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乱臣 第3章

过了会儿那人才缓缓移步,孟凛房里的蜡烛早先被他吹灭了,他又一支支点上,才出了门去。

***

翌日。

冬日里多是阴天,孟凛一觉醒来已是不知时辰,他起身时看了下屋里的蜡烛,已燃尽了,一夜睡得还算安好,前半夜梦到些不大愉快的往事,后半夜倒是安眠。

整个院子里就剩了他一人,忍着冬日里的冷意,孟凛不情愿地披着衣服去了厨房。

身娇体弱的孟凛前世刚在京城里过惯了舒服日子,这会儿他生了许久的火,竟发觉怎么都点不燃,他搓了搓冻僵的手,干脆不弄了,他无奈地想:常叔怎么还不回来。

如今连陈玄也不在了,往日里他的生活起居都是吴常照顾,常叔本是他母亲的人,母亲殒命,便跟了孟凛,孟凛一向把他当亲叔看待。

吴常骑马去淮北已经几日,乃是为孟凛取入京的路引,为着他此次入京考取功名之事。

孟凛走到满是枯叶的院中,刚伸手拿了扫帚,便听到了“吁€€€€”的一声,他欣喜地丢下扫帚:早饭有望了。

敲门声一响,孟凛便开了门,如今的他遭了次大难,对着身边的亲近人越发亲近了些,他开门便温言软语道:“常叔回来了。”

归来的的确是吴常,他年过不惑,向来不善言辞,眼里像沉了块巨石,纹丝不动,他从前混过江湖,乃是拿刀的身手,只不过年轻时失了右臂,如今右手衣袖里空荡荡的。

吴常说话一贯的平静,神情却好似带了丝波澜,他轻皱着眉道:“白小公子回来了。”

“谁?”一丝波澜在平静的湖面上总会恍惚出惊涛骇浪的影子,孟凛耳力不算太差,却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白小公子……

白烬?

虽说白烬与他同出一乡,但从前这个时候白烬应该是刚去了京城半年,如今正是呆在羽林军中,皇帝赏识,皇子结交,正是大好的前程,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回到祁阳。

吴常不爱多说话,他偏了偏身子,往右走了一步,后边还站着个白衣的男子。

男子气质清冷,正像初冬的寒山,一眼望去岿然不动又清尘脱俗似的。

“……”孟凛仿佛回到了昨夜梦里,周围冷铁环伺,冷冰冰的将军带着杀意走到他面前,孟凛干巴巴地开口:“白烬。”

梦里的话同现实重叠,让孟凛一时晃了神。

€€€€面前的白烬,又是来捉拿他归案的吗?

孟凛的眉头里锁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敌意,眼中还闪过了丝疏远。

但紧接着孟凛竟笑意盈盈地弯了弯那温雅的桃花眼,载着些许久未见的惊喜道:“小公子回来了。”

上一世京城里少有人知,白烬和孟凛乃是同乡,也是邻里,认识了很多年,从前孟凛就是一口一个“小公子”喊着白烬,可谓交情不浅,只不过在往后被京城里的风云给磋磨得半点不剩了。

但如今从头来了,孟凛暂时也不能让白烬看出自己的反常来。

白烬却没弯上嘴角,他手里抱着个不大的瓷白色坛子,十七岁的少年生得朗目疏眉,其间却好似有些愁绪,他点了下头,“嗯,我回来了。”

白烬那有些低沉的声音听得孟凛有些发了愣,他竟从白烬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里读出了些眷恋的意思来,可他当即便当了错觉,他想着当年会用的语气,“小公子怎会现在回来?”

他上前一步走着台阶,笑道:“我还以为要去京城才能见着你了,这冬日里风大,不如进来坐坐?我这会儿连早饭都没吃,不知你饿了没有?”

吴常在一旁好像欲言又止,白烬却是摇摇头,“不用了。”

他似乎还考虑了会儿,提醒了句:“如今……已是午后。”

“……”孟凛有些尴尬地僵住了笑意,“这样啊……”

而白烬长身玉立地站在寒风里,仿佛是冰雪雕刻成的,带了一身的风骨,他平淡道:“我只是来……看看你。”严珊停

孟凛恍惚感觉一阵微风吹过去了,让他心头不禁异样地跳动了下。

假装出个交情甚笃的模样他很是会做,可是当他试着转换从前的角度,现在他看着白烬只想起那个曾经抓他入狱的白小将军,而如今站在面前的,却是与他有过五年交情的邻家白小公子,他往日虚情假意的笑脸对谁都适用极了,可他却突然发现:白烬好像不大开心。

他面色的憔悴与苍白被孟凛第一眼的疏远给掩过,他差点忘记白小公子是个风光霁月的少年君子,与他有着他从前深藏又不敢轻易露出的同乡邻里之谊。

孟凛的关怀卡在了嘴边,却见白烬朝他和吴常点了个头,便是告辞的意思。

“诶……”久别重逢的始终来的太快,孟凛的一句话无声地哽在嘴里,他冲着白烬的背影抬起了手,才发觉自己是在试图挽留白烬,接着把手放下了。

“白小将军是个不徇私情的性子。”孟凛心里提醒着自己:“从前吃过他的亏的,如今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反常,却也还是离他远一些才是。”

吴常却在这时有些埋怨似的看了他一眼,“公子……你,你忘了白烬为什么要回来吗?”

“我应该记得吗?”孟凛疑惑地转身往门里走,生了变故他也心中有惑,白烬怎么会现在回来?

吴常知道自家公子的心意难测,却不想他如此没心没肺,他沉目惋惜道:“白小公子是回来……奔丧的。”

“奔丧?”孟凛下意识道:“白烬的父母都不在了,他奔什么……”

可他骤然一顿,难以置信地回望了吴常一眼:“他师父?”

吴常神色黯然地默认了这个猜测。

他喉中干涩地说着:“几天前我刚到淮北,去茶楼喝了两口水,就听说……”

正是几日之前。

城中茶楼上日日坐着些闲人,何事皆论,有人看着下边车队连成一串,问道:“这是谁家的车队?好生气派。”

“那自然是白小将军的车队,咱们淮北的小将军€€€€白烬,他可是才入京半年,便成了羽林军的将军,本朝最年轻的将军莫过于他了。”

旁边的人却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了,秦老将军不在了,死了师父,小将军这是回来奔丧的。”

“秦老将军?”坐中的年轻人却有些不解,“当今的几位将军里边,未曾听过有这么一位……”

“年轻人呐。”旁边的老者叹了口气,他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前朝往事,才不过二十年就有人不记得了。”

“如今的大宋不比前朝疆域辽阔,乃是因为前朝出了叛乱的祸事,当时出兵平乱的,便是这位,秦裴秦老将军。”

“秦将军披挂阵前,生生把乱贼从江北打到了江南,那可是以命相搏。可那时的朝廷……唉,朝中有奸人,要和南边和谈,朝中便连发了三道上谕要召秦老将军回京,但秦将军不忍南方的土地沦陷敌手,抗旨南征,却只等来了第四道上谕,便是罢了老将军的职,还下了道圣旨€€€€让他二十年不得入朝为官。”

“二十年过去了啊……”

年轻人竟鲜少听过这段往事,不觉心头火起,又觉得世事炎凉,竟有些不知如何评判了,只好瞠目结舌地问:“那如今是……”

“如今啊,自然是二十年过去,朝中又起了重新启用老将军的念头,这怕是当今陛下有了收回南土的心啊,只可惜……”那人叹惋不已,“半月前,老将军受旨入京,却在城外被人给刺杀了,听闻老将军被打落山谷尸骨无存,如今白小将军奔丧所带的骨灰坛,也不过是用老将军带血衣物燃成的。”

坐下皆是情绪低落起来,英雄的陨落最是让人可惜,只一人安慰似地道:“好在今上还算贤明,给老将军官复了原职,还赏了许多东西,给老将军唯一的弟子白烬加了封赏,这才有了如今最年轻的白小将军,这不,小将军带了几十个将士回淮北,是陛下许了他一月的丧期前来奔丧的。”

可有人嗤之以鼻:“死了封赏还顶什么用?就希望如今的小将军,能继承些老将军的遗志啊……”

……

而这时白小将军的马车才入了城中不远。

熙攘迎驾的街上却忽地起了阵喧哗,阴沉的天际之下突然冒出了蒙面的黑衣人,手持着凛凛的长刀从周边高楼上一跃而下。

车辙猝然一停,车队的马匹被马绳勒地长鸣起伏,同行将士腰际雪亮的长刀立刻便脱鞘而出,一瞬就变得剑拔弩张了。

“这是……”尚且楼上喝茶的闲人一口茶水呛了正着,“这是又有人要刺杀白小将军!”

第4章 刺杀

黑衣人直奔白小将军的马车而去,只听锵然的金石之声在淮北长街上回荡,围观的人群立刻便蜂拥着四下散去,又混了杂乱的喊叫声在长空之下。

白小将军的近侍林归慌忙护着马车帘子,“小将军!有刺客!”

随着他话音刚落,一支不知何处射来的长箭倏地擦过焦灼的空气,冲着小将军的车帘后穿了过去,箭尾没过帘子,没影似的穿透了,只闷声传出了利箭入木的声响。

林归惊得要掀开帘子,却手间一顿,他目光寻着射箭的方向,却听到头顶像是极大的木头断裂之声。

马车上豁然开了个大窟窿,长剑裹着劲风破了车顶,一个白色的人影从那马车里跃了出来。

白烬面目清冷,因着丧事穿了一身素色的白衣,阴天之下吹着冬日的冷风,刮着从他身侧而过,却沾染上他手中长剑的凛冽,仿佛风里透出了寒意彻骨。

白小将军踏着马车拧眉往四周看了眼,同行的将士正同黑衣人缠斗,刀光能晃得人看不清人影。

又一支长箭正对着射来,白小将军眼中的箭影缩成细点,他面色不改,侧着身子举剑直将那箭碎了两截,原本的箭头受力偏转,锃地一声射进了马车。

“林归。”白烬冷静地看着远处,“把弓箭给我。”

林归即刻摸着马车侧边拿了把弓箭出来,他连着根箭一齐上举过马车。

白烬接着弓箭,他将剑立在马车顶上,目光冷然地拉开了长弓,耳畔喊杀砍刀声不绝于耳,他盯着远处高楼的方向,铮鸣声下长箭倏然射出,直往那高楼而去。

白小将军也不管射中了没有,提起长剑便跳了下去,他白色的身形混在刀光之中,剑身上擦着火花,溅上了几滴鲜血。

那伙黑衣人眼见胜算不大,游鱼似的后退了去,其中一人低低喊了句“撤”,便见那伙人散了开来,白日下又往高楼上逃了。

混乱的场面仿佛只有一瞬,当街就剩了满地狼藉。

同行将士有序地排开在车队周围,戒备地往四周看了看,又等着白小将军的吩咐。

砍刀声渐息,长街上却依稀透出一声稚子的哭喊,连带着什么东西撞击地面的敲打声,断断续续地传进了白烬的耳朵。

白烬天生了副疏离的眉目,他站在街中,低头一看,却见了颗彩球弹弹滚滚地到了他的脚边,而那孩童的哭喊正离他十步之外,独独一个稚子张着手站在路边哭着,像是被这场面给吓着了,呆愣愣地望着白烬哭泣。

白小将军心中一软,那冷淡的眼里竟淌出了点不忍的神色,他弯腰把彩球捡了起来,走到那小孩儿身边,那小孩还是呆在原地不动,甚至看着白烬连哭都忘了。

小将军尚且不过十七岁的面目,他稍稍露出点自认和煦的表情,用身子挡住了身后晃眼的刀剑,把那彩球塞到了小孩的手中,声音轻得像是哄小孩:“叔叔们演戏给你看,你怎么还哭了?”

那小孩抽泣了两声,这才瞳孔动了动,“我,我……我害怕。”

“不怕。”白烬想去摸他的头,却又嗅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只好不动,“天要下雨,快去找你的爹娘。”

小将军刚说完,便有个粗布衣衫的男人跑过来抱住那小孩,他一脸心焦:“孩子……爹可算找着你了。”

白烬松了口气,那人似乎是孩子的亲父,在方才混乱中走丢了孩子,他张嘴欲言,却见那小孩神色有些奇怪,竟要从那人怀中挣脱出来。

白烬立刻心中暗道了不好,却已见那男人眼露了凶意。

他狰狞着对白烬笑了起来,随着极轻的弓弩扣动声,一根弩箭从他袖口/射/出。

乍现的冷光伴着阵极其尖锐的痛意蔓延在白烬左肩的位置,他手里还拉着那个小孩,耳边又是一阵哭声,却又掺杂了林归惊慌的一声:“小将军!”

白小将军中箭了,他偏身时躲着要害,那弩箭却还是往他左肩穿去,鲜血在白衣上蔓延得极快,白烬不过闷哼了声,却比早先想的更痛,沉沉的黑暗笼罩了他,神志一时远去了。

“小将军受伤了€€€€”

“快快快,巡抚大人来了,快把小将军送到巡抚大人的府上,大夫呢?快去请大夫!”

“去查!去查是何人所为……”

“这些人定是南朝派来的,眼见朝廷启用了秦老将军师徒,这是怕我朝要收回南土了!”

“……”

淮北立刻便四起了流言,白小将军刚入淮北城中,便已传出了他遇刺重伤的消息。

但重伤的白小将军此刻不在淮北,他孤身回了祁阳。

白烬站在小院的门口,左肩的伤还时不时透出了痛意,他许久未归,竟是有些近乡情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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