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辈子真的想做个好人的,她想做那个小小的云际山门的弟子。
可现在护着她的人又死了。
褚清秋,你告诉我,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到底是命定还是阴差阳错。
为什么重来一次,日子还是会这样苦。
€€€€€€€€€€€€
宁拂衣以为自己会人事不省,昏迷多好啊,既可以暂时躲避这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又可以不用面对那些令她觉得可笑的事。
可她没有,她始终清醒地坐在地上,看着周围人来了又走,看着有人将已经失去神光的相思放在她面前,看着柳闻海的尸体被抬走,看着昏倒的柳文竹被同门们护送着离开。
有人将她扶起来关入宗祠中,一些好心的弟子在门缝处偷偷告诉她,九婴被蓬莱的人带走关入地牢,下落不明。
江蓠被江家的人连夜接走疗伤,容锦正在被众医仙抢救,不知还有无生机。
不断有人想来抢走或是骗走她手心里那颗石子,但无论别人再怎么劝说,她都握着那颗石子不放,最后所有人都放弃了。
左右也只是颗石子,并不是褚凌神尊。
听说平遥长老和其他一众长老为她说了整晚的情,说她定不是魔族,说她是为了保护师兄才杀了梅承嗣,说她好歹保护了云际山门,但好似都没有用。
毕竟当那些人说她是魔的时候,无论她是不是魔,她都是了。
宁拂衣在殿中抱着膝盖坐了一夜,翌日清晨,宗祠门终于打开,开门的是满脸憔悴的平遥长老,她沉默着立了半晌,说了声抱歉。
宁拂衣没说话,只是冷笑,她看着那些仙兵向她走来,给她手脚都套上玄铁枷锁,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带出大殿。
一夜过后,阴云已经散去,长空清透如水,明日高悬,灿烂阳光将她面容照亮。
宁拂衣不顾周围弟子们的窃窃私语,仰头沐浴阳光。
褚清秋,若是下辈子还能再见,她定要问她一句。
若你在天上看见这般景象,会不会像我一样心疼。
会不会后悔?
第84章 种子
云际山门的剧变一夜之间传遍了五湖四海,除去魔族和神族的四界得知神尊为除魔陨落的消息皆大惊失色,无比悲痛,各界派人上云际山悼念,于云际山立下陵墓,感恩神尊除魔之举,人界则连夜立起座座庙宇,供奉褚凌神尊在天之灵。
此战中不幸伤亡之人也都被世人记载,扼腕长叹。
而云际山门少掌门宁拂衣竟是天生魔煞、灭世之人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令世人惊恐万分,后又得知世隔绝千年的蓬莱境再次现身护佑苍生,将那天生魔煞擒入蓬莱,四界这才松了口气。
“蓬莱乃是半神血脉,如今又避世千年实力大增,往后有蓬莱庇佑,定能远离魔患!”世人私下皆是如此感叹。
蓬莱则借助这声名迅速行动,顷刻派人前往东荒相助,待修补好了东荒箜篌后,又相助六派降妖除魔,于是原本还饱受妖魔困扰的四界很快便重归太平,蓬莱的声望一跃而起,俨然已成四界之首。
对于这些宁拂衣并不知晓,她也不想知晓。
她已在沧海塔中一动不动关了七八日,时而混沌缠身,时而脑中嗡鸣,百般折磨下,这七八日也不过须臾。
塔中镇魔的夜明珠发出幽幽的光,她便盯着光影发呆,连眼泪都没有一滴。
她也说不出是为何,大抵是累了。
她还能如何呢,褚清秋已经死了,容锦也没了,九婴不知所踪,相思再不会亮起,柳文竹因为魔族失去了至亲,她们也再回不到过去。
她恨褚清秋,她夸下海口要挖她坟墓囚她尸首,但是尸首在何处?她什么都没留下,连胡作非为的机会都没给她。
好狠。
什么都有变化,又好似什么都没有变,她重生时信誓旦旦要保护所爱之人,然而她依旧没有做到,反而连累更多人去死。
或许她真的是煞星,接近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若这真的是她的命,她信了就是。
蓬莱的人来了几回,喂她吃下些丹药,拿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法器在她身上比划,用金刚降魔杵逼她魔身,桩桩件件都是非人折磨,但宁拂衣却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就在原地垂首坐着。
到最后那些人也放弃了,将塔一锁,说要明日处决。
处决吧,待走过了黄泉路,她也不要喝那孟婆汤,到时候干脆化作朵彼岸花,终了此生罢。
宁拂衣往后挪了挪,靠在塔中礁石上阖目。
时间慢慢过去,早已闭紧的门忽然亮出条缝,什么东西闪身进来,缝隙再次合上。
有人€€€€€€€€地在潮声中畏惧地摸索,借着夜明珠的光亮终于找到了宁拂衣,她如释重负地扑上来,极为小声地晃她手臂。
“宁姐姐!宁姐姐!”那人急切道。
宁拂衣在昏睡中被唤醒,她抬眼朝来人看去,少女眼睛大而灵动,脸颊小巧圆润,娇憨可人,此时正满脸担忧。
见宁拂衣虽睁眼却一言不发,少女顿时更急了,伸着手在宁拂衣面前摇摆:“宁姐姐,你不记得我了?我是百里拾七啊!”
百里拾七用力便要拽宁拂衣起来:“你我江湖相识一场,我们已是朋友了,我断然不信你会是魔!我听见仙兵说明日要处决你,这才偷偷溜进来,带你离开!”
她涨红着脸拖了宁拂衣半天,却没拖动她分毫,反而累得气喘吁吁。
“宁姐姐!你为何不走!”百里拾七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用力蹲下,“蓬莱就是这般仙规森严,从来不讲情理,但你也不能就这般信了他们的,你不是魔,便不该受此苦痛!”
“你怎知我不是魔?”宁拂衣终于开口,语气低沉地可怕。
百里拾七拉着她的手缩了缩。
不过她随即又攥紧宁拂衣手臂,言语娇俏而清晰:“可我觉得你是好人,你在村中救我一命,还帮了那化为厉鬼的崔书兰。江湖中人最讲义气,我百里拾七既然决定信你,便不会轻易改变心意!”
历练了一圈,还是个单纯得要命的傻丫头,宁拂衣睫毛颤了颤。
百里拾七焦躁地抓耳挠腮的,她忽然想起什么,忙从袖中掏出一块泛着七彩光芒的青色鳞片,塞进宁拂衣手里。
宁拂衣愣住,一直被混沌占领的脑海像被扔了块寒冰,激得她清醒起来。
“这是我在蓬莱妄怨地牢外捡到的,我听说神兽麒麟就被关在地牢中,文曜君说麒麟早已入魔,就算如今恢复神兽之身,但入魔时造下的罪孽不可原谅,所以要逼她交出神兽兽石,再以玄锁镇压。”
宁拂衣睁大眼睛,掌心无意识伸入泥土,抠得五指渗出血。
九婴受了这般折磨……而她却想死,宁拂衣啊宁拂衣,怎么重活一次,你的心反而不似从前那样坚毅?
一直笼罩在周身,令她浑浑噩噩的阴云被寒冰赶走,麻木的四肢也恢复温度,她忽然觉得掌心有些不对劲,愣愣将手抬起。
那颗石子,居然不知何时变得不再冰冷,而是散发着温热。
悲怆不再被压抑,宁拂衣顿觉眼眶湿润,泪滴从眼角低落,啪嗒落在石子上。
然而令她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在泪眼模糊中,那颗石子忽然有了裂缝,在她掌心震颤起来。
宁拂衣连忙将眼泪擦掉,而在她擦泪的空隙里,石子侧边已然完全裂开,露出其中初春般亮眼的青绿。
“褚清秋……”宁拂衣一时不知该哭该笑,石子震颤地太过剧烈,不慎落入泥土,宁拂衣连忙跪地,不顾脏污地在泥土中乱刨,手上血泥混杂,终于在角落摸到了石子,手忙脚乱捧起。
“居然是种子,居然是种子。”宁拂衣说不出如今感觉,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如同被困沙漠的人见了甘霖,绝望的心田被甘霖浸湿。
“拾七,快……”宁拂衣去抓百里拾七。
眉眼冷厉美艳的女子这般状似疯癫,百里拾七看得陪她一块落泪,急忙低头在荷包里翻找,拿出个深海琉璃杯充作花盆,又挖了地上土壤填进去,看着宁拂衣小心地将种子埋进去。
宁拂衣抱着琉璃杯弯下腰,咬唇哭笑,眼泪滴滴流入杯子,种子在土壤中发出淡淡的绿光。
百里拾七见宁拂衣脸上不再只有枯败,抹着泪扬起笑:“宁姐姐,这些都是你的东西,我全给你带来了。”
她把一些杂物放到宁拂衣面前,是已经不再动弹的相思和漆黑的一念珠,然后又拿出件东西,递给宁拂衣。
“这是我在蓬莱外抓的,它藏在仙兵后面跟着你跟了一路,我虽不知这是何物,但想来它是你的。”
宁拂衣看向那滋滋作响的东西,发出声带着哭腔的长叹。
那是魔族死后,失去主人的峨眉刺。
这日子真是兜兜转转,将她当个猴子戏耍。
宁拂衣放下衣袖,神色已恢复冷然,她将一念珠戴好,又把黯淡的相思变小挂在胸口,最后拿起峨眉刺。
同前世别无二般,峨眉刺几乎瞬间便认了主,化作个黑色圆环箍在她指尖,兴奋地嗖嗖乱转。
粉色雷电自指尖涌上全身,唤起了她体内被折磨枯竭的仙力,仙力在体内游走,她终于恢复气力。
她蹒跚起身,定定看了种子一眼,将其放进一念珠,随后甩袂转身,身上满是血污和污泥的青衫顿时褪去,换成浓墨似的黑。
这一世日子过得太美,美得让她忘了,她本来该是什么样的人。
“拾七,带我去地牢。”她檀唇轻启。
她不能死,她要救出九婴,她要弄清楚真相,她要将害她之人尽数斩杀,她要找褚清秋回来,看着她哭,看着她后悔。
她要清醒地等着这一天。
€€€€€€€€
蓬莱的妄怨地牢,据说是六界最为可怖的地界,就是地府的阎罗殿和魔界的魔窟都要差上几分。
这里关押着无数世间至恶,妖魔崇邪的嚎哭经久不散,重重烈火将其炙烤,惩戒这些已经疯了不知几次的罪者。
而最为偏远的地牢中,貌美女人手脚皆被铁索捆缚,吊在半空,随着不知哪里的风轻轻摇晃,她一向高傲美艳的脸上横贯几条新鲜伤疤,无力地阖目。
漂亮的臂膀全是伤口,兽鳞掉落几片,在她脚下发出青色光芒。
远处被惩戒的崇邪每嚎哭一次,她便跟着颤抖一次。
“不愧是魔兽,还真能扛,信不信我将你鳞片全都扒了做战甲!”审她的仙将手中拿了根抽魂的长鞭,用力扔在地上,“交出兽石保证不再为魔,认罪伏法,我等也自然不会再审讯你!”
九婴慢慢抬眼,露出金黄色的魅惑的眼珠,她眼珠动了动,用捆在铁索中的手比出个唾骂的手势。
“老娘,是神兽。”
“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蠢货,也想逼我就范?也,也不看看自己是何等的低劣!”她吐出口混着血的口水,泠泠笑了。
那仙将闻言火冒三丈,还想再打,却被身旁另一年长些的仙将拦住。
“好你个魔兽,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冷哼道,“什么神兽,不过同一个小小魔物结契的灵宠。”
九婴五指攥紧了铁索,狠狠望向他。
“你还指望那魔物会来救你不成?你在这里替她冲锋陷阵,可她早便逃了,你又何需这样执迷不悟?”仙将摩挲着手中长鞭,嗤笑一声。
“你说什么?”九婴面上的坚毅有一瞬间的破碎,随后又哑声叱骂,“我麒九婴岂会信你们的鬼话!”
“信不信由你,你自以为自己乃神族后裔,但你不是神,是兽!你生来就是被人结契做人圈养的宠物罢了,这妄怨地牢进来便出不去,有哪个人会冒死进来救一只灵宠?”
“别做梦了,生死关头谁会在意你,他们只会借助你自己逃出生天,你在铜川鬼眼困了万年,该不会,还是不懂此番道理吧?”那仙将嗤声笑道。
九婴的手开始颤抖,她死死捏住铁索,但脑海里却浮现那日日困于她心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