不动,只好放弃,任由付凌疑亲下去。
付凌疑见不到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徐应白看,好似狼在锁定自己的猎物,看起来凶得厉害,动作却是温柔的。
他一点一点地吻下去。
两个人缠绵而缱绻地在椅子上纠缠,徐应白闭上了眼睛,他耳尖自锁骨一片都红了,手无力地搭在两边,指尖发麻到手指无法收拢,乍一看就像一个溺死在滚烫热水中的人,胸膛和脊骨却在亲吻下一直颤抖€€€€这具越发孱弱的身体,即便是温和的亲吻,也能激起极为剧烈的反应。
但徐应白忽然察觉到有滚烫的水珠砸在他冰凉的脸颊上。
他正想睁开眼睛,双眼陷入了一片黑暗€€€€付凌疑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别看……”付凌疑抵着徐应白的额,嗓音沙哑却又极尽温柔而癫狂,“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身死了,我也不会独活的。”
手掌下的眼睫一颤,睫毛扫过他的掌心。
“狐死首丘,代马依风。”
“我没有家,只有你。”
“不论那个时候我在哪里,我都会回来,死在你身边。”
第65章 淤青
当夜, 冯安山带的步骑军队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过九龙坡,直插定襄腹地!
攻守异势,原本处于被动的玄甲卫立时取得了主动权, 宁王立刻让部队回旋营救, 却入了徐应白布置的包围圈。
血战一夜都未能成行, 山林之上,草木之间,好似遍布徐应白的玄甲卫,如同鬼打墙一般,绕到哪里都能被这群玄甲卫精准打击!
然而宁王手下的将领都知道, 如今徐应白麾下不过千余人。
却能与他们近八千人马拉锯这么久。
他们第一次领会到了这人的厉害与诡谲之处。
从半夜打到第二日傍晚, 战场尸横遍野,宁王的兵马愣是没有办法突围成功。
玄甲卫幽灵一般盘旋在他们身边。
徐应白骑着马坐镇中军, 连绵不绝地遮掩了半个天际的火烧云橙红落紫,万丈霞光自青黑的山峰滑落, 温柔地照在他那身染了血的铠甲上。
付凌疑浑身浴血,反复的突围拉锯战消耗人马, 连他都不得不顶上。
玄甲卫的军阵不断运动变化, 每个人只要稍稍一偏头就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主将, 宁王的骁骑军也能看见一个恍若幽灵的影子缀在玄甲卫中军, 仿佛索命的无常。
宁王麾下的将军陆荣成带兵死命突围, 双目血红。
身边的将士一个一个倒下, 他忽然勒马回旋,以砍刀开道, 往玄甲卫中军方向一路厮杀!
擒贼先擒王!
弯弓如满月, 长箭上弦。
付凌疑猝然转头。
银白色的箭簇在徐应白琥珀色的瞳眸中折射出一点极亮的光芒,他骤然勒紧缰绳。
“将军!!!”
周围的玄甲卫声嘶力竭地大喊!
骏马长啸一声扬起前蹄, 铁制的长箭从马腹贯穿而过,疼得它发狂摇晃,与此同时,付凌疑飞扑而过将徐应白从马上掳下来,而后一脚狠狠踹在了马脖子上面!
马脖子被他一脚踹断,整匹马轰然倒地。
他护住徐应白的脑袋,带着徐应白就地滚了两圈,草屑泥灰滚了他们俩一身。
陆荣成一击不成,已然是失了先机,垂暮将领握紧手中的刀,准备殊死一搏,再次突围,然而漫山遍野忽然响起一阵阵喊杀声,头盔上络着蓝缨的益州府兵从天而降,朝着他们冲杀而来!
玄甲卫传令兵的声音响彻全军:“援军到了!!!”
带领益州府兵冲杀在前的竟然是一名女子,她身穿轻甲,红缨枪虎虎生风,整个人张扬肆意如天边的太阳。
“拿下敌军首领脑袋的,”叶永宁大声道,“我赏他十金,让他到李毅那当差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府兵士气大涨,一路包围冲杀,再加上人数众多,将本来还能聚集起来的骁骑军冲成一盘散沙。骁骑军自知无法抗衡之后四下奔逃,被玄甲卫和益州府兵追着砍,不到一个时辰,整个战场就被完全扭转,骁骑军共有六百余人被俘虏,主将陆荣成被生擒。
益州府兵和玄甲卫短暂集结之后迅速散开,训练有素地打扫整个战场。
叶永宁从马上跳下来,朝着篝火处的徐应白走过去:“娇娇!”
刚刚整饬完军队的徐应白被付凌疑扶着坐下,他朝叶永宁一点头,笑着应了一声:“永宁。”
说完徐应白弯了一下眼角问:“永仪不与你一起么?”
他记得这对姐妹向来形影不离。
“李毅与庄恣直接带兵襄助冯将军,”叶永宁摘下自己的头盔,顺带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这支兵马本来由我与阿姐带着来找你。”
“只是阿姐不会武,李毅担心阿姐安危,不许我带着阿姐胡闹,竟趁我不注意将阿姐抢走了,”叶永宁气急败坏道,“当真是可恶!”
“原来如此,咳咳……”徐应白低声咳嗽着,“这一遭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叶永宁随意摆摆手,看见徐应白的裤脚被半跪着的付凌疑卷起来。腿骨上面有些许淤青。
“娇娇……你受伤了?”
“无妨,”徐应白温声道,“只是硌到了,不碍事。”
叶永宁看不见付凌疑的脸,只能看到付凌疑手上的动作。这人沉默着从自己腰间拿出伤药,又用壶中的水将自己的手洗干净,再用干净的布擦干,然后将伤药倒在手中揉搓到微微发热,这才轻轻按到徐应白的腿上摩擦。
这般多揉几次,那淤血有扩散的架势,看起来有点吓人。
淤血散开才好得快,付凌疑死死盯着那一片触目惊心的淤青一会儿,脸上的神情很自责。
这是当时落下马时太狠,又滚了两圈,才磕成这样的淤青。
是自己不好,害徐应白遭罪。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的神情,轻轻叹了一口气。
徐应白察言观色,洞悉人心的本事向来好,更何况面前是两世以来都跟在他身边,对他几乎不藏一点心思的付凌疑,他只消一眼,就能将付凌疑所思所想猜个八九不离十。
“别看了,不疼的,”徐应白说,“再者,若是你没过来,真摔下来,可不是淤青而已了。”
“是我不好,”付凌疑将徐应白的裤腿轻轻放下来,“若是我再快一些,再小心一些,那支箭都不能也不会近你的身。”
“是我不好。”
他又重复一遍,而后自暴自弃地垂下脑袋,露出的脸颊和脖颈全沾着血,身上的衣服也有浓重的血腥气,有好几处破口,甚至连衣角还在滴滴答答掉着血滴,除了那一双手,没一处是干净的。
跟只潦草又脏兮兮的小狗似的,除了要碰主人的两只爪子舔干净了,其他地方全部稀里糊涂的,让人看着有点想笑。
在付凌疑身后的叶永宁托着下巴看他们俩,听他们说话,对着付凌疑的背影差点乐出声来。
哎呦喂,娇娇怎么看上个这么死心眼的。
徐应白却看得心软。
他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块,他是人。情爱一事,他前世未尝,今生也未曾奢望,但对此也并不是丝毫不知。
两个人相知相爱,白首一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单说付出多少,责任几何,就要让人头痛,多少恩爱夫妻一开始幸福无比,走到一半就分道扬镳了,这些事,话本子和人世间都不少。
徐应白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他自知自己给不了太多东西,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体和要走的路途,没有办法承诺什么,甚至也没有办法做一个人世间要的那种“好夫君”,所以他从来不奢望有什么感情,也觉得要是真有了,也不过是误人青春。
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不需要这些。年少时,他也曾经偷偷想过,自己以后的爱人会是什么样子。
后来长大了,一个人踽踽独行的时候,也会想,如果有一个人陪着他就好了,不用太久,只稍半刻钟,让他靠一靠就好了。
徐应白没有想过,原来有一天,真的会有人毫无保留地,用尽全力地爱他。
珍惜到甚至满身伤痕,乱七八糟的时候,也舍不得弄脏他半点。
尽管,在徐应白看来,他自己没有付出多少东西。
他觉得自己只是给了一点而已。
但那一点,已经是他能给的所有了。
思及此,徐应白伸手想拍拍付凌疑的脑袋,付凌疑却跟被吓着了似地扭过头,嘴里着急得要命:“太脏了,别碰!”
“唉……”徐应白眼角弯了一下,没有强求,他收回手拢在袖子里面,“那好吧。”
然后叶永宁就看见付凌疑松了一口气,握住了徐应白的手指,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十指相扣。
徐应白很轻,很轻地回握了他。
第66章 天子
在徐应白马不停蹄带着兵马与宁王搏斗, 又一路南下时,长安那边也并不安生。
皇帝带着皇室宗族、后宫和一干重臣渡过渭水去找齐王庇护,留守长安的官员与兵马群龙无首, 不明所以的百姓只知道有人叛乱, 叛军快打到长安, 不少人拖家带口四下奔逃,一时间尘嚣四起,人心惶惶。
唯一留在长安的皇室子弟魏珩自然而然成了留守长安众臣的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