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郎中上下打量他,随即表情无奈地再问:“只有那一个人?没有别的阿猫阿狗的?”
简寻肯定地说:“只有一个。”
老郎中长叹一声,心下奇怪,他自然是知道简寻的背景,出身没落世家,被生父托付给了敬宣侯,早年被侯爷不知送到了哪里习武,鲜少回江城,只逢年过节事会回侯府小住。
因着自幼不是在侯爷身边长大,两人实则并不算亲近。
到了简寻武艺有所造诣的时候,才被他的教习师傅从深山老林里拎出来,回到侯府,那时候简寻也就十四五的年纪,但从那时起就很容易把自己做得一身伤了,也在那时逐渐和老郎中熟络起来。
老郎中至今都不知道简寻每日都在匆匆忙忙地做些什么事情,好好一个公子哥,却总是把自己搞得非常落魄。
而简寻如今都快要及冠的人了,还青涩得不成样子。
江城里同龄的公子哥,不少连孩子都一岁半了,简寻还和个雏一样,单是谈起房中之事就脸红心跳得不行。
要老郎中看,简寻当初这哪里是被送去学武,简直像是被送去剃度了。
“公子的确患病了。”老郎中叹息一声,老神在在地说。
简寻顿时面色凝重地问:“什么病?”
老郎中又是一声叹息,说:“相思病。”
“公子若是有心上人,便让侯爷准备寻媒婆下聘吧,若是没有,纳个通房消解一下也是个好选择。也别再和个青瓜蛋子一样,自己身上有了什么反应都大惊小怪的,说出去让人笑话。”
第20章
老郎中一看就知道简寻于男女之事上没有什么经验,更遑论情爱之事了。
也不知道是被哪家的好儿女勾去了魂儿,满心满眼都只是那一个人了。
简寻闻言反应了几秒,面色陡然涨红。
他怎么会听不出老郎中的言下之意?他没有任何病症,什么余毒未消,什么唯见到一人便会发作,分明是他心里的爱意作祟。
情到浓时,难以自控是人之本性。
简寻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在老郎中揶揄的目光下收回了手,下意识转了转手腕掩饰尴尬。
然而这点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简寻的耳朵已经直接把老郎中说的后半段“纳通房”的话略了过去,充耳不闻,脑子里直接飘到了红装喜服、新婚燕尔。
他转瞬间就想到了修云身穿大红色喜服,坐在床榻边上,等着他掀盖头的模样,只是想想,就让简寻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他轻咳了一声,问老郎中:“下聘……我久不在城内,现今的适龄者若要婚娶,需要什么流程?”
老郎中把看诊的东西一收,随口道:“左不过是下聘提亲、三书六礼……你们侯府大概还有些别的规矩,这事你找侯爷一说便是。”
简寻矜持地点了点头,起身便要告辞,他脚下步子急切,大踏步准备离去。
老郎中暗道一声“真够猴急的”,慢悠悠把他拦住了:“稍等片刻,侯爷下月的补药还没有来取,正好你在,一起送回侯府吧。”
说着也没等简寻回一句答不答应,自顾自地回药堂后院取药去了。
一听是和叔父的病相关的大事,简寻按耐住心里的焦急和激动,站在前堂等候。
但是脚下根本停不下来,反复在屋子里踱步,心心念念都是下聘大婚的事。
等到老郎中拿了包好的药出来,简寻这才脚步匆匆地走了。
出了药堂,简寻被秋夜里的冷风吹了个透心凉,站在药堂门口,一时间涌起的热血都消退了不少。
街道上比来时更安静了,只剩下打更人一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回荡着飘到简寻耳朵里。
他这才想起,如今已经是深夜了,敬宣侯府虽然没有门禁,但叔父一向早睡,这会儿就算他急匆匆地赶回侯府,也未必能见到叔父的面,所谓“下聘”一事更是无从谈起。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简寻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脚下一转向侯府的方向奔去。
敬宣侯府在江城城西,位置有些偏僻,远离其他世家府邸的聚集区域,颇有些脱俗的感觉。
大启的爵位一般承袭三代,第一任敬宣侯曾是镇守边疆的大将军,随后解甲归田,得了个不大不小的爵位,在江城落了户。
敬宣侯府本就不是王公贵族出身,当年的镇国大将军是从兵卒之中杀出来的将才,可惜鸟尽弓藏,沦落到拿一小小爵位,在江城平淡度日的地步。
敬宣侯一脉子嗣单薄,还都是些普通人,守成都算困难,直到现任敬宣侯出生。简寻的这位叔父五岁开蒙,一年便可识文断字,十岁便能作诗,十三岁时的策论震动江城的文人圈子。
人人都说敬宣侯府时来运转,得了这样一位聪敏的世子,侯府翻身有望,甚至被圣上注意到,迁府到国都也是有可能的。
敬宣侯世子十四岁奉旨
入京,却在上京路上染了重病,最后不但没能面见圣颜,还成了个病秧子,此后一蹶不振,甚少出现在人前。
自那以后,敬宣侯府便彻底走了下坡路,不仅门可罗雀,渐渐地都快被江城世家权贵遗忘了,逢年过节都冷清地要命。
所以江城世家之中,不乏有人在背后数落侯府是个破落户。
不过敬宣侯脾气好,隐没在江城这些世家之间,从来没在明面上和谁有过纠葛。
简寻步子快,没多久就来到了侯府。
正门口是两尊石狮子,都是久远物件了,年龄比简寻都大,表面龟裂磨损严重,尽显沧桑之感。
红漆大门和高悬的牌匾都和石狮子保持了一致,都是历史的沉淀,很有风韵,据说是敬宣侯府刚落成就有的东西了。
简寻想了想,还是没有敲开正门。
侯府里都是跟着敬宣侯的老人了,年龄平均算一下都是简寻的长辈,看门的许叔甚至须发皆白半只脚都要入土了,还坚守在岗位上。
他这大半夜的扰人清静,着实有些不美。
简寻提着药包,助跑几步上了院墙,踩着上面的砖瓦沿着院墙转到了后院,纵身一跃,轻巧地落地,一转身就和站在院中赏月的敬宣侯四目相对。
敬宣侯:“……”
简寻:“……”
两人对视片刻,敬宣侯看着他这幅做贼的样子,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敬宣侯年近四十,但许是因为养尊处优惯了,人看着还很年轻,散着的长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却并不明显,可惜眼窝凹陷,双目不太清明,满面病容。
敬宣侯独自站在院中的石桌旁,整个人暮气沉沉,面色苍白得不像活人,似乎随时都会一命呜呼。
这会儿他笑起来,身上总算才多了点鲜活气。
简寻没想到自己飞檐走壁还被叔父抓了个正着,上前附身行礼,问:“更深露重,叔父怎么还没歇下?”
“歇了不就看不到你翻墙的英姿了?”敬宣侯一挑眉,乐呵呵的。
简寻陷入沉默,太久不和叔父见面,他都快忘了对方的恶趣味,总觉得自己在叔父眼中还是个三、四岁的小娃娃。
简寻暂且把药包放在了石桌上,嘱咐道:“这是阮郎中让我带回来的,叔父近日感觉如何,可有见好?”
“老样子。阮叔有心了。”敬宣侯只随意地瞥了一眼桌上的药包,语气平淡,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病。
简寻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他久不在侯府,但也一直记得,敬宣侯并不喜欢别人谈论自己的病情,于是也不多说。
这次见面有些仓促,简寻本来都将下聘的事情压在了心里,甫一见到叔父,心思又活泛了起来。
叔侄两人面对面站立,简寻有些踌躇,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行了,趁着我今日醒着,你有什么事便说吧,在我面前有什么可瞻前顾后的?”敬宣侯勉强打起精神,一脸和蔼地看着简寻,等着他把话说出口。
敬宣侯本就是个极其聪慧敏锐的人,何况面前这个孩子性子耿直,简寻皱皱眉毛,敬宣侯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鬼点子。
简寻挠了挠头,说:“叔父,我有了心上人,我……想娶他。”
敬宣侯眼前一亮,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从简寻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他还以为这孩子满心满眼都是些惩恶扬善的大事,不会想这些儿女情长。
敬宣侯温和一笑,循循善诱:“这自然是好事,那人也是江城人士?年芳几何?是哪家的孩子?”
他甚少有这样话多的时候,和所有关心子女终身大事的长辈一样,事无巨细,恨不得让简寻现在就把那位心上人带到自己面前看看。
简寻正色道:“他是……醉风楼出身。”
简寻并不觉得修云的出身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他心悦于他,无关出身,只在于修云这个人,于是便如此直言。
没想到敬宣侯闻言脸色骤变,好像“醉风楼”三个字是什么不能说出口的禁忌。
敬宣侯因病修身养性,一贯脾气温和,简寻第一次见他薄怒的样子。
敬宣侯面色沉沉,连一贯温和的笑意都消了个干净,问:“寻儿,你如实和我说,他就是醉风楼中的清倌,对吧?你一贯不喜江城富家公子们的做派,如何同这种人相识,莫非是他故意……”
简寻眉头一皱,立刻反驳:“并非是他故意接近我……我们之间只是偶然相识。”
简寻这话脱口而出,说完才后知后觉自己在顶撞长辈,他后退一步附身告罪。
“叔父,我只是……一时情急,但他确实和寻常清倌不一样。”
敬宣侯长叹一声,深感无奈。
他不知道那个醉风楼里的清倌到底有多好,手段又有多高,能让简寻这样看起来和情爱无关的人都沦陷地彻彻底底。
毕竟这样一番辩解的话,大概所有叛逆的、想抬青楼人士入家门的公子哥都会说出口。
敬宣侯只是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从简寻口中听到这些。
两人久不见面,敬宣侯在简寻的成长过程中缺席太久,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来管教这个孩子。
他语气有所软化,问:“你知道醉风楼是什么地方吗?”
简寻答:“勾栏瓦舍,风月之地。”
敬宣侯又问:“你又怎知这三媒六聘之事不是你一厢情愿?”
简寻犹豫道:“我二人两情相悦,他说过只要我一人。”
敬宣侯又说:“很好,就算他有心与你厮守,他又如何出得了醉风楼?”
敬宣侯的语气带着些冷意,就算简寻句句属实,也难保那个清倌不是把简寻当成了脱离苦海的救命稻草。
这样的事,这些年敬宣侯在江城看得多了。
不过是自身难保还要拉一个倒霉蛋垫背罢了。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简寻猛然回忆起了所有关于醉风楼的情报。
醉风楼自名扬大启开始,楼里的清倌只听说过隐退,却从没有过赎身。
一个都没有。
简寻猛地抬头,对上了叔父幽深的双眸,里面沉甸甸的都是简寻看不懂的情绪。
他猛然惊觉:“叔父可是早就知道……那醉风楼的幕后到底是谁在操盘……”
敬宣侯目光悠悠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许多事情,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也不要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