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凌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又一次又一次地重整旗鼓,继续找下去。但是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几乎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别找了,徐应白想告诉付凌疑,别找了。
我不用你收敛我的尸骨了,快走吧。
可是既定的事实不会改变,付凌疑也听不到一个孤魂野鬼的低语。
在第三个月,付凌疑终于放弃了寻找徐应白的尸骨,转身折返回长安。却听到了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徐应白死后被诬蔑为叛贼,满心悲愤想为徒弟讨一个公道的玄清子前往江南,在大街上被肃王和皇帝的人乱箭射死,梅永为了带走他的尸骨,辞官离开。
付凌疑身后虚空的徐应白如遭雷击,身上的脊骨似乎被打碎了一般疼。
师父……他的师父为了他……
他的师父玄清子原本是一个不管红尘事的方外之人啊……
徐应白挣扎着想挣脱被线条束缚着的魂魄,可是那层桎梏不让他离开,他只能留在这里。
他看到付凌疑瞳孔微微放大,全身都在颤抖。
接下来,付凌疑连夜赶路,近乎不眠不休地赶到了玄妙观。
眼前是一片被焚毁的焦土,到处都是道观之人的尸首,干涸的血迹染透木板,有时候还可以看见断手残肢。
这里的人全都被杀了。
这里曾经是徐应白的家……他生于此,长与此,然而现在,这里几乎什么都不剩了。
他的师叔师伯……师兄师姐……还有会叫他师兄的师弟师妹,那些刚进道观不久的无家孤儿,全都死了。
徐应白全身颤抖,想要哭,却流不出眼泪,发不出声音,想要去收敛那些尸骨,却连捡起一片残缺的纸张都做不到,只能无力而又悲哀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付凌疑艰难地将所有尸首聚在一起,挖了个大坑一起埋掉,立了一块无字碑。
而后徐应白在虚空中同付凌疑一起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
接下来的三年里面,时光同雪片一样飞逝而去。
大批百姓流离失所,世道艰难得让人难以想象。
他看到荒野枯骨,看到人易子而食。
就连那些在他在任时逐渐有起色的州郡,都十室九空。
付凌疑一个人踽踽独行于世间,在广大的天地里面只走他曾经走过的地方,去供奉他石像的庙宇里休憩,疯到要去抚摸,甚至想要亲吻那座神情温和,实则冰冷又伤痕累累的石像。
然后轻声说:“我会帮你报仇的。”
他也真的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徐应白看他横渡至金陵,费尽心思找到了缺口,和那位眼盲的琴师偷天换日。
那名琴师,虽然模样和身形都有所改变,但徐应白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是谁。
那是刘听玄。
他们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可是徐应白没有想到,付凌疑会决绝到挖掉了自己的双眼!
刀刃入眼的那一刻,徐应白下意识抬手想要拦住那把匕首,但是刀尖自他手心穿过,狠狠扎入了付凌疑的双眼。
殷红的血流下付凌疑的面颊。
他嘴唇因为疼痛哆嗦,人却在笑。
他终于可以为徐应白报仇雪恨了。
夜晚,他小心地抚摸着那块红白相间玉佩的纹路,好似这块玉佩是什么绝世的珍宝,心满意足地抱着那块玉佩睡了。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的动作,眼眶无声无息地红了。
原来是你啊。
当年那个在安西郡,被自己用了玉佩救了的少年,原来是你啊……
报仇那一天,付凌疑几乎杀光了王府里的人。
魏璋被他大卸八块,惊恐地瞪着眼,死不瞑目。
而后迅烈的火光冲天而起!
黑烟缭绕在金陵城上空,街道上巡防卫大声喊着:“走水了!快来救火!!!”
徐应白无声无息地看着大火中的付凌疑,炙热的火焰烧上房梁,沉重的梁木轰隆一声砸在付凌疑身后。
他身穿染血的斑驳白衣,背对着徐应白跪了下来,挺直的脊背逐渐弯折。他放声大笑,然后又呜咽出声,俯身吻向手中那块玉佩。
“你等等我……我来寻你……”
徐应白闭上眼,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繁盛的火光在此时扑面而来,迅猛的火焰将他们瞬间吞没。
而此时,宣政殿内,徐应白躺在床上,眼泪无声无息从掉下来,打湿了枕头。
第90章 苏醒
付凌疑很快就发现了那温热的水痕, 他呼吸一窒,小心地伸出手,拭去徐应白眼角的泪水。
就像是前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娇娇……”付凌疑紧紧盯着徐应白苍白的容颜, 嗓音低哑, “应白……”
付凌疑紧张而又焦急地等待了许久, 他期盼着徐应白能睁开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的温柔眼眸。
可惜的是,直到陈岁赶来把完脉又离开,徐应白也再没有过其他的反应。
他陷入了彻彻底底的沉睡里。
付凌疑在徐应白床前守了十几日,仍旧没有等到徐应白睁开眼睛。
陈岁每日都来给徐应白把三次脉, 也没诊出徐应白身上还有什么问题, 只说是徐应白身体太过虚弱,又经过这么一遭, 需要长时间的休息与恢复。
但好在,汤药如今是喂得进去的, 不像之前灌进去都十分艰难。
付凌疑勉强安了点心,日日守在徐应白身边, 按照陈岁的交代给徐应白按穴, 不然经脉不畅, 等醒来是要吃苦头的。
谢静微与玄清子一行人也从定襄郡来到了长安。
玄清子看着无知无觉躺在床上的徐应白, 半是庆幸半是心疼地叹了口气。
然后像徐应白小时候一样, 摸了摸徐应白的乌黑的发顶。
谢静微知道自家师父生病昏迷之后难过得哭了一遭, 好几天都趴在徐应白床头不肯走,每次都是玄清子把人给提溜回去了。
叶永宁和叶永仪两姐妹也来看过徐应白, 叶永宁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徐应白的手背:“娇娇怎么还没醒啊?”
刚戳完, 脑袋就挨了一下,叶永仪无奈道:“别乱碰。”
魏珩隔三差五也会来一趟, 他已经是少年帝王,因为朝堂的官员青黄不接,各种事务又极其繁重,许多事情都要他亲力亲为,因而每天都忙得昏天暗地,几乎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只好让太医每日都去他那禀告徐应白的情况。
定襄郡内,庙宇内的石像被百姓重新修好,每天都有专人去那打扫擦拭,也经常会有人前去上香祈福。
玄妙观内,穿着道袍的道士正打扫山门前厚厚的积雪,三五道童嬉笑打闹,扑进那雪地里面,有新来的道童跑到徐应白的住处,因为门被结结实实地锁着,就踮起脚尖,好奇地往里面看。
白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洒在书桌上面。那桌子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十只草蝴蝶,叶子都已经发黄干枯了,似乎一捏就要碎掉的样子。
小道童惊喜道:“好多蝴蝶啊!是谁的呀?”
“那是你徐师叔的,”有少年道士笑了笑,“他教过我们怎么折,等开春了,草芽长出来,我也折给你。”
小道童乐滋滋地应了声好,又跑远处玩雪去了。
离玄妙观遥远的长安皇城内,付凌疑抬眼看向窗外。
如今已经进了腊月,外头雪下得极大,朱红砖瓦都白皑皑的雪所覆盖,庭院里的梅树迎着风雪绽放,一簇簇深红的花枝在寒冬里面摇曳。
付凌疑转过头,不再看向窗外。
再有十几日,就是除夕了。
徐应白依旧没有醒来。
他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着,他的脸色仍旧有些许苍白,但相比之前已经好上许多了,手也不像之前冷硬得像块铁,而是逐渐有了温度。
付凌疑垂下脑袋,凑近徐应白。
他像某种动物一样,先是用脑袋蹭了蹭徐应白的手指,然后趴在徐应白旁边,轻柔而小心地捂着徐应白的手,感受徐应白身上的温度。
指尖传来的,细微的血脉颤动让付凌疑感到心安。他深吸一口气,小声对徐应白道:“快到除夕了,你要是睡好了的话,就早点醒过来吧。”
他说完,偏殿内就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没有人回答他。
良久,付凌疑轻轻支起身,伸手小心地将徐应白鬓边乌黑的碎发撩开,哑声道:“没事,多睡一会儿也好。”
前世的那三年相比于现在就是大巫见小巫,不就是多等一些时日吗?付凌疑靠在徐应白的床边想,如今现在已经很好了。
至少徐应白是活着的,有常人的体温,有心跳和呼吸,而不是一具被冲入江河找不到尸体的死尸。
从白天深夜,雪下了停,停了下,等到两更天的时候,雪又大了起来,庭院内的枯枝被风雪压断,发出一声重响。
付凌疑猛地惊醒,乌黑的瞳眸闪过一丝冷光,他下意识握紧随身携带的短匕,脊背都弓了起来,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来和人搏命的样子。
等过了许久,他发现那只是枯枝被风吹落在地的声音,才缓缓放开自己握着刀柄的手。
他定定地看了徐应白一会儿,目光逐渐柔和下来,然后他扯了扯因为刚才动作而掉在地上的一张薄毯,重新把自己团起来,窝在徐应白的床旁边,垂下脑袋重新休息。
等付凌疑陷入睡梦中,徐应白放在柔软锦被上的手,轻微地动了动。
他其实很早就有了断断续续的意识,偶尔也听得到周边人细碎的声音,能察觉得到别人的触碰。
可是身体太过疲累,徐应白因此一直没能睁开眼睛,往往是有了一会儿意识,就会陷入一阵长长的沉睡之中。
他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只察觉到每一次意识苏醒,身边都有一个人在陪着自己。
尽管徐应白的意识不甚清醒,他还是认得出来,陪在自己身边的是付凌疑。
有时付凌疑会低低地同他说话,说一些宫里宫外的事情,或者说关于谢静微、玄清子、魏珩等人如今在干什么,偶尔也会给他念些话本和诗句……
如果不说话,付凌疑会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揉搓,亲吻。
徐应白想要回应他,哪怕一下,却总是不等动一动手指,就重新陷入了昏睡中。
而在这个风雪夜里面,徐应白终于积蓄够了力气,费力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