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才稍稍欠身顿首。
“原来是绥州的少年解元,今日一见,果然英雄出少年。”人群中一位青年拱手欠身回礼,道,“在下翰林院萧索。”
“在下茨州马召桦。”
“……”
一时间,何似飞认下了不少人。
待他走远后,方才聚拢起的人又道:“少年解元,意气风发,狂且知礼,举止倜傥,潇洒佻达。”
“少年解元不少,原本以为又是一个木讷的书呆子,”有人纸扇轻摇,笑着道,“何解元跟我想象的当真很不一样。”
“倒如我猜的一般,且看他的诗作,字里行间满是少年意气。”
“非也,那哪是少年意气,是真正的豪迈。”
此刻,何似飞面前有一小童带路,道:“公子,小的先带您去看今日文会上您的辩题,这边是落梅阁,请跟我来。”
何似飞昨日跟花如锦了解过文会流程,虽说各地文会大同小异,但一般都是先拿到自己辩题,约莫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思考该如何辩论,同时还可以借纸笔记下自己的想法;随后每二十位文人围桌而坐,开始辩论。
每当有人接不上茬时,便得起身为其他人倒茶、剥果。
不过,文人间也并非和睦一片,有时不小心会将有积怨之人分到一组,他们可能惩罚的过分一点,会让人脱靴、喝掉自己剩下的冷茶等。
当时,邹子浔听到这里接连称奇。
花如锦则道:“我们现在还年轻,接触不到那个圈子,但任何地方都并非白纸一张,只存在真善美。那些最最清高的文人也不见得道德感会有多强。此前有个很出名的文会,输了后得将自己的妾室送给头筹者。有一文人颇爱面子,确当真文采一般,参加这文会三次,输完了自己的妾室、正妻,最后居然把自己十四岁的弟弟送了出去。后来便被当地知府彻查,抓了两个文人,才让其办不下去了。”
何似飞想到这里,决定先跟小童打听打听拔得头筹的奖励还有接不上茬之后的惩罚。
小童笑着道:“公子您这么年轻,一看就是第一回参加咱们文会。这是咱们琼笙社的开年第一宴,头筹者可以获得琼笙书肆今年十二个月,每月一次的优先出书权。除此以外,文会论道的记录也会发行在京城小报上€€€€这是咱们京城发行最广的小报之一。还有啊,咱们小报每月有一次‘名士版面’,头筹者还能上今年首月的版面呢!”
何似飞听得仔细。
此前他在木沧县,曾有过木沧县的书肆、行山府的书肆,乃至罗织府的书肆找他出诗集。大多都只是截取他几首有名的诗集,编撰入诗集册中,配合着其他名人的诗集,销量更好,直接可以用活字印刷术来印。
还有一些单独只出他个人诗集册,这个得看销量,前期都是找人手抄诗集的。
总的来说,前者即便每一册分成到的银子少,但因其销量大,总计能拿到手的银子还算颇为可观;后者虽说一本就饶给他五百文,但以何似飞的名气,还做不到‘畅销’,故此拿到手的银子没有前者多。
他觉得,听这小童所言的‘京城发行最广的小报’,怎么说也得是他在木沧县润笔费的十倍吧?
怀揣着这个想法,何似飞跟着小童进入了落梅阁。
落梅阁成八面,除大门外,其他七面皆有窗扇,此刻窗扇大开,阁外种满红梅,阁内墨香悠然,真像一处人间仙境。
甫一踏入,何似飞先看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人正背对着他写字,腰杆挺直,像一把收鞘的宝剑。寒风带着梅花瓣打着旋儿的飘入,吹得那人桌上纸张簌簌颤动。
乔影想要关上一扇窗,甫一转头,便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少年站在门口。
深沉的曾青色长衫也压不住他身上的少年意气,反而更突出他的眉峰、眼角的锐气和傲气,可这些所有狂傲之气,都在他微微下垂的眼尾里收敛了起来,显得疏离冷淡,却又无端便让人想要同他交谈,去探寻那些意气都归向何处。
风中的花瓣似乎阁外喜欢他,在他袍角流连。
何似飞先反应过来,对小童道:“多谢你带我来。”
小童自然是认识乔影的,但他见到乔小少爷这位‘京中恶霸’就害怕,赶忙给何似飞欠身后,出去迎接下一位文人了。
乔影见小童走了,怕何似飞误会什么,忙道:“我……这琼笙社是我师父开的,我平时会帮他整理一下名册,昨儿个看到了你,便跟来了。”
笑意让何似飞的眼睛看起来柔和不少,漆黑的眼珠里清楚的倒映着蓝天白云,红木窗棂,以及几步远的乔影。
乔影听到何似飞说:“我想攒点老婆本怎么这么难。”
不出意外,琼笙书肆应当也是曹义光先生开的了。
乔影耳朵发红,凸显的那颗红痣愈发精致漂亮。
他瞬息便理解了似飞的意思,喃喃道:“不、不是的,那书肆是旁人开的。”
第135章
“公子, 这边请,落梅阁便在前方。”何似飞身后不远处再次传来小童的引路声,只听脚步声不断逼近, 阁内谈到‘老婆本’的两人却俱是没动。
乔影仗着自己是侧身,初进门的人第一眼看不到自己的脸,此刻,落在何似飞脸上的目光一错都不错。
两人分明都在京城, 且从乔府到小院,坐马车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却因为世俗礼教,一面都见不上。
这反倒比此前两人相隔大半个国家还要煎熬,让乔影心中思念的情绪成倍成倍叠加。
因为那时他的心思在开镖局上€€€€从京城到绥州,乃至行山府木沧县, 这一路上镖局如何选址,如何布置, 如何运行, 如何选人……都让乔影仔细琢磨了许多日夜, 耗费了他不少精力。同时, 也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现在这样同在京城却不得见,当真是磨人。
何似飞也同样在看乔影,上回在马车里太黑,看不大清楚。要是仔细算来, 两人上次正儿八经的见面,都是前年县学岁考那日了。
脚步声此刻已经到了门口, 乔影余光里能瞥到来人身影后, 立刻垂眸磨墨,掩饰自己猛烈跳动的心脏。
却见何似飞上前一步, 站在了书案另一侧。
小童所领之人同样是个年轻的书生,书生见落梅阁已经有两人,询问小童:“是在这三个题目里随便选一个吗?”
小童道:“是,公子选中后,请将这张纸卷起,代表此题目被选过一次。”
“哦。”公子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开始看题目。
此刻,何似飞正站在乔影对面磨墨,一条书案之隔,两人坐着同样的事情,却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仿佛不曾相识。
随后,何似飞又从笔架上抽了一支笔,乔影以为他在梳理文会辩论的逻辑,心想,如今这样,像极了当时在行山府和罗织府时,两人对坐交谈、思辨的时光。
旁边那公子继续开口,问:“这份标题怎地卷了这么多张,是代表前面有如此多人都选了这题目么?”
小童道:“是,公子。”
那三个题目乔影自然都是知晓的,但他不知道方才似飞卷了哪条,此刻便悄悄抬眸,想去看似飞纸上写了什么。
这一抬眸,乔影当下就愣住了,可在呆楞之后,他又特别想笑。
因为……何公子他写得字是倒着的。
不仅字是倒着的,就连顺序也是自下往上€€€€从乔影这边看,才完全是正常的句子。
乔影心生欢喜,下意识想要纠缠何似飞的眉眼,却不料他面上一派认真,只是下一行字成了:「别看,要脸。」
乔影:“……”
乔影自己也提了笔,想要像似飞这样写,却总是不得要领。毕竟即便对每一个字的架构都特别烂熟于心,也不能保证一下就将反着的字写清楚。
乔影到底是练了十多年字的人,虽说写的歪七扭八,比初学蒙童还要难看,但终究是倒着写成功了。
他本来想说“就想看看何公子”,亦或者“没看出何公子脸红”。但落在纸上的,成了这一句€€€€
「何公子练了多久?为何练?」
这么撩得人心里小鹿乱撞小猫乱挠一样的手段,乔少爷稍微有些吃醋了。
何公子:「没多久,就过年这几日练得。因情绪紧张,如此练字缓解压力。」
乔影到底写的慢,何似飞写完这句,又写了一句:「少爷带鞭子了么?」
乔少爷:「没带。我……我一般不会揍人的。」
他有些紧张,何似飞一定是听到了京城的传闻才这样的。
何公子:「揍,该揍之人。」
那样一个能在府试中作弊的人,想必平日里品行好不到哪儿去,定是先出言不逊,不然乔影何故平白抽他?
乔少爷:「那……鞭子?」
何公子:「从没见过人使鞭子,想看。」
乔少爷耳廓红得厉害:「自那以后,我爹把我鞭子收起来了,待我要回来,耍给你看。」
“这位兄台,你、你对这些题目都思路如泉涌吗?我瞧你一直在写,要不我们俩先说道说道?”方才那个书生端详了三个题目许久,忽然转身过来要看何似飞写的。
乔影紧张的天灵盖都绷紧了。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名誉,只是这会试前如果自己跟似飞扯上关系,陛下为了不让乔家再壮大下去,一定会将似飞的会试和殿试排名往下压……
他几乎下意识要端起桌上的墨盆,将其全泼在那过来的书生身上。
只见何似飞依然拈着笔,只是转过身,朝那书生走去:“兄台想说道哪个论题?是‘昭苏而涤决之者,宰相责也’……”「1」
书生思路立刻被他带走,跟着他到了窗边,乔影这边飞快又假装不经意的将似飞这张字和自己的字收起来,避免被有心人看到。
“公子好文采,”那人听何似飞说了几句,忍不住打听他的来历,“方才我进来就瞧见公子了,公子看着年纪不大,就能得到琼笙社的请帖,定极富才学。如今稍作交谈,果然如我所想。”
何似飞道:“公子过誉。”
那书生见何似飞说完这句,就打算重回书案边,并没有吹捧回来的意思,神情间带了些许讪讪。
但他又着实想跟这位年少有为的公子相交,决定卖他一个好,低声道:“小公子,你可知书案旁写文章的是何人?”
何似飞顺着这书生的目光看过去,正好跟乔影偷偷瞥过来的视线对上。
乔影紧张的呼吸都屏住了,以为那人看透了他们的关系。
却见何似飞忽得敛起眼眸,一本正经道:“公子知道?”
“自然是知道的,”书生见乔影看他们这边,紧张的想走,可不好把话才说一半就走,于是将方才本就很低的声音又压低几分,道,“那是乔家的小少爷,就……会甩鞭打人,射箭比男人都射得好的乔小少爷。他看过来了,我先走了啊,公子。”
小童也赶紧跟着走了,落梅阁又只剩下乔影和何似飞两人。
乔影正想落笔继续问:「你们方才说什么了?」
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何似飞还没意识到这是什么,毕竟带他的小童没提起这个,但乔影已然开口:“这是召集众人前去红梅阁作诗的铃声。”他指了个方向,“这边走约莫三百步便可到。”
何似飞对乔影微微颔首,打算转身离开落梅阁。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乔影张了口,想要叫住他,却又怕耽误他的正事,到底没有开口。
跨出门槛后,何似飞突然停下脚步,顿在原地,微微偏了头,道:“乔影少爷,就此别过。”
说完,不等乔影回应,便重新举步,离开落梅阁。
之后的文会流程同何似飞所了解的一致,作诗、写赋热过场后,便到了文会的重头戏€€€€论道。
这个‘道’并非特指道家流派,而是囊括朝廷政治、社稷民生等各方各面的内容。
分桌前,有些同何似飞一般出身、靠着自身才学登入天子堂的书生主动同何似飞交好€€€€经过方才的诗会,他们已经看出这个年轻人的胸有丘壑,便打听了他的来历,见何似飞同样出身微末,心中便多了份惺惺相惜。
何似飞对他们的示好照单全收,并且一一礼貌回礼,但对于他人近期的邀约,则无奈婉拒:“大人,小子正在准备二月末的会试,日日都在折节读书。”
听到这里,邀约他的人以为何似飞会顺口再说一句:“待科考结束,小生登门拜访,还望大人不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