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她眼中流露出气愤和不忍,抬眼却见那恐怖的东西又出现了,它正蹲在角落,垂着腐败的头颅。
苏陌这回看向它的眼神恐惧淡去,更多的是阵阵怜意。
“怎么了?”宁拂衣弯腰问。
苏陌手上的动作重了许多。
“它,是被人吃掉的。”
这话一出,宁拂衣从头到脚起了阵阵鸡皮疙瘩,她拉过秦啸然,将苏陌的话复述一遍。
秦啸然已经快晕了。
“此人骨骼纤细,大小匀称,摸着应是年少,盆骨如桶,应是女童。”苏陌手语带了情绪,她终于看向秦啸然,倏地起身。
宁拂衣仿佛一瞬间看到了褚清秋。
苏陌逼着秦啸然步步后退:“你们秦家为何要煮食女童?与兽何异!”
秦啸然此时满脸懵懂,脸上已经半点血色不见,他求助地看向宁拂衣:“她说什么?”
“她问你们秦家为何要煮食女童。”宁拂衣也冷脸道。
“煮食女童……”秦啸然断断续续道,“我,我哪里知晓,这骨头一看便不知多久以前了,怕是我祖父那辈……”
他说到此处,忽然面孔青黑,愣愣道:“祖父……我记起了!”
“我往常听到过传言,说祖父年少时曾遇过饥荒,那时的阳春镇还是个村子,彼时三年大旱,好不容易种出来些粮食却又赶上蝗灾,田地颗粒无收,朝廷又不管。村里一天天地饿死人,饿,饿到最后,竟也有吃人的。”
“那时听着只当是人们瞎说,如今看来……”秦啸然唯诺道,他看向“它”蹲在的地方,一时如鲠在喉。
宁拂衣用力闭了闭眼,问:“你可是秦淑美?”
那团“人”缓缓点头。
“虎毒不食子,他们怎能如此!”苏陌飞快地打着手势,做到最后,指尖都在颤抖。
“人”又摇了摇头。
正在二人疑惑之际,宁拂衣忽然开口:“易子而食。”
感受到苏陌的目光后,她低声解释:“凡间困苦之时,饿极了连树桩子都啃,实在快要饿死了,又吃不下自己孩子,有人便会易子而食。”
那“人”缓缓点动头颅,血口微张:“阿,娘。”
“你爹娘送走了你,但你娘实在不忍,便将你剩下的骨头收集起来,却又不敢违抗其他人为你安坟立碑,只能将你埋在这地窖之中。”宁拂衣推断。
它便点头。
她看向秦啸然,目光如刀刃在他背脊划过,秦啸然顿时腿一软跪下,脸上不知是汗是泪。
“你祖父那辈有兄妹几人?”宁拂衣问。
“三人,我祖父是唯一的男丁,大姑祖母我年幼时见过,那这位便是,二姑祖母。”秦啸然浑身发抖,愣然道。
宁拂衣沉默半晌,只觉得叹息悲凉,又或者这么多年的大喜大悲将她磨炼得真的冷心冷情了,于是伸手拉过眼眶湿红的苏陌,道:“这便是他秦家的事了,我们走罢。”
秦啸然忽然匍匐在地,将额头砸在泥水中,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苏陌被宁拂衣拉着,一步三回头,忽然她定住脚步,怔怔望着地窖深处,只见那东西忽然站了起来,垂着狰狞丑陋的脸,僵硬地抬起只剩骨头的双手。
笨拙地比划了个“谢谢”。
苏陌忽然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抬手:“不谢。”
“愿你早入轮回,来生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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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拂衣先将苏陌托上地面,自己也翻身上去,斜斜雨丝打落在脸,日头藏于云后,天光淡淡。
经过了这一遭,苏陌对她似乎已经卸下防备,也不反对同她共撑伞,二人穿过人影寥寥的烟雨长街,走向镇外。
“你在想什么?”宁拂衣转头看她侧脸,虽有面纱遮挡,但宁拂衣却能透过面纱,想象出她比烟雨还美的侧颜。
苏陌本想和宁拂衣说谢谢,但心里又担忧秦啸然会不会将尸骨好好安葬,于是手势打出来便成了:“秦公子。”
宁拂衣脸上的柔和瞬间褪去,转为蚀骨的冰冷,她脑中忽然闪过褚清秋不肯面对她的背影,于是心头一躁,竟伸手攥住苏陌手腕,将她整个人扯得转了个圈,手里的伞也啪嗒掉入水中,溅了二人一身。
苏陌轻叫一声,抬头撞进宁拂衣眼神,顿觉周身刺骨,方才便湿润的眼尾再次沾了水滴,咿咿呀呀地拼命挣扎起来。
“你喜欢他?”宁拂衣语气冷冽,如腊月寒冰,偏偏带了质问,听得苏陌又急又气。
她挣脱不得,便低头在宁拂衣手上咬了一口,宁拂衣吃痛松开,她便如受惊的猫一样连连后退。
“你这是做何。我对他无意。”苏陌从未像如今一样痛恨自己不能说话,只能通过丑陋的咿咿呀呀表达愤怒。
“你帮我我自是万分感激,但此举实在逾矩,你为何要这般质问!”苏陌重重地敲自己手背,随后一把扯下面纱,好让宁拂衣看清自己的愤怒。
当那沾水的艳丽骷髅花出现在面前时,宁拂衣仿佛被冷水浇了一头,恍然清醒,周围落下的雨丝声声如擂鼓。
她现在是苏陌,不是褚清秋,褚清秋做过的事她没做过,褚清秋知晓自己这卑微的心思,可苏陌不知道。
宁拂衣低下头,轻轻道了声抱歉,然后低头捡起地上的伞,塞进了苏陌手中。
随后揩了揩红了的眼角,发丝甩到身后,转身往雨幕中跑去。
第98章 衣衣
苏陌冷不丁握住伞,抬腿追了两步,却见女子身影已经被烟雨笼罩,变得如烟缥缈,最后拐出长街,不见了。
她蹒跚停住,脸上还淌着雨水,于是伸手抹去,愣怔望着被雨水冲刷出琉璃色的树叶房檐。
离开苏陌视线后,宁拂衣转身贴在红色砖墙上,抬起手看,骨肉均匀的手被雨水浸泡得发皱,白如贴墙的腻子。
她在苏陌面前装乖了这么久,方才差一点就前功尽弃,暴露出内心偏执来,她叹了口气,抬手除去身上湿滑,雨丝便再落不到她身上。
随后转身走入深巷,身上白衣燃烧一般褪去,换回黑红衣衫。
片刻后,她将已经干燥叠好的白色衣裙扔在桌上,正坐在桌边打瞌睡的寒鸦吓得发出声鸭叫。
“主人?”寒鸦摸着胸脯起身,“您怎么冷不丁回来了,又被那凡人赶出来了?”
“嗯。”宁拂衣懒得多解释,指了指桌上衣裙,吩咐道,“帮我将这衣裳用布包好,送回到竹屋去。”
寒鸦应了,将衣裳收起来,同时却还不忘嘀咕:“依在下之见,您干脆就将她绑回魔界放着,岂不是比凡间更安全,您也不用天天装孙子受这窝囊气。”
“怎么说话的?”宁拂衣拈起桌上一颗花生米,往她脖领子里掷去,寒鸦连忙缩着脖子闪躲。
正巧这时门开了,九婴穿着金红相间的罗裙,腰肢臂膀都露在外面,步态婀娜地踏进门,看见宁拂衣后,笑着说了句:“呦,今日可是稀客。”
说着她将买来的东西尽数搁在桌上,放眼望去全是吃食或是胭脂水粉。
“正巧我闲着无聊出去转了转,喏,这家的烧鸡,比点星镇的还要可口。”九婴将包裹着的油纸打开,焦香的肉味顿时溢满房屋。
寒鸦此时已经包裹好衣裳,摇头道:“劳烦神兽大人陪着主人,我寒鸦要去和信鸽抢活儿了。”
说罢黑气四溢,她顿时化作只皮毛发亮的乌鸦,叼着包裹扑棱进雨丝。
“发生什么了?”九婴关上被寒鸦撞开的窗户,拉开椅子坐下,给宁拂衣倒了杯桃花酒,“进门便看你神情不爽,怎么,不顺利?”
“顺利倒是顺利。”宁拂衣用指尖夹着酒杯,仰头将清冽的酒倒入口中,然后将秦府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九婴。
“易子而食?啧啧。”九婴嫌弃地用指尖弹了弹鼻尖,好似要弹去那股子腐臭味儿。
“难为神尊了,日日被这些个东西缠着,莫说是她如今乃凡人之躯,就算换个没见过世面的修仙人,想必也是会崩溃的。”九婴说罢又问,“不过你这法子真管用?要我说干脆找些什么神器来让她时刻带着辟邪,说不准更有用。”
“我怎会想不到?只是阴阳眼本身就是立于凡冥之间,神器虽能辟邪,照样也能辟她。”宁拂衣摇头,“她如今知道那些东西靠近她只为求助,应当会比往常好些。”
宁拂衣说着说着平心静气了不少,伸手去抓桌上的烧鸡,准备吃一些下酒,谁料九婴忽然打了响指,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今早商仇来信,说是什么魔界地王要寻你约架,战书都已经下到魔窟了。”
宁拂衣刚要碰到烧鸡的手又收了回来,蹙眉道:“哪里又冒出个地王?”
这些年来找她麻烦的人络绎不绝,魔界本就势力割据,稍微能打些的人都爱自立为王,故而短短三十年,她已经打败了东王西王南王北王,以及修罗王阎王等若干个王。
“商仇说他不知晓,反正对方来势汹汹,看着不好对付,他一人恐会吃了败仗,这才写信来求助。”九婴说,“还有一事,”
她声音放低了些;“憷畏堂来信,说蓬莱炼出了能够除掉你的法器,要在明年的诛魔大会上将你彻底诛杀。”
自从坊间传出了“憷畏堂”这么个名字后,宁拂衣便觉得这名号挺入耳,于是还真对外号称憷畏堂,收了些魔界以外,走投无路的修仙人或是凡人,将之安插在凡间或仙门各处。
她顿了顿,忽然轻笑一声:“你觉得他们真有这东西?”
九婴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宁拂衣也不去摸烧鸡了,擦擦手起身:“既然如此,我就先回魔界一趟,苏陌劳烦你暗中照顾了。”
这事情来得凑巧,正好将她心思岔开,找些事情做做。
“魔尊慢走。”见宁拂衣身影消失了,九婴便一把捞过了还热乎着的烧鸡,笑眯眯地独自享用。
宁拂衣这一去便走了几日,这几日人间正遇上雨季,日日阴雨绵绵,地上的草都被雨水压弯了腰,河涨得几乎漫过栈桥。
山也进不去了,于是苏陌只能日日坐在檐下,望着眼前的青青绿野发呆。
女子走后雨就没停过,她的心也不曾静下来过。
那日一时急了才对她叱责,又伤她手背,那一口咬得应当不轻,不然怎么会尝到了血腥味。
女子离开后她自是懊悔,明明对方助她克服恐惧,她却因为一些小事恩将仇报,对她疾言厉色,也不怪她伤心离去。
苏陌伸手摘掉面纱,夹着雨丝的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她从一旁的背篓里摸出棵静心的小草,放进嘴里嚼着,清苦的味道顺着口腔涌入鼻尖。
女子的方法确是有用,自那日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那东西,后来听闻秦家已经收了尸骨,准备寻个良辰吉日将其风光大葬。
她往前总觉得阴阳眼是上天给她的惩罚,是她戴罪的象征,如今却忽然意识到,这东西也并非全是坏处,毕竟那些阴魂唯有她能看见,那她便是它们与外界交流唯一的经过了。
苏陌抱着膝盖,将脸放在腿上。
早知如此,当日便多问一些关于女子的东西,家住何方,可有亲朋,也不至于像现在一般无处可寻。
她是不是真的伤透了心,再也不来了?
天色越发昏暗,苏陌抬眼看见远处巨兽般的山峦,慢慢起身,回到比山里还漆黑的小屋,点燃女子留下的蜡烛。
心中嘲笑自己,不过才几日的缘分,自己竟已然这般在意,到底是孤寂惯了,稍微有人对她好些,她便忘不掉了似的。
她不愿再这般低落,于是熬了碗汤药喝下,之后便早早睡了。
这一夜依旧睡得安静,没有任何东西来叨扰她,就是总传来乌鸦的啊啊叫唤,不过她并不能听见。
翌日一早她推开房门,惊讶地发现连着淅沥几日的雨居然停了,风吹开了乌云,头顶露出一块清透蓝天,霞光斜着穿梭过云层,将她的竹屋打得金黄耀眼。
于是她本想抬起水桶去打些水来烧,谁料刚出门便发现不远处的山坡上竟不知何时被挖开了土,几个壮汉抬着砖石圆木,嘿咻嘿咻爬上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