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眨了眨眼,似是纠结。
“苏陌,其实我第一眼看见你,便想同你结为至交好友,只是你从未给过我机会。”戚云楼笑得如春日灿阳。
“或许世上真有缘分一言,又或许我总觉得,你比外表上坚韧勇敢许多,活得像棵山间劲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
天色黑了,河上过往船只挂了灯盏,在漆黑的水面一盏盏飘过,茶馆们早早关了门,各家饭菜的味道飘出炉灶烟囱,团圆在镇子上空。
苏陌抱着鸟笼从书嗣走出,抬眼望向白云缠绕的苍穹,饭香和河水的清冽气息经鼻入腹,惹得肚子咕咕叫起来。
她摸了摸唧唧叫着的鸟儿,顶着晚风转身,然而心头一跳,看见了对面茶馆旗子下立着的人。
女子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肩上已经潮湿,黑发和黑衣一起安安静静垂落,好像和夜色融为一体。
苏陌顿时觉得紧张起来,她不经意理了理衣摆,鼓起勇气抬腿上前。
“你为何找到此处?”苏陌抬手。
“我怕你有危险,跟着来的。”宁拂衣如实道,她声音很低,“方才是我又逾矩。”
苏陌抬起脸来摇头,她从袖中伸出手来,似是想放入宁拂衣掌心,但快碰到时又畏惧收回。
“我有事告诉你。”她比划。
“嗯,我亦是。”宁拂衣说。
第101章 坦诚
她二人一前一后走过河岸,月光皎洁,将地面青草照出冷色的青翠,直到镇子看过去已同黑暗融为一体,她们才停下脚步。
宁拂衣发现脚下是一片花丛,不知名的淡白色野花点缀在草丛里,像是天上坠落的黯淡的星。
她掌心涌出些细汗,她站在长街上半日,像是把这一世的事情全在脑中过了一遍。
她起初只想护她度过这一世的劫难,让她不至于太过困苦,但她低估了自己心中对褚清秋偏执的渴望,这种渴望将她蚕食了三十年,又怎么能轻易压制。
所以她还是忍不住花心思接近她,装伤,装痛,但方才那个吻绝非她本意,苏陌自己恐惧不已却拼死护她,在那一刻,她头脑仿佛被卷入漩涡般昏眩。
“你先说么?”宁拂衣背对月光的眼睛黝黑若夜空。
苏陌颔首,低头将鸟笼放下。她是正面月亮的,面纱已经解掉,漂亮的脸与月色争辉,胎记妖冶,像是随风舒展。
“我年少之时生了场重病,爹娘寻到一得道道长,替我算了一卦,说是虽能借助丹药续命,但丹药不能改人命格,故而我的命再怎么续,都续不过二十三年。”苏陌平和地慢慢转动手指,像言他人命运似的,娓娓道来。
宁拂衣背着手,在衣衫上擦尽掌心汗水。
“而我今年,正是人世第二十二载。”
宁拂衣虽早听说了传言,却没想到竟仅还剩一年,顿时眼眶发热,不忍再看苏陌含笑的脸。
“我本以为我如往常一样孤独地度过余生,在山上寻个人迹罕至之处掘个坟躺了,便是赎清罪孽。”苏陌努力让神情轻松些。
“但你出现后,我才觉得原来鬼那并非那般可怖,原来我的阴邪之身,也有人并不在意。我也并不排斥你的靠近,在你身边,我觉得很安全。”
“故而你白日虽逾越,然我并不气愤。”苏陌越说脸越红,即便月色下都如同熟果。
“可我必须同你言明,若那道长不曾骗我,那我只有一年寿命,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若是离开,我不怪你的。我也不会难过太久,我还是会同往常一般生活。”
“衣衣。”她开口笨拙地说出她名字,将唇咬出血色,小心翼翼地伸手拉住她衣袖。
垂坠感顺着衣衫而来,宁拂衣猛然嗔目,她震惊地几乎麻痹,半晌说不出话。
她习惯了褚清秋的缄默高深,所以从未想过苏陌会如此坦荡,坦荡得让她脸红心跳,先一步乱了方寸。
“苏陌。”宁拂衣过了许久才开口,她声音有些飘忽,像下定了极大决心似的。
“我本就不介意你还有多久寿命,长也好,短也好,我都会陪着你过,你若不愿我在你面前,我也会暗中跟你左右。”
“但你既肯开诚布公,我也不愿瞒你。我早就对你动了心思,从几十年前便是,亦或是,几百年前。”
“不过那时的你是头顶的月亮,我便是地上偷不得灵药的嫦娥,每每望月都求而不得,我便将那些心思埋在心里,时间久了,便也成了疯魔。”
宁拂衣自嘲地笑笑,笑容生生被苏陌看出了破碎,她后退一步,离苏陌远了些,低下头颅,不去看苏陌干净的眼睛。
“苏陌,我不知晓你信不信前世今生,之前的你并不喜欢我,甚至在很早之前,你厌恶我如同厌恶黏脚的淤泥。我十分恨你,我恨你为何不爱我。”
宁拂衣负手在身后,左手将右手捏得生疼,她讽刺地笑笑:“或许,你觉得我在胡说八道。”
苏陌愣在原地,手不知不觉松开了宁拂衣,她们许久没有再说话,宁拂衣不知在想什么,苏陌则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努力消化宁拂衣所言。
她眼尾不知何时红了,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复又抬起手,指尖有些颤抖:“你,没骗人?”
“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起初没想过告诉你,我想一直瞒着。”宁拂衣的发丝被风吹起,月色为她蒙上层清冷薄纱,“但我方才站在河边半日,记起了许多过往,这才改变主意。”
“我知晓被信任的人蒙骗在鼓里的滋味,所以我不想骗你。也不想做小人,趁你失去所有之时趁虚而入。”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苏陌,对方似乎难以接受这般事实,腰背僵直,神情恍惚。
宁拂衣笑笑。
“我送你回去。”宁拂衣假意散掉一身情绪,转身往山脚走,然而身后传来花草被踩踏弯折的咯吱声,再然后,两条蛇一样柔软的手臂攀上她腰,将她从后背小心地抱住。
宁拂衣心跳空了一段,待它再恢复的时候,跳得仿佛四海八荒都能听见。
原来抱住一个人的感觉并不可怕,也不会排斥,苏陌走神地想,然后围着宁拂衣转了一圈,转到她面前去,抬眼凑进她视线,看着女子脸颊因她而赤红。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有没有认错人?”苏陌眼神坚毅,手势挥舞地干净漂亮,“你确定那个人是我,不是别人?”
这下换宁拂衣愣住了,她摇首,又点头。
苏陌像是放心了些,又轻轻敲击手指:“那便好了,我知道我喜欢你,你也愿意留在我身边,最好不过。”
“我信前世今生,那道长说了,我上一世做了太多罪孽,今生才要赎罪。”苏陌并没有宁拂衣想象中的气愤或是不解,而是面色淡然地努力“说”着。
“你说前世的我不喜欢你,可我
第一回看到你双眼时。“她右手敲了敲心脏在的位置,做出怦怦跳的动作。
明明初次相见的时候,心就在砰砰跳动了。
宁拂衣不敢置信地垂目,又抬头,桃花眼背对着月色,却还是灿若群星。
苏陌见宁拂衣愣住,星眸转了转,忽然又抬手:“若你所言非虚,可否告诉我,我前世犯下了什么样的罪孽?”
宁拂衣心里五味杂陈,既是疑惑,又是兴奋和悲怆,掩唇摇头。
“你没有罪,你是最受苍生喜爱的,最好的人。”
“当真?”苏陌眼中更是璀璨,她忽觉周身轻松,犹豫了下,将手放在宁拂衣掌心。
她的手虽有疤痕也粗糙,但那些粗糙疤痕划过掌心时,宁拂衣几乎想要叫出声来。
她欣喜若狂地反手将它握住,低头将人拥入怀里,比前世要低矮的女子身体玲珑温软,像棉絮一样塞满心肺。
“当真。”
苏陌便也回抱宁拂衣,对方的身体柔软滚烫,被那双手抚摸一下背脊便觉得浑身酥麻,身子都软了些许。
“登徒子,登徒子,登徒子……”这时被惊动的鹦鹉从笼子里挣扎出来,围着二人吵闹地唧唧喳喳,打破了此时温情。
苏陌耳朵红得滴血,忙松开宁拂衣,垂手站在月色下,让夜风吹凉满身燥热。
宁拂衣跳动的心也终于和缓,她手一抬便将鹦鹉捏在了手中,低头一看,金黄色的鹦鹉长着圆溜溜的眼,在她手中奋力挣扎,暴躁的模样怎么看怎么熟悉。
“它叫鸟儿,是我出生那日落在门口的雏鸟,我爹觉得同我有缘,便养下来了。”苏陌红着脸颊说。
宁拂衣眼中闪过讶异,随后笑笑,把鸟塞回笼子。
随后欢喜道:“我们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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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许多日,宁拂衣都觉得如在梦中,若不是只有一年,她甚至想永远沉溺在这一方山坡。
但她知晓不能,找回褚清秋的魂魄只是她应做之事的一部分,褚清秋总有一日会回到紫霞峰,她也必须重归自己,面对往后的血雨腥风。
她还要彻底灭了蓬莱。
所以一年时间,已经是极为来之不易的。
她们二人都小心翼翼地数着日子,那夜之后,她恨不得每日都跟在苏陌身后,清晨随她上山采药,在她的指导下帮她挖药,卖得的银钱多了一半。
萧家的欠债愈发见底,宁拂衣还会打一些野味来卖,换来米面每日加餐。
此举颇有成效,每日虽吃得比不上云际山门的半分,但却有滋有味,苏陌从小瘦削的身体也珠圆玉润不少,尖尖的脸儿都更加健康漂亮。
宁拂衣还为了找了几回大夫,都说她身体康健,并无病患,宁拂衣心中不禁有了希冀,或许缺了一魂不算什么,或许苏陌可以好好活过一生呢。
毕竟一年,实在是太短太短了。
日子马不停蹄地过,很快春风不再,酷暑笼罩原野,太阳日日晒着地皮,惹得青草全耷拉下去,恨不得往干裂的地缝里钻。
宁拂衣今日没有随苏陌上山,而是带九婴办了些事,待回到山脚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她带着一身疲惫落地,整理衣衫后迈入小院,笑着拎起一袋酱肉:“苏陌,瞧我带回了什么?”
虽然苏陌听不见,但她还是习惯每日唤上一句。
她刚敲了敲门,门便吱呀开了,灯火倾泻到院外,她笑意盈盈地张臂将开门的女子搂入怀中,把脸颊放在她脖颈间蹭了蹭。
装作疲累万分道:“一日不见,你可想我?”
若是往常,苏陌早已张开双臂回抱她,但今日却十分不同,她仿佛回到初见之时,受惊般用力推开宁拂衣,急得已经学会的话语都说不清晰。
“衣衣,别,有人……”
听见有人二字,宁拂衣这才恢复了敏锐,不同于苏陌的香味钻进鼻腔,她连忙抬起头,待看清桌边围坐着的面庞后,她两侧脸颊顿时红了个均匀。
但却并没放开苏陌,反而宣告似的牵着她手,十指相扣。
“多日不见,你怎么也学会了坏心思,偷偷闯入家门不说,还不让我发现,专为看我笑话不是?”宁拂衣勾起一侧唇角,反手将门关上,落下结界。
这些日子她一直没向苏陌刻意隐藏什么,但为了她不被牵扯进前世的事情,也依旧扮演好一个凡人,苏陌也并没有过多询问,二人一直这般颇有默契,珍惜不多的时光。
“你冤枉我了,我不过是经过此地,寻你不成,被留下用膳了而已。”江蓠笑得靥窝深深。
她说话时眼神不住往二人牵着的手上瞟,一副满心惊涛骇浪,却欲言又止的模样。
旁边三人则眼观鼻鼻观心,头都不敢抬。
“怎么,几月不见,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宁拂衣见她们尴尬,自己反而自在起来,拉着苏陌坐在她们对面,含笑道,“喜鹊。”
穿了身素白布衣的喜鹊紧张抬眼,待看到宁拂衣后又连忙将头低下:“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