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珩怔愣半晌儿,最后闭上了眼睛,只道:“不必了。”
等到陈岁离开,宫室只剩魏珩一人,满殿寂寥。
魏珩勉强支起身,走到桌前开始写书信。
他精神不大好,握着笔的手也在打战,墨水滴落在纸上,糊了一片,他烦闷地将纸张揉团扔进纸篓,另取了一张新纸。
他落笔便是静微二字。
而后却突然不知如何下笔。
他与谢静微 … …
好似有千般万般可说,又好似无话可言。
算来算去都是一笔烂账。
魏珩记得第一次见到谢静微这个名字,是在自己老师的信纸上。
停留在记忆中的恩师低眉敛目,嗓音温和地同自己道:“静微是我的弟子,按理来说,算是你师兄吧。”
后来恩师横死,他平生第一次如此不冷静,冲进魏璋的营帐里厉声质问。
“你为什么杀他!”
魏璋高高在上地看着魏珩,嘴里是愤怒与阴毒的话语:“他是野种!是徐美人的孩子!他野心勃勃,早晚会威胁联!朕当然不会让他活着!”
他愣住了,然后听见魏璋说:“你这么维护他,看来与他是一丘之貉,朕送你下去见他!”
血千夜灌入魏珩的喉咙,魏璋命周围的侍卫打了他四十大板。然后将他扔进了乱葬岗。
在那里,有一位盲眼的琴师救了他,他堪堪捡回一条命,拄着拐杖赶到玄妙观,想找到那名叫谢静微的孩子,却只见荒坟枯骨,庙宇破败。
他只能离开,又为了活命,拖着病体残躯去找了齐王,求齐王庇护他。
第二次见到谢静微这个名字,是在武泰三年春。
那时,距离魏璋死去已经有三年,他十九岁,是被齐王立下的傀儡皇帝,朝不保夕。
而那时谢静微十七,跪地叩首,说自己想进齐王府。
齐王府不收来历不明的人,而魏珩身边四处有人监视告密。
但魏珩还是想方设法将谢静微带了进来。他装荒淫无度,装醉生梦死,装乐不思蜀,终于让齐王相信他是个好拿捏的草包,而草包身边多个漂亮的男宠,并不是多重要的事。
他们两个人在王府中演着昏君与男宠,一面扮着蠢货,一面在暗中逐渐收拢,培养了自己的人马,终于在武泰六年春成功杀掉齐王,在一片混战中建起了自己的武装。
魏承嘉也是在那个时候被他们捡回来的。
接下来的七年,他们四方征战。
他们曾在寒夜里依偎着相拥而眠,也曾在战场上后背相抵,还曾经一起在雷雨声中,哄魏承嘉睡觉。
倒也说不清楚是像忠心耿耿的君臣,还是像生死相随的少年夫妻。
征战的第五年,汾州州牧想要将自己的女儿送上龙床,却被谢静微误喝了那一杯含着药的酒。
魏珩记得那天夜里,风狂雨骤,最后他浑身脏乱,带着一身伤,穿着染血的中衣给谢静微煮了一碗醒酒汤。
后来终于荡平天下事,魏珩在长安皇城,对着众臣说:“见谢相如见朕。”
魏珩将至高无上的权柄交到谢静微手中。
他们是亲密的战友,也是史官不可言说不敢下笔的秘辛。
整个朝堂,乃至于太医都知道他们之间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却也无人敢出言置疑,也不敢谏言让魏珩纳后宫开枝散叶。
但是… …
魏珩咳嗽着在信上写下了见信如晤四字。
要说爱 … … 也敌不过恨吧 … …
那个风雨如晦的夜晚,谢静微曾经掐着魏珩的脖子,一字一顿说:“我恨你们魏家所有人。”
他滚烫的眼泪砸在魏珩锁骨。
是啊,怎么不恨呢,魏珩想。
他的师父,他的师祖,他所有的亲人全都死于魏氏之手,整个道观也全部被焚毁,那个时候他也才十二岁,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仇恨是他活下来的所有动力。
他应当恨的 … … 可是 … …
魏珩在谢静微的桎梏下无声流泪。
那也是我的兄长,我的老师啊。
想到这,魏珩艰难地喘了口气,他手上使不上力,只好停顿了一下,不再往下写。
他急促地呼吸了一下,眼泪盈满眼眶。
而到后来,徐应白一案被平反,宁肃二王被杀,皇氏宗族本就因为征战凋零殆尽,和此案有所牵涉的魏氏子弟全部被谢静微下令斩杀。
魏氏现如今近乎绝种。
那么除了自己,魏珩想,也没有人再和这件事有所牵扯了。
如果不是因为要借帝王权势 … … 如果不是念及之前的情分,那么谢静微应当早就不会给自己留情面了 … …
不过没有关系,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魏珩精神为之一振。
如果自己死了,谢静微会高兴,谢静微能放下的话,魏珩唇边溢出一丝血线,其实也很好。
魏承嘉不是真正的魏氏子弟,又是谢静微从小带大的,谢静微一定会好好待他的。
想到这些,魏珩竟然有些开心。
于是他又执笔继续写下去,等到写完了信,又去写遗诏,等将所有事情交代好,他就差人去叫庄恣和魏承嘉。
庄态来得比魏承嘉早,他向魏珩行李,魏珩轻轻一抬手,让他起身。
“朕… …” 他声音不大,嗓音虚弱,“将遗诏交给你,等联死之后,昭告天下。”
“朕死后,不必葬在陵寝,朕不喜欢。”
“你将朕烧了,找个地方撒了吧。”
而等魏承嘉进门,他只看见了自己的少傅眼眶红透,催促他说:“殿下快进去吧,陛下在等您。”
魏承嘉懵懵懂懂地进了大殿:“父皇好了吗?”
他看着父皇对着自己笑了笑:“好了。”
“承嘉,如果有一天 … … ”
魏珩顿了顿,轻声道:“如果有一天父皇去了很远的地方,你要听谢相的话,知道吗?”
魏承嘉点了点头,脆生生地应了好:“儿臣会听相父的话的。”
魏珩闻言温柔地摸了摸魏承嘉的脑袋,将信递到魏承嘉手中:“等你相父回来了,帮父皇把这个给他。”
魏承嘉抬起头,有些不放心:“父皇 … … 为什么不亲自给?”
“ … … 父皇惹相父生气了,”魏珩胡诌了一个借口,“承嘉帮父皇给吧。”
魏承嘉闻言乖巧地点了点头。
自此之后,魏承嘉再未见过自己的父皇。
武泰十五年,这个终结了乱世的帝王,溢然长逝于一个阴雨连绵的春日。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小谢和小魏的番外,这一章和下一章,然后就回归到小徐和小付的远游日常啦
第96章 番外 €€ 前世 €€ 谢静微 x 魏珩
元恒十年春,玄妙观。
经过焚毁又重建的玄妙观按照之前的建筑样式重新修建起来,道观里面也陆陆续续有了道人和道童。
谢静微穿着一身灰白的道袍,跪坐在案前看向窗外。
窗外草木青青,雨水顺着屋檐落下,浙浙沥沥连成一条晶莹剔透的水线,有几个小弟子没拿伞,正冒着雨走路。
不知看了多久,谢静微收回自己的目光,他手边摆着一个青白色的陶罐,还有一封不知年岁几何,已经发黄卷边的纸张。
谢静微习惯性地拿起那张纸来看,看到最后便是落款:于武泰十五年春二月十五日,魏珩绝笔。
他盯着那落款一会儿,那字写得很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力的样子,料想当时写信之人已经油尽灯枯。
武泰十五年 … … 谢静微口中嚼着这几个字,距今已有十年之久了。
自晋明帝魏珩死后,谢静微遵从遗诏,以丛相的身份摄政十年之久,终于在这年春还政于帝王,而后辞官来到了玄妙观。
走前魏承嘉送了他一程,少年帝王已经不见幼时那好拿捏又好糊弄的样子,变得沉稳而内敛起来。他看着谢静微,轻声道:“相父,保重。”
谢静微只是轻点了头,表示自己会的,便孤身一人离开长安回到了玄妙观,算起来,也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新修缮的道观干净整洁,与被焚毁前别无二致。
但经年已过,早已物是人非。
这里没有他的师父,没有他的师祖,也没有那些熟悉的玩伴和疼爱他的长辈们。
谢静微沉默地看着远处,提起一壶酒,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酒液猩红,隐隐带着甜腻的香气。
开明三年的那个秋日,玄妙观还在,师父的信刚刚寄到道观中,师祖玄清子正追着他,让他好好读经书。他读到一半,偷偷跟着来道观看望自己师祖的江湖人下了山。
那一次下山,他在跟着江湖人士在各处晃荡,最后接到的是师父的死讯,是师父被诬蔑为叛贼的消息,是满目疮痪无人生还的道观。
谢静微轻微地合了一下眼皮,将眼里面的湿意压下去。
他今年三十九岁,因为事务繁忙操劳不断,眼角已经生了很深的纹路。
他早就过了会哭会闹的年纪。
案上有笔墨纸砚,谢静微想提笔写些什么,可抬起笔写了两行后,又不知道有什么好写的,转而又拿起手边魏珩留给他的信。
入目的是自己的名字,还有一句勉力写下的见信如晤,旁边还沾着点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