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联结
只是那影子一瞬间便消失在了街角,宁拂衣在原地愣了一瞬,拔腿便朝那处跑去。
“衣衣!你去哪?”她身后的柳文竹焦急地回头张望,最后实在不放心,索性豁出去一般拎起裙摆,大步跟上宁拂衣。
二人一前一后跑出两条街,宁拂衣这才停下步伐,身影一闪躲在了墙角堆着的箩筐后,偷偷往外张望。
“你在看什么?”柳文竹在她轻手轻脚停下,耳语道。
宁拂衣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方才的白色影子此时已经被几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其中一人用宁拂衣听不懂的话骂了一句,捏着那东西的后脖颈拎了起来。
“小东西还他娘挺能跑,你再跑,你再跑!”另一人手里拿着长鞭横抽几下,抽的那东西连连呜咽,声音之凄厉,惹得一旁的柳文竹顿时红了眼眶,忿忿捏住宁拂衣的手腕。
“那是条小狗么?那么小的狗,他们怎么下得去手!”柳文竹平日便心软,最看不得弱小之物受欺凌,当即便要冲上前去,被宁拂衣一把拦住。
“慢着。”宁拂衣说,她虽然声音些许发颤,心中万般情绪四起,但却是冷静的,“这几人是东岳人,族人从小便穿梭各处山林捕兽,向来心狠手辣,而且一看修为便都在化境之上,你我二人若来硬的,绝对不是对手。”
柳文竹捏着宁拂衣的手紧了紧,她忍不住看向宁拂衣,少女侧脸如往常一般带着稚气,可不知为何,在她说那番话的时候,却沉稳得很陌生。
好像一个从来都需要被护着的丫头,一夜间长大了一般。
柳文竹犹豫了一下,又问,“衣衣,你好像识得它。”
眼前那只只有一臂长的小狗身上沾满了泥土血迹,看起来像个破娃娃,惨不忍睹,一眼便知是个凡间最普通不过的狗,没有半分灵力,唯一称得上特殊的便是尾巴上的黑色花纹,从根部一直蜿蜒到尾部。
这种动物在修仙界,一向是被养殖或是捕捉来,做灵兽的口粮的。
宁拂衣没说话,她不想欺骗柳文竹,但也不知如何同柳文竹解释。
“它叫平安。”宁拂衣回答。
一点也不平安的平安,也是前世最后陪着她的活物,在此之前宁拂衣虽然修了魔道,却还未被仇恨彻底腐蚀心性,心中多少还存些善恶。
直到那只往日只会吃和睡的小白狗,用不过半臂的身躯替她挡了一柄凝聚了千百人仙力的重剑之后,她便再也无所谓善恶了。
那晚她不要命一般独闯了六大门派,四海八荒惊雷滚滚,她抱着平安冰冷的小小身躯在昆仑塔上坐了三日,往后足足一月,方圆千里电闪雷鸣,黑霾遮云蔽日。
自此,六界给了她一个名号,诛天神魔。
“平安。”柳文竹的声音打破了宁拂衣的回忆,她若有所思地将这名字念了一遍,“那我们如何是好?”
“跟上。”宁拂衣扬了扬下巴。
那几人已经将小狗放进了一只铁笼中,随手拎着原路返回,宁拂衣和柳文竹眼疾手快地各自捏了个隐身符,屏息贴在墙根上,等他们从面前走过后,这才显形跟随。
几人停在了最为热闹的主街,此处道路宽阔,足以容纳数十只轿辇并排通过,不过此时街道两旁满是摊贩,各种灵器灵兽一摆,再宽的路都觉得拥挤了。
占地最多的便是那几个东岳人的摊子,地上摆着十几只几人高的玄铁笼,里面装着不少灵兽,但大多是都带着伤,一副羸弱模样窝在角落。
时不时有人经过看上一眼,又摇摇头走开。
领头那彪形大汉将装着小狗的笼子搁在一边,手里鞭子照着那些玄铁笼狠狠鞭笞,刺耳的声响惹得里面那几头灵兽恼怒起来,开始起身原地转圈。
“灵兽聚集天地灵气,是至纯之物,柳家也有不少饲养灵兽,却从不曾见这般景象,他们太过分了。”柳文竹从小娇生惯养在高门大户,性子单纯,如今才见识了世上险恶。
“一向是这般的,人性如此。”宁拂衣轻轻道,她拉起柳文竹的手,状似路过一般,停在了那些玄铁笼前。
眼看着来了客人,那些东岳人立刻换了一副面孔,笑脸相迎:“二位姑娘还不曾有结契的灵兽吧,我们这里都是刚从铜川猎来的中阶灵兽,您二位瞧一瞧,瞧上哪只了,银钱好商量。”
宁拂衣面不改色地环顾了一圈,甚至盯着一只玄鸟看了会儿,随后走过玄铁笼,停在了普通铁笼旁。
“姑娘,那个不是……”东岳人正要解释,却被宁拂衣打断了。
“此物有些特别。”宁拂衣睁大了眼睛,半蹲着朝那小狗挥了挥手,小狗呜咽一声,躲进笼子深处。
这些人行走江湖多年,若不是让他们觉得自己得了利,定会产生怀疑,不会好好将小狗买给她。
几个东岳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轻蔑,眼前这两个丫头穿着云际山门的衣袍,一看便知是刚刚出门历练的弟子,什么都不懂,最是好骗。
尤其眼前这位,看着才不过豆蔻之年,修为也只是个凡境,竟将一只普通的狗当作灵兽,若用灵兽的价格让她买了去,岂不是大赚一笔。
于是领头的那个胁肩谄笑道:“这是只还未成型的幼兽,姑娘若想要,只需十枚水玉。”
“十枚水玉?”一旁的柳文竹气得脱口而出,“饶是普通的高阶灵兽也不过七八枚水玉,你们莫要骗人!”
“怎么能是骗人呢。”那东岳人一看便十分老道,“还未成型的幼兽不知低中高阶,本就是赌彩一掷,你情我愿的买卖,若姑娘愿意便拿去,不愿意也莫要伤了和气。”
宁拂衣忽然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枚玲珑剔透的水玉,在他眼前晃了晃:“本姑娘看在这灵兽还算特别的份上,一枚水玉,你若卖便拿去,若不卖,也不妨碍别人有更好的。”
那东岳人好似十分为难似的,纠结许久,这才点头:“罢了,就当是同二位姑娘有缘,拿去便是。”
说罢,他便打开笼子,拎出看着奄奄一息的小狗,往宁拂衣怀里递来。
宁拂衣闭了闭唇,耳中满是自己的心跳声,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谁料身后却忽然传来声跋扈嗓音,打断了那东岳人的动作。
东岳人猛然收回了手,又带着谄笑望去,眼前一亮。
宁拂衣已然听出了那人声音,心里暗暗道声不好,劈手便要抢过小白狗,然而她区区凡境怎是这帮刀尖上舔血之人的对手,被那人拨云推雾一般几个躲闪,连根狗尾巴都不曾碰到。
“店家且慢,这灵兽如何卖的?”李朝安带着烧饼面条,身着金丝广袖罗裙,肩上披着云锦披风,头发绾成四根垂髻,脆生生问道。
东岳人一见她穿着便知其富贵,态度比方才谄媚了一倍不止,满脸横肉堆成了山:“姑娘瞧瞧,都是上好的中阶灵兽,十枚水玉就能带走!”
“你先将我的灵兽给我,也不耽误你招揽旁人。”宁拂衣蹙眉道。
“姑娘稍等,稍等。”那东岳人端的是深奸巨猾,嘴里敷衍,手上也不曾动作,反而转了个身子,假意去打理笼子。
“你这些灵兽看着都没什么生气,该不会都是病秧子吧?”李朝安一脸嫌弃地打量玄铁笼,与此同时有不少人瞧着此处热闹,皆围了上来,原本冷清的摊子忽然热络起来。
“那如何会?只因中阶灵兽还不曾辟谷,今日又没有喂食,只需见了食物自然便活跃起来。”那东岳人吹了声口哨,便有人掀开一旁遮着麻布的笼子,从里面拎出两只活蹦乱跳的鸡鸭。
“等等,我不要那些。”李朝安不怀好意地看了宁拂衣一眼,葱指慢慢移向了东岳人怀里的小狗,勾出一抹笑,“我要喂那个。”
“李朝安!”柳文竹闻言嗔目,“你这是做什么?”
李朝安没理她,她对着一脸为难的东岳人眨了眨眼,从腰间解下个钱袋子,封绳一开,露出满满当当的水玉:“你若喂,这些都是你的。”
旁边顿时传来几声吸气,那东岳人直了眼,当即便连连点头,口水都险些流了下来:“是是是,小的这便喂去!”
与此同时,人群中也传来了看热闹的声音,纷纷催促着东岳人快点,东岳人便在众人的催促下,美滋滋拎着小白狗的后脖颈,作势便要扔进玄铁笼,一只巨狮的嘴边。
柳文竹着急地去找宁拂衣,却见少女正平静立在原地,双手搭在腿边,轻轻打着节拍。
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宁拂衣,眼中仿佛没有理智可言,如同一把淬过毒的剑,从周身每寸皮肤都透露着痛恨和狠厉。
“衣衣……”她忙去拉宁拂衣冰冷的手,那双手却忽然停止了打拍,几缕黑烟悄无声息地涌出地皮,蛇一般爬上玄铁笼,无声撬开了铜锁。
与此同时,八千里之外,涓涓流淌的笛声忽然停止,鸿衣羽裳的女人身子飘摇一瞬,险些倒地。
她玉指抚上唇畔,再拿开时,那只柔荑便全染了刺目的红。
第16章 梦
褚清秋定定看着那血迹,左手缓缓抬起,便有片片天光化为飞羽状,从天外凝聚而来,汇入她心口,远处看便如黄昏之时下落的灿烂星汉,将天地连为一片。
待最后一片橙黄黯淡,飞羽也消失了,褚清秋这才直起腰身,面色苍白,好似一瞬羸弱许多。
“秋亦。”她张口道,话音刚落,高挑的女子便啪一声打破虚空,出现在她面前。
“师尊。”秋亦一眼便看见褚清秋手上和嘴角的血,顿时紧张起来,“这……”
“无妨。”褚清秋摇头,“北苑弟子前去铜川,会路过何地?”
褚清秋在秋亦面前一向是最强大的,也是她最敬重之人,她看到褚清秋如今这副模样,心揪成了一团,却又不敢问询,只能咬牙回答:“我听人说,会在芙蓉镇歇一晚,翌日一早再进铜川。”
褚清秋闻言,颔首道:“好,下去吧。”
“师尊,您要去芙蓉镇么,带上秋亦吧,您一个人,秋亦不放心。”秋亦忽然垂首,大着胆子喊。
“本尊的修为,你有何不放心的。”褚清秋往前一步,身上的血迹就消失无踪,“何况云际山门也不安全,留你在此处,若有事情,也好传音于我。”
“可是……”秋亦还想多言,头顶却倏地传来掌心的温热,将她剩下的话都堵了个严实。
“听话。”褚清秋在她头顶拍了拍,随后同她擦肩而过,留下淡淡的香气。
褚清秋不常这样温柔的,她一向冷得没有温度,甚至连柔软的话都不曾说过,但不知从哪日开始,她就好像变了一些,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秋亦有些恍惚,她眷恋一般摸上了自己头顶,再转身时,崖上只剩薄薄的黑,和漫天吹起的树叶了。
而在遥远的芙蓉镇,一场闹剧刚刚开始。
小白狗似乎感受到了危险,不断剧烈挣扎,喊声凄厉而绝望,但它越是叫得可怜,旁边围观的人群就越兴奋,不断拍手称快。
笼中那头巨狮也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小山一般的身躯忽然拔地而起,怒吼着长开血盆大口。
谁知拎着小狗的手刚要松开,那原本还兴高采烈的东岳人神情却猝然变得惊恐,随后目眦尽裂地大叫起来,周边人群也纷纷惊叫,拥挤着四散奔逃。
只见方才还被困于方寸笼中的巨狮,不知何时已然撞开了笼门,没了玄铁笼压制的它身体瞬间膨胀,随后仰天长啸,顿时劲风四起,吹得人睁不开眼。
“快!结阵!”东岳人厉声召唤同伴,谁知刚刚转身便被溅了一脸血肉,他用手抹开后,恐惧地发现方才还站在他身后的同伴,此时已然瘫倒在了血泊之中,他连忙回身召出武器,谁知那被折磨得一身是伤的巨狮远比往日要狂躁,对他手中长刀视而不见,犹如泰山压顶,拼了命地朝他冲撞而来。
这还不算完,随着巨狮恢复自由,其他玄铁笼上的禁制也全部消失,数十只伤痕累累的灵兽齐齐撞出笼子,疯狂地齐声长啸,仿佛万兽哀鸣。
“怎么会如此!”东岳人几乎被这发疯的灵兽们吓破了胆,一身本领再也使不出,腿一软便跪在地上,混黄的尿液浸透他裤管,巨狮嘴巴一张一合,他人便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了一地腥臭。
李朝安哪里见过这般场景,顿时捂嘴啼叫,娇躯一软险些昏倒,还是一旁的邵冰将她扶住,三人吓得连仙法都忘了,连哭带叫地随着人群狂奔,却不慎摔倒在地,被一只灵狐一跃而过,叼着她裤腿拖拽而去,不知拖到了什么地方。
柳文竹也惊恐万分,眼泪不断顺着眼眶滴下,如同檐下落雨,啪嗒不停。
“衣衣,衣衣你快醒醒!”她摇晃着宁拂衣,奈何宁拂衣好似失了魂一般一动不动,唯有掌心黑雾还在源源不断涌出,后来柳文竹索性要将她扛起,但不料她一身蛮力,竟动摇不了宁拂衣一分。
“衣衣……”柳文竹胆子本就小,如今彻底慌了神,更何况兽群已然向着她们的方向冲撞过来,一路杂物皆踏为泥土,天摇地震,十分可怖。
眼看着兽群就要踩踏她们而过,柳文竹忽然闭上眼睛,整个人挡在了宁拂衣身前,用她弱柳扶风的身子,将她少女的身躯牢牢护在怀里。
“衣衣……”她在她耳边哽咽。
仿佛混沌的黑雾吹进一股风,宁拂衣昏沉的脑袋里忽然出现了光亮,驱散了浓郁的恨意,眼前的世界瞬间清晰,刹那间,两道磅礴到几乎有了实体的黑烟从地壳涌出,如同厚实的城墙,将灵兽们隔绝在两旁。
于是灵兽们呼啸而过,扬起的风沙飘扬在空气中,落在二人头顶。
宁拂衣已经变回清澈的眼里还存有一丝迷茫,好友温热的眼泪浸湿了她肩膀,似乎有人在扯她衣角,将她扯得肩歪人斜。
于是宁拂衣低头,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狗扑通坐下,朝她摇了摇尾巴。
“平安,你可真丑啊。”宁拂衣轻笑一声。
随后双膝一软,不省人事。
也许是被那黑雾刺激了头脑的缘故,宁拂衣梦里出现了一些好像不属于她的回忆,但梦里的每一幕都十分清晰,清晰到她几乎能够回味到那种触感。
梦里她还是臭名远扬的诛天神魔,骂骂咧咧地抱着个女人,在一团混沌中拼命地跑,像是在躲避什么致命的东西。
她好像很恨那个女人,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都会骂骂咧咧,除了女人睡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