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又能想到,当夜除了简寻这位凶手,还有另一个人活着走出了玄青观。
€€€€醉风楼的云公子。
简寻这人从不流连烟花柳巷之地,这些小道消息,都是源自于他的好友傅景。
傅景告诉他,云公子因为得罪了江城权贵,虽然是醉风楼出名的头牌,仍然被发落到了玄青观。
醉风楼几乎每月都会送一个清倌到玄青观,美其名曰:祈福,更有人说,醉风楼的生意如此红火,都是这祈福的作用。
而实际上以往醉风楼送去的清倌伶人,最后都失去了音讯,想也知道都是死于非命。
因为听了傅景的消息,简寻特地加快了脚程,想要赶在那位云公子到达玄青观之前就把事情解决,免得再赔进去一条人命。
却没想到在事情结束之后,和进门的云公子撞了个正着。
那天夜里天色阴暗不见月光,云公子又戴着帷帽,简寻没有看清这人的脸,也因此昨夜根本没认出这就是自己放走的人。
简寻也确信云公子并没有看到他的正脸,但这人还是认出了他,就因为他的佩刀?
而现在,当初放走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简寻不但初见的时候没有认出对方,甚至被拿到了把柄。
“今日江城内到处都是我的通缉令,拿我的情报,应该可以拿到不少赏金。”简寻语气平静地说着,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冷硬了下来。
他不知道对方为何认出自己,为何告诉他这些,为何醉风楼没有任何埋伏,没有人来抓他这位凶手。
但这些问题并不重要,从提起屠刀开始,简寻就从没想过善终。
修云长叹一声。
听对方这么说,他都快觉得自己昨夜委身,只是为了求财、或者威胁对方为自己当牛做马了。
这冷冰冰的话语听得修云心烦,他许多年没有被人如此冷漠地揣测用意了。
来到他面前的人,要么满脸谄媚,要么恭敬畏惧,突遭质问,修云很不习惯。
他不退反进,倾身上前,侧头靠在男人肩上,他似乎能在静谧的夜里,听到男人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这完全是一副自投罗网的姿态。
以简寻的武力,顷刻间就能将他毙命当场。
简寻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只将视线垂落到他身上,呼吸跟着身体一起,下意识紧绷了起来。
修云凑到了男人颈侧,轻声说:“公子菩萨心肠,留我一条命,我自然要有所回报。”
“昨夜,公子可还满意?”
温热的鼻息扑洒在耳根处,酥麻的感觉让简寻猛地攥紧了拳头。
鬓发纠缠,分明是剑拔弩张一般的氛围,修云的动作却让两人变得更像抵死缠绵的情人,颓靡而危险。
修云纤弱的脖颈就暴露在简寻视线之内,只要稍一使力,简寻留在这世界上的唯一罪证就会彻底消失。
修云十分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他在做一场豪赌,即使输了,也是如愿找个合眼缘的人送自己上路,何乐而不为呢?
他知道,在任何人看来,这都会是一个消除隐患的绝佳机会,面前这个男人也不能免俗。
简寻当然知道,但他不会这样做。
他自幼习武,决心向衣冠禽兽举起屠刀、惩恶扬善,若是此时滥杀无辜,和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又有什么区别。
简寻喉结滚动,几乎没有犹豫,说:“我与你无冤无仇,自然不会对你动手。”
修云靠在他身上,听见这句话之后,沉默了片刻,随即止不住地低笑。
那笑声里没有嘲意,好像只是单纯地为自己的胜利而快慰,尾音里又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果然。
从那一夜男人收刀入鞘放他离开,他就知道,这个男人从一身皮囊到灵魂深处,都是会让修云欲罢不能的模样。
修云直起身,从简寻怀里慢慢退出,长发略有些散乱,一双凤眸抬起看他,笑意流转:“公子这般大义,我怎么会做背叛公子的事呢?”
他转身,从桌面上拿起那枚玉佩,递到简寻手里,略显无奈地叮嘱:“这种贵重的东西还是不要时刻戴在身上,至少行刺的时候不要。”
简寻收好玉佩,下意识觉得要为自己辩白几句:“我自习武开始就戴着他,从未掉下来过,只有昨夜……”
说着简寻略有些窘迫,咳了一声,转头避开了修云的视线。
神思不属,意乱情迷。
简寻从来不是圣人,没办法在那种时候还顾忌太多。
这话让修云愉悦地弯了眉眼,这对他来说勉强可以算是一种赞美吧。
“哦?这么说来,公子很满意,我也很满意。”修云笑眯眯地说。
明明话语平淡,没有半分露骨之处,简寻却总觉得自己在修云面前是赤条条的,那视线总让他回想起良宵帐暖,彼此的呼吸纠缠。
简寻咳了一声以作掩饰,说:“昨夜,唐突了,我身中烈毒,无法自控。”
修云也想到了这人前半程神志不清的样子,有些疑惑:“公子武艺高强,看着不像是会轻易遭人暗算的模样,昨夜怎的就着了道?”
修云从沈三那里听过一些提前入城的护卫打听到的情报。
江城大大小小的事,修云都借着
这些耳目,了解了一些。
比如昨夜遇刺的江成和。
江成和是这一代的江家长子,身边护卫众多,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之势,想要刺杀江成和,成功率极低。
唯一有机会的时候,就是入夜后,不仅江成和自己的防备降低,护卫们劳累一天,也是精神最疲惫的时候。
从昨夜江成和大肆搜城的时间推算,怕不是在即将入睡前遭到了刺杀?
江家人在江城宅邸众多,醉风楼附近恰好就有一个,这样想来,江成和就是在那处宅邸遭到了眼前人的刺杀。
而靠近醉风楼的宅邸,想也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对方会中这种药,也是有可能的。
简寻还不知道面前的人连他的行动轨迹都推测出来了,只解释道:“昨夜那人屋子里点了极烈的催情香,我一时不察……”
这种房中助兴的药物,主人家不可能没有解药,而简寻这种行刺的可就惨了。
这导致他不但没有得手,反而惹了一身腥。
简寻只闻了一次,用内力都压不住情潮,这江成和要虚弱到什么程度,才要在这种香薰下行房中之事?
修云捂唇“噗嗤”笑出了声,带着些笑音调侃:“看来是公子身体太过‘强健’,这药性自然也就遇强则强了。”
他特意在“强健”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简寻一听就抓住了重点。
登时只觉得一股热气上涌,“……胡说八道。”
修云在他的轻声责怪下抬手,双手交叠慢慢捂住了嘴,但带着笑意的眼睛始终盯着他看。
简寻被盯得不太自在,从怀里摸索出一块腰牌,递给了修云。
“昨夜总归是我对不住你,你日后若有麻烦,可以带着这个东西,去寻江城郡守傅大人。”
修云看着递到身前的腰牌,眼里的笑意慢慢散去了。
他唇角还勾着,仿佛一张崭新的笑面贴在了脸上,将所有先前过于外溢的情绪都收敛了回去。
他伸手接过腰牌,随意地放在了身后的桌子上,连个眼神都没有施舍过去。
嘴上却还口不对心地诚恳道谢:“多谢。”
简寻敏锐地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了细微的情绪转变,但看着这人微笑的模样,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修云就站在那里,没有寻常风尘子弟的轻浮,没有卑微者的胆怯瑟缩,似乎也并不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自怨自艾。
他略显犹豫地说:“公子既然想谢我,我倒真有个不情之请。”
简寻顿时正色道:“但说无妨。”
修云轻叹一声,语气低沉地说:“郎君可能不清楚,这楼里的清倌,都是从小养在这里,当做家雀饲养,长出漂亮的羽毛才能活下去,稍次一些的,就送去各处当玩物,终其一生,不得自由。”
“江城的夜晚对我来说千篇一律,左不过是帷幔中的颜色不同,看见的禽兽不一,若非有官贵人相助,昨夜就算想和郎君度过良宵,也不能如愿。”
“所以……可以带我看看江城的夜晚吗?”
第5章
修云字字恳切,说得好像自己真是个被自小养在楼里的清倌,十几年孤苦,向往自由的灵魂藏匿在僵硬的皮囊之下。
但即使是这样,还不够。
不足以让人心软,不足以勾起恻隐之心。
言语再过情真意切,不管多么动人,能调动起的情绪终究有限,修云早就能轻易把交谈的节奏掌握在自己手中,把对方的情绪放在手心揉捏成自己需要的样子。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月光一瞬间洒落,清风带着凉意迎进室内,吹乱了他鬓边的发丝,露出一截纤长雪白的脖颈。
他站在那里望向一轮明月,说话时眉目收敛,微微颤动的长睫无声表达了主人的不安,好像在得了冷遇之后才发觉自己越界了,显得有些许忐忑。
修云侧眸看向简寻,而被那双带着遗憾和试探的眼睛盯着,简寻无端有些退缩,他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来。
琼楼玉宇,高台鲜亮,许多人都向往这醉风楼里的弦歌雅趣,但楼外的人削尖了脑袋想进去一窥风光,但又怎么知道,楼里的人拼了命也没办法出去。
他们是被驯养的鸟雀,即便生来顽劣,也会被疼痛教训得只知道低头认罪,即便有一日有机会拼死高飞,也仍然是惊弓之鸟。
这栋高楼就是囚困面前人牢笼,简寻不过是过路人,将他的挣扎看在眼中。
简寻没办法坐视不理。
简寻看着修云仿佛生来带笑的眉眼,惊觉这人没有一刻外露剧烈的情绪,浓烈的喜怒哀乐,仿佛都藏在了一张笑脸下。
冒着生命危险放过简寻两次,这或许已经是修云在这种境地下,做出的最大反叛了。
“自然可以……只是,你能离开这里吗?”简寻有些犹豫地询问。
从云公子被送往玄青观祈福的那一刻起,他就等同于一个死人,与之相对应的,甚至说不定醉风楼的名册上都没了他的名字。
毕竟那些送去玄青观的人,都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但谁能想到峰回路转,云公子在路上结了善缘,实属命大,不但被简寻这个众人眼中血洗玄青观的“恶徒”放过,还被刚到江城的巡抚护在了羽翼之下。
简寻对这种烟花柳巷的潜规则一窍不通,更别说是醉风楼这种讲究很多的地方了。
带修云夜游江城是小事,但简寻害怕对方会因此遭受责罚。
修云得了应允,眉眼再度弯起,不甚避讳地直言:“公子知道我的身份,一个被养在楼里的清倌而已,你放心,托贵人的福,我可以挂牌子休息。只要你想,我的一夜都是你的。只不过,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简寻点了点头,思索片刻,他转过身背对着修云,蹲下身,道:“上来吧。带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