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女孩说话了,拖长声音道:“因为阿娘说,要我做天上的鸟儿,自由自在的。”
自由自在,宁拂衣有些恍惚,印象里宁长风也说过这般的话,于是伸手抱住女孩,又松开。
鸢鸽儿很听话,小小的身体被搂在怀里,半点都不挣扎。
“你想长大吗?”宁拂衣又问。
鸢鸽儿摇摇头,又忽然想起什么,重重点头,羊角辫一晃一晃的:“我想,阿娘说活着很累,砍柴也很累,我要快些长大,便能帮她砍柴了。”
宁拂衣看着她红彤彤的小脸,心底一软,是啊,普通人活着已然是艰辛之事,即便再身居高位,又有何资格去决定他们的生死。
“鸢鸽儿真乖。”宁拂衣摸了摸她梳得干净的发顶。
不出一会儿,妇人便将面端上了桌,红红绿绿的菜丁洒在根根分明的手擀面上,汤汁红艳浓稠,不需凑近去闻便满口生津。
“多谢罗姨。”宁拂衣冲她笑。
“瞧你生得像江南之人,这面味重,不知能否吃得惯。”妇人将热气腾腾的面往她面前推推,和善地笑。
一顿饭吃完,寒气都被驱逐了出去,周身暖融融地出汗,宁拂衣起身要收拾碗筷,又被妇人按了下去,一把将碗筷夺过,自己清洗去了。
宁拂衣只得空着双手,将鸢鸽儿抱进摇篮里,推她玩耍,孩童最喜玩乐,一会儿便不认生了,一口一个宁姐姐叫得清甜。
“阿娘,鸢鸽儿想吃饴汤!”鸢鸽儿忽然叫喊起来。
妇人擦着手走过来,笑眯眯去寻锅碗,不过随即啧了一声,歉意道:“鸢鸽儿乖,今日柴不够了,明日阿娘做给你吃。”
鸢鸽儿听了,虽不说什么,但小嘴一撇,显然不是滋味,宁拂衣见状连忙起身:“罗姨,我去吧。”
妇人眼疾手快拉住她,浓眉竖起:“你也是个丫头,这荒山峻岭多是危险,哪能叫你去?你莫担心,这丫头不过是馋嘴,忍忍算不得什么!”
“我身子壮着呢。”宁拂衣眯起笑眼,身子一转便不动声色地抽离她的手,顺手拎起门边的柴刀,眨眼走出门。
将那妇人的叫唤声撇在身后,沿着出城的路往山上走去。
这几日她体内的伤好了甚多,动用仙力也不用顾忌,很快寻到了一片林子,摸了摸树干,满意抡起柴刀。
身后闪过道白影,花香味飘来,白影背着手,一言不发地站定在不远处。
宁拂衣放下柴刀,大步往林深处走,待寻了一处空旷之地,继续抬手。
身后那人再次动了,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宁拂衣顿觉自己像是长了个尾巴,她索性往更为幽深之处跑,半路隐匿气息,飞于树上。
待那身影大步跑到脚下之时,又静静滑落,在身后敲了敲褚清秋的肩头,惹得女人霎时抽出白骨,凌厉转身。
褚清秋顿了顿,神色缓和,垂眸收起白骨。
“我还以为,你准备一直不理会我。”褚清秋先开口,斑驳月色透过树梢,洒于她肩头。
“若我真的不理会你呢。”宁拂衣转了转手中柴刀。
褚清秋摇头,眼神望着脚尖月色:“不知。或许一直跟着你罢。”
“衣衣,我一生都在逃避,如今也轮到了你吗。”褚清秋轻轻道,“我们已然很难了。”
“是啊,真的很难。”宁拂衣笑了笑,前世今生,太难太难了。
褚清秋慢慢靠近,月光下她的面容比月盘还姣白,眼睛比星辰还亮,宁拂衣看那眼睛出了神,然而身上忽的一紧,她顿时被腾空拽起,后背猛然撞上树干,被飞羽索牢牢捆在树上。
“褚清秋!”她忙叫道,“你这是何意?”
女人踏月走到她面前,眼波晔晔,泛起泪光。
她摇摇头,低声道:“我不想放你走了。”
“你若一辈子不记起,我尚可忍耐,可如今你既已想起,我便不想放你走了。”
“是你逼我寻回你的,我好不容易战胜了理智,好不容易放肆一回,你却又要离开。”她声音沉静,但激愤难掩,“你不是说要好好待我,不理不睬,便是好好待我?”
“抱歉,我没有要离开你。”宁拂衣说,“我只是,害怕。”
“若没有那段记忆的对比,潜移默化的我根本不会意识到,魔气对我的影响竟这般之深,我上辈子以为的自己,竟是个魔气堆砌出的怪物。”宁拂衣低下头,“若……”
她视野中的草地忽然扭曲变形,再然后一颗眼泪落下,泪水砸在草尖儿上,弹成几瓣。
褚清秋指尖动了动,忽然抬手,温热的掌心放在她发顶之上,轻轻摸了摸,又擦去她的眼泪。
褚清秋不擅长哄人,亦不擅长温柔待人,这泪擦得笨拙,险些捅进宁拂衣眼睛里。
她弹了个响指,飞羽索瞬间解开,宁拂衣身子滑落,半跪在青草之中,树干因为她的扯动而落下铺天盖地的树叶。
不过褚清秋手中化出把洁白的伞,将枯叶尽数挡去。
这个时候她的冷静和强大便极为使人安心,栀子花香将青草的气味都掩去了,整个人都沐浴在她的气息里。
“灭世之人的预言确实不假,上一世我同宁长风也在机缘巧合下得知,这也是我执意要杀你的原因。”褚清秋缓缓道,“不过你不必怕,蓬莱拿出的预言我看了,里面并非今生的你。”
“泪痣。”宁拂衣喃喃道。
“对,所以我们姑且不论这个。”褚清秋言语清晰,手仍稳稳举着,伞下隔绝了所有的风。
“我起初是想杀你,觉得只要你不在了,天下便会太平。”褚清秋缓缓道,“也确实是宁长风阻止了我,她那一通歪理我虽不认,但确实有所动摇。”
“那时的你不过一个婴儿,又如何知晓自己会化身为魔,又如何知晓自己会是什么灭世之人呢,杀了你或许无愧于天下,但毕竟愧对了你。”
“加上你长大后,宁长风竟下跪哀求,求我给你一个机会,说她有办法让你渡尽今生的劫,或等重活一世,一切都会改变。”
“她在赌,赌自己能完成轮回阵,赌今生的你命运会有所改变,我一开始只当她是疯了,可她竟执拗地真的完成了轮回阵的雏形,亦偏执地将自己几乎所有的修为一点点藏在你身上,祈求它们再不知多远的未来,能够保你一命。”
“她居然那么爱你,要用一世的疯狂来换你一丝活下去的可能,不得不说,我竟有些许敬佩。”
“我没有再插手,冷眼看着她一步步将自己送上黄泉,那时候我觉得她自作自受,我以为我会毫无悲痛,但我得知噩耗后居然呆立半日,顿觉这偌大的世上,终是只剩我孑然一身。”
“我以为我会真的无情,可那一刹那我竟隐隐恨你,恨你害了我唯一的朋友,何况我知晓她再无生还的可能,所以你求我救她,求我帮你之时,便没有理会。”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悲伤和恨,我很后悔,对不起。”褚清秋垂眸。
宁拂衣没有言语。
“于是我开始帮她完成轮回阵,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绘制出完整的轮回阵,可噩梦也因此到来,这阵法违背了天道,故而我被强行拉入混沌,接受最为严酷的刑罚。”
“后来你误入混沌,无情道也彻底破了,我虽不曾意识到,可那时我梦中竟全是你,往往需要运功才能压抑那些荒唐的想法。再后来你我出了混沌,你忘记了那些回忆,我便以为自己可以将那些心思和你的回忆一同藏起来。”
“无情道破和刑罚让我身负重伤,险些丧命,可我还是挨了过去,待我能爬起来时,这天下已如风中残烛,我既担心轮回阵,又隐隐担心你,便装作去寻你麻烦,干脆被你掳进魔窟。”
“再往后你应当也记起了,你的魔气无法驱动轮回阵,所以你险些发了疯,也借此想起混沌中的事,你以为我是去除掉你的,这才为了我,干脆自尽在我面前。”
“那时,我才彻彻底底地爱上你。”褚清秋滑下一滴清泪。
“而彼时天下即将覆灭,六界满目疮痍,再无回头路,于是我决定自己催动轮回阵,让一切回到开始。”
“我不敢相信你已经化作彼岸花的事实,便不顾酆都阻拦,寻遍了整片彼岸花丛,将你魂魄寻到,誓死要将你带回来。”
“好在我成功了,驱动阵法之人不会遗失记忆,正巧你那时因为宁长风去世而昏迷,我便从柳文竹手里将你接去,治伤的同时,用神花的半身修为,毁掉了你身上的诅咒。”
褚清秋似是说累了,她停了下来,定定望着宁拂衣双目,伸手抚摸她脑后,将她揽到怀里轻拍背脊。
“细数下来,我们竟已经错过了这么多次……”
她满眼爱怜:“魔气,诅咒,我们皆可一同面对,反正都是刀尖舔血,我们就算死在一起,也远胜于分离。”
“你说对不对,衣衣。”她小心开口。
作者有话说:
送给衣衣一只有嘴的温柔神尊
第132章 自持
她的声音温柔和煦,心跳混着树叶€€€€,让人安心,宁拂衣伸手环她腰肢,静静听她心跳。
一声一声,清晰有力。
“褚清秋,我想你吻我。”宁拂衣忽然道。
褚清秋脸色一红,低头看着女子抽身而出,露出艳艳红唇,她迟疑一会儿,随即将伞收了,手撑着两边俯身。
偏头凑近那双唇瓣,轻轻啄吻。
她蜻蜓点水一下便想走,然而宁拂衣手还搂着她腰,故而起身失败,她被拉回原地,发丝随风起,缓缓将二人遮盖。
“你干什么。”褚清秋用气声道。
“没吻够。”宁拂衣吃吃发笑,她忽然挺身亲褚清秋额头,发出波儿的一声。
“衣衣!”褚清秋无奈去捂她嘴,奈何对方不依不饶,抱着她硬是将眼睛鼻子都亲了个遍,这才撒手,旋身而起。
褚清秋一手掩着面部,又气又笑地盯着她,而宁拂衣已经好似忘记自己干过什么,抡起柴刀去砍树了。
“小魔头。”
褚清秋低声叱骂,然而话音刚落,那边传来宁拂衣的叫喊:“神尊,来帮我砍柴!”
“来了。”褚清秋起身。
宁拂衣一点仙力没动,凭着挥刀的速度很快砍了两大卷柴火,牢牢用绳子捆起来,背在肩上下山。
或许是因着苏陌的记忆,褚清秋砍得比她还快,空地上很快堆满干柴,带都带不走。
高雅神尊穿着白衣挥舞柴刀的模样让人回味无穷,宁拂衣停手偷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笑嘻嘻地心满意足。
回到小城的时候,鸢鸽儿正躺在摇篮里小憩,妇人则坐了块木墩子,拿手撑着脑袋打瞌睡,一看见宁拂衣身影便拍着大腿起身,朝她奔来。
“娘子终于回来了!这更深露重的,若是摔了绊了怎么得了,都怪那臭丫头,大半夜偏要吃什么甜汤!”
“无妨,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宁拂衣笑秘密地将两捆柴火放下,挥手招呼褚清秋。
褚清秋这才款款从门外走来,将轻松拎着的两捆柴放下。
她这风姿让妇人一时看直了眼,待反应过来,才手足无措地笑:“这位娘子是……”
“是我……”宁拂衣正期期艾艾不知如何介绍,褚清秋便开口替她解了围,温和道:“朋友。”
“朋友,朋友!”妇人将手放在身后擦着,不断讪笑,“应当的,宁娘子本就天资不凡,所交的也定不是凡夫俗子……”
“房中还剩了臊子面,我去……”
“不必麻烦,我已在路上用过膳了。”褚清秋摇头道,“这个时辰还来叨扰,是我们唐突。”
“哎呦,这算得了什么,不过腾出间房的事儿,只要你二位不嫌弃,便都好说。”妇人笑着去将鸢鸽儿摇醒,“鸢鸽儿,夜里凉,和娘回房去睡。”
鸢鸽儿睁开朦胧的眼睛,眯着眼看向褚清秋,随后眼睛睁得溜圆,也不怕生了,跳下去便喊:“神仙姐姐!”
褚清秋先是一愣,随后俯身:“为何这般唤我?”
“娘说生得漂亮的便是神仙……”鸢鸽儿咬着指甲奶声奶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