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蓬莱的胆子还真是大,居然敢将牢狱立于此处,真当自己是神族不成?”九婴猫着腰躲在宁拂衣身后,一边吐着口中沙砾,一边扯着喉咙道,“你确定我们要下这一阐海?”
宁拂衣没说话,只打了个手势表示肯定,随后艰难站定在一处风沙中耸立的巨石下,扬手收了巨伞,这下风沙和冰寒的海水尽数往脸上飞,任是巨石都挡不住。
“这个天杀的蓬莱右使跟了天瑞帝君几千年,可是个极为刚正不阿之人,我们要策反他谈何容易?”九婴后背死死抵着巨石,听着震耳的海浪声心生恐惧。
毕竟是当年关押堕神的地方,连神都能震慑。
“关前刚正不阿,我不信他被蓬莱关在此处两千多年,还能有多刚正。”宁拂衣冷笑着在地上寻了个比头还大的石块,挥手化出绳索缠绕,随后将另一头绑在了自己腰间。
“€€,你这是何意……”九婴转身想逃,被宁拂衣一把拉住,死死拽在手里。
随后她半分都没犹豫,一手举着巨石一手拉着九婴,于风沙中纵身而起。
随即半天高的海水溅起,她二人眨眼入了海,入海的那一刻便如同冰针刺骨,周身立即冻上层冰霜。
一阐海能够洗去一切伪装和仙术,宁拂衣变化多年的容貌于海中中化为原样,瞳孔转为常人,高耸的眉骨落下,刀锋般的五官逐渐柔和,唯有凤目形状未变。
石头拽着她们急速沉没,在冻成冰霜之前落出海水,重重跌进干枯的珊瑚林。
离开海水之后,身上寒霜终于解冻,九婴噗地吐出一口海水,在干燥的泥沙中干呕片刻,这才想起宁拂衣,将她拽出珊瑚林。
“不愧是传闻中的一阐海,这么洗了一遭,骨头缝里的渣滓都干净了。”九婴打着哆嗦起身,往周遭看去。
这下面与海底无差,到处都是沙砾和礁石,一切都呈现干涸之貌,地上掉了许多鱼骨和没了水分的鱼干,海沙积厚,浓重的腥味令人作呕。
头顶是静谧的一阐海,海里只有海水,半尾游鱼都不见。
宁拂衣阖目发抖半晌,才无声起身,蒸干身上盐水,从一念珠中拿出两枚面具。
在一阐海的海水里是不能使用任何力量的,亏得她和九婴提前吃了避水丹,不然要比如今还难受些。
这无妄海底没有任何生灵,也没有任何灵气,除去体内的仙力外不能修炼,运功时也体会不到周身气流。
一个词概括,就是干枯。
海底牢狱并不难找,只需朝着唯一有生灵气息的地方去便是了。
“什么人……”
她们刚看见一面高耸入海水的岩壁便听见怒喝,但这怒喝只发出一半便戛然而止,一个银白甲胄的仙将应声滚落在她们脚下。
宁拂衣抬了抬脚,看向迎面朝她半跪的另一仙将。
“堂主。”那仙将声音沙哑尖细,“此处已然打点好了,那蓬莱右使就在此处。”
“好,你不必跟来了。”变了声的宁拂衣开口,随后和九婴一起走入岩壁下的山洞,洞中黝黑,洞外是海底昏暗的波光。
走过山洞,宁拂衣抬头望去,脚下是一长串石阶,石阶一阶一阶高高垒砌,最后停在几丈高的半空。
数根冰水化成的锁链从海中垂落,锁链尽头皆穿入一人体内,手腕,腰肢,都被冰寒水链上了锁,斑斑血迹冻成寒冰,层层附着于肌肤。
海藻似的打卷的长发垂落到地,四肢骨肉紧实,但苍白没有血色,看去同死人无异,胸口腰间围了两块鱼鳞状的布,算是遮挡。
眉眼清秀,薄唇色浅。
“这是男人还是女人,我为何看不出来?”九婴将头凑到宁拂衣耳边问,“说是女人吧,什么都没有。说是男人吧……还是什么都没有。”
“不是男不是女。”宁拂衣不动如山地立着,面具下凤目含光,“是鲛人。”
第103章 归家
“鲛人?”九婴挑眉再次看向半空,饶有兴味地细细端详,“都说这鲛人一族久居海底从不面世,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蓬莱右使居然是只鲛人,鲛人天性纯洁澄澈,怎么就和蓬莱那些渣滓扯上了关系。”九婴神情颇为唏嘘。
宁拂衣没再多说什么,她双臂伸开飞起,又衣衫簌簌落下。
离那鲛人近了,便更能将他看得清晰,那样貌虽不算精致,也并不足以惊艳,但看过去五官朦胧,没一会儿就让人有些失魂。
宁拂衣移开目光,拍了拍手。
又过了会儿,那鲛人才动了,海藻般的发丝似是随水荡漾,双目缓缓睁开。
那眼睛难以用言语形容,比宝珠要多三分彩,比星辰要少七分光,柔雾蒙蒙,放在他这张不出众的脸上,瞬间便将之衬成了天姿国色。
那眼神落在宁拂衣漆黑的面具上,无声张口:“何人?”
宁拂衣往他唇中看了眼,舌头还在,那便是被毒哑了嗓子。
好一个蓬莱,好一个天瑞帝君。
“在下憷畏堂堂主,听闻蓬莱右使被关押在此处,特来拜会。”宁拂衣张口,变粗了的嗓音回荡在广阔的海底。
那双眼睛盯着她看了会儿,嘴角歪了歪,讥诮地重新靠上手臂,不再理会。
宁拂衣早料到他这般反应,没有在意,而是自顾自开口:“蓬莱右使,天性刚正,智谋过人,是天瑞帝君最为忠诚的部下,然两千多年前犯下罪孽,被帝君打入一阐海……”
那双眼睛又睁开了,波澜不惊地看向宁拂衣。
“过来。”他用口型说。
宁拂衣上前两步,距他只剩半臂之远。
“我有话同你说。”鲛人再次张口,眼底如深海,氤氲着白色雾气。
宁拂衣仿佛透过海水看见了海底被漩涡搅起的白沙,她沉默片刻,再次凑近。
当耳垂感受到鲛人呼气时,她便淡淡抬手,偏头躲过他忽然张开的一口银牙,让他咬住了手腕。
鲜红的血顺着他嘴角淌落,鲛人情绪微动,看着被自己咬住的纤细腕子,缓缓张口。
宁拂衣便将手收回来,仿佛抖水一样抖了抖滴落的血,重新后退站好。
“现在能听我说吗?”宁拂衣轻笑。
鲛人低头,沾了血的嘴唇红光泽泽,朦胧的脸带了些血气:“憷畏堂,我未听过。”
“你理应没听过,毕竟在这不知几万里的海底,应是听不见那些琐事的。”宁拂衣低头包扎伤口,“你只要知道,我是憷畏堂堂主,而我痛恨蓬莱。”
“为何。”
“将我未做之事公之于众,因我未犯之罪伤我亲朋,逼得我困于暗处,不得不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你觉得,该不该恨?”
鲛人不言,却动了动指尖。
“你呢?到底是什么样的滔天大罪,值得将你困于海底两千年,还……”宁拂衣看向鲛人的喉咙,看得他光裸的肩膀佝偻一瞬。
“可你连样貌都遮遮掩掩,我又如何能信你?”鲛人抬眼。
“你误会了,我来并非是让你信我的,而是来,救你的。”宁拂衣并不为之所动,也没有摘下面具,“我的确需要你相助,但如今的状况,我觉得你更加需要我。”
“你答应我,我就帮你,你若不应,便当我从未来此,你我依旧萍水陌路。”
鲛人浅色的睫毛颤了颤:“何意?”
“你被遗忘在此处两千年,不觉得近日看守之人越发多?因为蓬莱缺了你便如缺了半边臂膀,他们想要你继续为他们所用。”宁拂衣娓娓道来。
她转身背对鲛人,面向闭塞海底,和面前压抑如棺的崖壁。
“你或许还抱有侥幸,觉得蓬莱能够放你一马,让你重归仙台。可那帮老狐狸最为谨慎,既囚了你两千年,又怎会放虎归山?”
“所以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让你如何彻彻底底成为他们的傀儡,稳赚不赔。”
这番话说得鲛人双拳紧握,几次张口发不了声,唇上血色越发艳目。
宁拂衣说完才转回去,衣袖缓缓荡起,如同漆黑蝶翼。
鲛人这才停了眼中风云变化,眼中憎色晃晃:“你能如何帮我?”
“我能在此处安插细作,在蓬莱便也能,但那老狐狸实在谨小慎微,细作安不到他眼底下,我这才想到了你。”
“他不信任何有头脑的人,却不会不信他偷换记忆,亲手造出来的傀儡。”宁拂衣摸出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
“你把记忆给我,我保你不做傀儡,如何?”
海底波光流过面具缝隙,照出她眼珠剔透。
“你要我做细作?”鲛人嘴角轻扬,口型放慢,“可我从不说谎。”
宁拂衣摇摇头,目光惋惜:“从不说谎?可你已经不能说话了。”
鲛人一愣,面色生晕,半晌没再开口。
“九婴,上来罢。”宁拂衣在脑海中道,随后香风四起,妩媚女人落于她身侧,抱着手臂打量眼前被捆缚的鲛人。
“我还是头一回见鲛人,你说他们到了要生出性别的时候,是一夜之间长出来,还是……”
鲛人冷冷看了九婴一眼,九婴笑眯眯地看回去。
“我给你记忆。”
鲛人张口,他挪动脚趾:“但在此之前,你可否帮我一事?”
宁拂衣见他终于松口,心弦也舒缓许多,语气温和了些:“说罢。”
鲛人垂眸:“我立了两千年,有些乏累,想歇歇。”
歇歇?宁拂衣看向他通红的脚趾,又看向那些穿过身体,覆盖冰霜的水链,没有多言,抬手从掌心涌出粉色仙光,如数条长练与水缠绕。
随后低呵一声,双手用力垂下,便听得海溢生四起,如怨鬼嚎哭,与此同时水链被拽出海底,缓缓垂落。
终于没了海水的吊挂,鲛人身体顿时下落,宁拂衣示意九婴去扶,然而九婴抬头装作没看见。
宁拂衣只得自己上前,隔着衣袖搀扶其腰,便见磷光灼灼,那双纤细的腿不知何时并在一处,化成条灿烂鱼尾。
末端薄如蝉翼,好像顺着水流摇摆,宁拂衣被这美丽的尾巴惹得有些入神,不过很快便抽回思绪,轻轻把他放在地上。
鲛人平躺着,感受千年未化出的鱼尾,看着头顶一阐海中浮动的日光,恍惚间,几颗珍珠啪嗒滚落。
“拿去吧。”他张口,“记忆。”
“不要骗我,我经不起了。”
宁拂衣见状涌上几分感慨,她挥手将珍珠装入瓶子,谨慎收好,随后挥手摘了面具,净白玉颜暴露无遗。
“宁拂衣。”她笑笑。
鲛人愣怔看着她容貌,鱼尾卷起。
“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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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出了一阐海后,宁拂衣被冻得浑身发抖,待逃出海边风沙,她几步坐在礁石上,哆嗦着给自己解冻。
九婴则神色如常地走过来,帮她掸了掸身上冰凌,诧异道:“这海水于我而言不过冷了些,怎么到你身上却如寒冰似的,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