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并不熟练,这本应是个邀请的动作,但他蹲下身时脊背挺直,完全没有考虑过身后的人怎么“上来”。
修云打量片刻,觉得这动作有些眼熟,和背着幼子逛坊市的老父亲没什么区别。
屋子里原本些许旖旎的氛围都快散了。
修云无奈地摇了摇头,双手交叉环住男人的脖颈,附身轻轻靠在他肩头,从脖颈到胸膛,再到腰腹,一寸寸和另一具躯体紧贴,身下人的热度似乎沿着相贴的地方蔓延到了修云身上。
“可别把我当个麻袋半路丢了才好。”修云小声叮嘱着。
那热气让简寻忍不住偏了偏头,似乎也觉得这姿势略显怪异。
起身前他下意识地调整了姿势,试图让两个人都舒适一点。
“手,往下。”
“托着。”
“嘶,别捏,我的腿可不是你那刀柄,会断的。”
修云慢慢引导着,总算让这个背人的动作没有那么别扭了。
“……不会丢的,我力气大。”简寻底气不足,但还是小声为自己辩解道。
耳边是一声逸散的轻笑。
窗户大开,又被悄无声息地合上,屋内红烛明亮,却没有半个人影。
江城坊市内。
上元节的余韵未消,华灯半悬,灯火通明。
街上的出来游玩的百姓众多,人群摩肩接踵,交谈声不绝于耳,即便如此,小贩的高声吆喝仍然能隔着人流钻入每个潜在客户的耳朵。
简寻找了个暗巷落脚,巷口恰巧是个卖饰品的摊子,他回身看了一眼。
修云正低头整理凌乱的衣襟,动作优雅,完全不显狼狈,抬起头来看他时,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好像在无声询问:“怎么了?”
身姿绰约,形貌€€丽,如果就这样走到街上,很容易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以云公子在江城的名声,难保没有打马游街的纨绔子弟认出他,倒时候恐怕要惹出事端来。
趁着修云还没从巷子里出来,简寻在饰品摊子上随意拿了个帷帽,付了钱,等修云走到巷口,抬手给他戴上了。
帷幔并不厚重,轻薄一层,修云的面容被垂下来的轻纱模糊,虽看不到真容,但这欲盖弥彰的景致,偶尔从帷幔下露出的雪白皮肤,反而让对方显得更诱人了。
简寻暗叹一口气,哪怕明珠蒙尘,仍然遮掩不住其本质的光鲜。
他只好嘱咐一句:“跟紧了。”
修云用手压了压帽檐,略一挑眉,伸手探向前方,抓住简寻的一截衣袖,应声道:“那你慢些。”
两人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跟着人群随波逐流,修云将古代坊市里的人间烟火尽收眼中。
不过这里没什么有趣的地方,不管是杂耍还是灯谜,对修云这种阅历丰富的现代人来说,实在有些入不了眼。
走着走着,人群中突然一阵喧闹。
简寻带路的步子也停了,修云视线被帷帽遮挡,差点撞到简寻背上。
修云抬眼望去,顺着简寻以及周遭众人的视线,落到了人群中央。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少年跪坐在那里,右边放着卖身葬父的牌子。
牌子甚至是用不知道哪里捡来的木头做的,墨迹写在上面,字迹歪歪扭扭的。
江城里人口众多,勋贵世家盘踞,贩夫走卒颇多,像这样每日劳作只为讨口饭吃的更是不少。
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分出三六九等来。
卖身葬父。这在江城实在不能算作稀奇事。
少年身形单薄而瘦弱,一张脸上沾了些许脏污,但眉眼秀气,一看就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不仅如此,少年脊背挺直,身上还有几分书卷气,应该是个读书人。
而一个卖身葬父的穷苦人之所以引得众人围观,还是因为招惹来了豺狼虎豹。
几个不怀好意的地痞混混凑在周围,时不时发出一声讥笑,赤/裸下流的目光在少年身上反复流连。
“卖身啊?怎么卖啊,说来听听。”
“这样吧,我买你一晚,让爷爽爽,你买草席的钱爷就出了。”
“就这细胳膊细腿的,会伺候人吗?”
少年神情瑟缩,下意识躲避那些让他无地自容的目光,起身抱着木牌想要离开,却被围住了去路。
边上有好心的摊主阻拦道:“今夜可有守军巡城,你们就不怕被抓吗!?”
“你个老不死的东西,还敢管我们孙爷事,我们大哥可是江城守军教头。”
这一声刺耳的高喊穿过人群被修云收入耳中。
“江城守军”这四个字一出,他明显感到身边的人呼吸都凝滞了片刻。
简寻站在那里,幽深的目光盯着人群中的几个混混,隐忍不发的怒火让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好像一只脊背绷直、蓄势待发的野兽。
但他还记得自己今夜出门另有目的,修云就站在他身边,他不能招惹事端。
修云轻叹一声,松开了简寻的衣袖:“想去就去吧,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
衣袖的拉拽感消失,简寻目光垂落到修云身上,有些为难:“但你……”
“没关系。”修云上下打量他一番,俊朗的青年一路上不知道被多少怀春少女盯着看,偏偏这人还毫无自觉。
青年好像把带修云游城当做了任务,一路上例行公事似的只顾着闷头向前,相当无趣。
这会儿好不容易有点乐子,修云怎么会放过。
他将头上的帷帽取下扣到了简寻头上,推推他的肩膀催促他去当见义勇为的英雄好汉。
修云自己则找了个角落,目送简寻穿过人群,到了众人视线焦点处,二话没说就将几个地痞打倒在地。
这几人不过是外强中干的花架子,和简寻这种自幼习武的人根本没法比,即使他头上还戴着不伦不类的帷帽,但丝毫不影响他动武。
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比那几个只知道大力挥拳的混混养眼多了。
简寻赤手空拳把几个混混打得屁滚尿流,撂了几句狠话之后就转头逃跑了。
为首的还不忘再踩一遍简寻的底线:“敢欺负我,你等着我哥带着守军把你捉进牢里去吧!”
简寻捏了捏拳头,看着这群人逃跑的背影,只觉得自己下手还是太轻了。
一场风波消解,人群也渐渐散开了。
打走了地痞,简寻拿出钱袋,从里面拿出了最大的一块碎银,询问:“够吗?”
“恩公,不需要这么多!”少年有些错愕地胡乱摇了摇手,不知道如何拒绝这天大的好意。
简寻其实还觉得有些少了,一块碎银只能让少年给父亲买一口稍微好些的木棺,再勉强裁一身孝衣罢了。
简寻皱着眉思索着,侧方伸过来一只手,从钱袋子里一摸,张开手掌,整整齐齐的十三枚铜板躺在掌心。
从角落里走上前来的修云,将手里的铜板递给少年,说:“这些,应该可以?”
“谢谢二位恩公,足够了。”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卖身契,欲要递给简寻。
最次等的宣纸,墨水晕染参差不齐,虽然穷困潦倒至此,但他还是用最后的钱财买了笔墨和宣纸,上面工整的字迹是他最后的尊严所在。
十三枚铜板是最低等薄棺的价格,他没有谋生的手段,卖身只为尽孝,而非让自己快活,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简寻制止道:“不必了。”
“可是……”少年欲要争辩,修云却打断了他。
“你眼前的这位少侠腰缠万贯,不在乎这几枚铜板,你若有心,以后遇上同样的事,也帮扶一把就好。”
少年嘴唇嗫嚅几次,附身一拜:“两位公子高义,在下铭记于心。”
少年道了谢,抱着自己的木牌、步履蹒跚地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两人才骤然发现,这少年有些跛脚,难怪被纠缠的时候迟迟没能退避开。
简寻将那块碎银收回钱袋子里,目光低垂,迟迟不言语。
明明架也打了,人也救了,简寻却总觉得胸口一团郁气难消。
修云看着觉得有趣,猛地抬手拿下了帷帽给自己戴上,见简寻下意识回头看他,修云轻声说:“我倒不是觉得不值当,只是公子想过没有,你在众目睽睽之下交给那孩子太多钱财,怎知他离了你的视线,不会再被人盯上?”
“公子有仁厚之心,可外人未必会善待这份好意。”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跛脚的少年拿着碎银,犹如小儿持金过闹市,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只等到走入昏暗之处,钱财立刻就会易主。
修云从不吝以最深的恶意揣摩人心。
简寻沉默了,说:“是我考虑得不够妥当。”
简寻看着少年的背影离去,片刻后又想起什么,拖住修云的手,把钱袋子轻轻放在他掌心。
“给你。”简寻一脸严肃地说:“今日出门走得急,没带多少。都给你。”
第6章
简寻想得很简单,醉风楼一向是天下富人争相前去消遣的奢侈地,里面的清倌就算不是云公子那样的头牌,但月钱也绝对不止简寻钱袋子里这个数,何况那日他还……
简寻一阵暗恼,出门前他没想太多,随手拿着日用的钱袋子就走了,这会儿多少有些囊中羞涩。
手上莫名多了一个钱袋,修云原本脱口就想打趣:“这是终于想起我身价颇高,想一掷万金了?”
但转念一想,眼前这人跟个木头似的,他随口说的胡话都会当真,前一次就把他当做想要威胁对方的小人,这次调笑的话一出口,怕不是又要落个嫌贫爱富的名头。
这人就能坐实他上元夜献身只为钱权的猜测了。
真是个呆子。
于是修云话都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
他把钱袋子按回简寻手里,从里面摸了几枚铜板拿在手里,说:“这些就够了。”
简寻面带不解,看着修云走向了附近一个可供游玩的摊位。
摊位的生意十分红火,不少人围在一个架子前,看着一个青年站在那里翻转上面串着的木牌。
青年起初的动作很快,几乎没有犹豫,每翻一个,下一个总能刚巧翻出相同的花色,老板则在边上记录着数量。
但很快,青年的动作慢了下来,翻出一张牌子也迟迟找不到相对应的另一张,错了三次之后,老板敲了一下旁边的小锣鼓。
这老板是个身穿锦衣华服的年轻人,虽长相普通,但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透着些独属于奸商的狡猾。
“好€€€€挑战到此结束,这位公子的最终成绩是9对,很遗憾,没有奖品。”老板声音遗憾地说着,表情却一点都不遗憾,看起来满是赚到钱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