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乱臣 第9章

周琮拿着信站起身来,走到那二当家的尸体边,似笑非笑道:“死去元知万事空[2]。可惜了,你自己要死,就送你一程。”

“这可是……”周琮心道:“……太子殿下的意思。”

周琮走到墙角的烛台边,把灯罩拿了下来,将那信点燃了边角,火焰跳跃着把那信燃尽了,残灰在原地落了一地。

周琮拍了拍手上的灰,眼底冷冷道:“清理了。”

那侍卫将刀入鞘,“是。”

周琮又从书案上拿走了茶杯,转身从暗门上了台阶,往书房去了。

作话:

注:[1]:“远使之而观其忠”听起来很俗,出自《庄子€€列御寇》,派人到遥远的地方办事能知道一个人是否忠诚。

[2]:“死去元知万事空”,小学诗句,“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陆游:《示儿》。

第10章 淮北

而后大雪三日,把淮北南面的崇山峻岭都染成了一片雪白,现出了几分“千山鸟飞绝”的景象。

一片无尘的雪色里,独独有两辆马车驶在官道上,轧着雪往淮北城中的方向去了。

在祁阳的这些天,白烬并未将秦裴的丧事大操大办,孟凛看着他带伤在祠堂跪了几日,白烬一言不发,仿佛是觉得秦老将军尚有遗憾未了,白小将军甚至没有给他的牌位刻上名字,说是要等到……的那一天。

孟凛知道这种事情劝不住,只帮他把丧事之外的其他事情料理好了,孟凛从前在官场呆了数年,这会儿竟如鱼得水地把县令大人哄高兴了,没再让白烬多什么烦心事。

以致于白烬仿佛没有回过祁阳,再也没在众人面前露过面。

只是一场大雪寒凉,白烬的伤还没好,孟凛又染了风寒。

免得夜长梦多,白烬便直接带着孟凛启程去淮北了。

马车摇摇晃晃,早已驶出了祁阳地界,一辆载着行李,一辆载着人。

孟凛身子骨比白烬还弱,他盖了被子昏昏沉沉地躺在马车里,反倒是白烬端正坐在旁边,静静地偶尔翻几页书来看。

孟凛感觉白烬身上好像多了一丝好闻的安神香的味道,那浅浅的味道像是有些安眠的功效,让人不住地想要睡起觉来,可那雪中的马车颠颠晃晃,又让人安睡不成,孟凛迷迷糊糊地感觉脑子发昏。

“白烬……”孟凛迷糊地发问:“我们到哪儿了?”

“嗯?”白烬将手里的书放下,“还有半日就能到了。”

白烬单手伸出来去摸了摸孟凛发烫的额头,轻轻问道:“睡得不安稳吗?”

白烬常年练武,身子骨很好,呆在马车里手心是暖和的,孟凛恍惚间摇了摇头,却轻轻“嗯”了一声。

孟凛每次迷迷糊糊发烧的时候都喜欢说胡话,偏偏自己不知道,他不安分地伸手拉了拉白烬去探他额头的手,声音有些发哑:“你的手好暖和。”

白烬陡然被孟凛拉住,不禁屏息了下,可孟凛的手实在太过于冰冷了,在这放了暖炉的马车里都没能热起来。

“孟凛。”白烬任他拉着手,想想随着他把手放进了被子里,他低声问道:“你身上的病根,是天生的吗?”

孟凛不知听到了没有,他没有答话,眉头却蹙了起来,他恍惚感觉耳边一片波涛涌动的声音,混着些孩童杂乱的谩骂声€€€€

“你不是喜欢在父亲面前故作姿态吗?”

“被先生夸两句就想让父亲对你另眼相待了……”

“一个庶出,你也配和我们站在一起?!”

……

一只手重重地往孟凛的后背一推,“哗啦€€€€”一声溅起升腾的水花,孟凛掉进了水里。

江水来得急,七八岁的男孩不通水性,一下被卷进了浪涛,四面都是水,旋涡一般铺天盖地地涌了过去,早春的江水带着刺骨的寒凉,四面八方的水裹挟着孟凛陷入了一片黑暗。

尚且年幼的孟凛被孟家王府的兄弟姐妹推下了寒江……

“不是。”躺在马车上的孟凛被马车晃悠了下,忽地出了声,他微闭着眼,那满脑子的惊涛骇浪卷得他胸口微疼,他又重复着低声说了句:“不是……”

白烬心中仿佛被什么戳了下,他往常见过孟凛的诸般模样,唯独没有见过他对自己袒露心扉,人总归有些苦痛是不愿与人说起的,可不与人道便没人帮他割舍,只能带着过往朝着既定的结局倾轧而去。

“孟凛。”白烬依旧是那样平淡的语气,“你若是有什么事情,可以与我说道。”

“与你说道?”孟凛半睁了下迷蒙的眼睛,却皱着眉头像是要仔细睁眼把白烬看清了“我……我……”

可孟凛“我”了几声,又没再往后说了。

即使孟凛现在并不清醒,容易说出什么真心的实话,却还是要把心里的事情藏得死死的。

他总是这样。白烬叹了口气,他好似是多番犹豫了,又问道:“去了京城,你有何打算。”

“你是不是打算……”白烬浅浅吸了口气,“不同我来往。”

孟凛半睁的眼又阖上了,他仿佛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眉间都是愁色,可嘴里却吐出一个字:“是。”

果然……从前就是这样,自从入朝为官,孟凛便再也不主动地往白烬身边凑了,他和孟凛之间的沟壑愈挖愈深,生生漫起了一条长河,横亘在他们之间,再回不去从前祁阳比邻而居的日子。

白烬脸上露了不悦的神情,孟凛不知道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喜欢说胡话,也不知道他说的胡话全都是真话。

“孟凛,等你醒来了你大概也已经不记得了,你从前也是如此。”白烬带着点情绪似的,不像那个稳重的白小将军了,“我这次的筹谋,是早已把你算进去了,你若是落荒而逃,我就……”

他将后话只心里说了。

……

淮北的雪没再下了,天空有了一丝亮堂的迹象,倒映成天地一色,白茫茫一片。

马车到了晚上才驶进淮北的街道上,寒冬凛冽,路上静悄悄的,只有马车轧着雪的声音带着点清脆的微响,从街头响到了街尾。

巡抚的府上红墙黛瓦,被雪一盖,还有些大气磅礴的样子,马车没走正门,绕了一圈从后门进去,一直到了后院。

马车稳当停下,白烬刚站起身来,帘子就掀开了,吴常递了件披风进去,可入眼的先是白烬,他才想起白小公子也还带着伤,披风就备了一件。

白烬看出他的犹豫了,直接接了过去,“我拿去给孟凛。”

孟凛混沌地睡了一觉,风寒竟然好了不少,他全然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一边醒神一边把披风接过去了。

白烬探头出了马车,马上就有人迎了上来,“小将军你可算回来了。”

白烬的近侍林归望穿了眼,等了几天,才心急如焚地把白小将军等回来了。

没下雪,林归依然挡风似的举了把伞到白烬跟前,白烬跳下马车,靠着林归说了会儿话,听得林归不住点了点头。

巡抚周琮这才带了两个人赶了过来,对着白烬揖手道:“下官迎候来迟,刚吩咐了下人给小将军准备洗尘,还请小将军……”

“周大人多礼了。”白烬没等他说完,从林归手里拿了伞过去盖在周琮的头上,“不必准备,有些事情想找大人商议。”

周琮垂了垂头,目光低过白烬撑伞的手,“不敢不敢,下官领旨。”

周琮看了看身后呆愣愣的两个人,骂道:“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快去给小将军收拾行李。”一边对着白烬笑道:“让小将军看笑话了。”

白烬跟着看了眼身后的马车,对周琮道:“我带了友人一同入京,还想在大人府上叨扰几天。”

周琮马上应道:“小将军不嫌弃寒舍简陋就好。”

白烬垂了下眼眸,“大人说笑。”

“那小将军这边请。”

白烬对林归点了下头,便跟着周琮走了。

林归目送白烬离开,才朗声对着马车里喊道:“孟公子,外边天冷,若是方便,还是请跟我移步进去吧。”

“有劳你了。”孟凛声音哑了几分,他掀开马车的帘子探了出来,外面的冷风一时往身上灌,孟凛不禁低头咳了几声。

他望了一眼方才白烬走的方向,然后略微有点苍白的脸上带了笑,“你就是林归吧。”

林归被一阵微微的冷风扬了下,却一时忘了寒意,对上孟凛那盛了秋水的桃花眼,竟有些如沐春风的错觉,林归笑了笑,“孟公子多礼了,小人林归,小将军早吩咐了我要好生照顾,公子的行李自有下人收拾,这会儿只管移步过去。”

孟凛对林归颇有印象,他其实是六皇子齐曜送去给白烬的,一直跟在白烬身边,行事一向妥帖,也很懂得白小将军的心思。

“好。”孟凛拢了拢披风,从马车上下来了。

林归周到地引路:“一路舟车劳顿,孟公子这边请,常叔也请一道去休息吧。”

吴常跟在孟凛后边,与林归一道进了屋檐。

周府雪景下很是好看,一路过去路上点着灯,很有几分雪打灯笼的意思。

林归引着他们进了间房,里头春意盎然似地烧了暖炉,燃着令人舒心的淡香。

“小将军回来得突然,眼下厢房还在收拾,小将军便吩咐了让公子先在他房中休息。”林归让他们坐在桌旁,“药也让下面去煎了,还请公子静候片刻。”

孟凛十分有礼地对他笑着,“你诸事周到,倒是劳烦你了,我心中甚是感激。”

“孟公子多礼。”林归面露惶恐,却觉得这位孟公子很是谦和,心中不觉待他尊敬。

林归给孟凛和吴常倒了茶来喝,喝了会儿热茶,孟凛不经意地问道:“还想问问你可知小将军何时回来?”

林归靠在桌边给他们添着茶,“小将军平日办起事来便是废寝忘食的,这会儿……”林归无奈道:“我也不知道要聊多久。”

“孟公子莫非是累了,本来也是一路舟车劳顿的,不妨过去休息。”林归周全地说着:“若是有什么事情要说给将军,小人也可代为传达。”

孟凛当着林归的面叹了口气,他露出一副心疼的模样,“小将军可是受了伤的,又如此风尘仆仆地回了淮北,好不容易到了淮北,怎么也不好好休息。”

他疑惑地问:“还有一位大人呢?”

“还有一位大人……”林归一时错愕了下,他下意识问了句:“应大人?”

孟凛“嗯”了一声,转而继续说白烬:“想来你还不知道,白小将军在祁阳时遇到了山匪,为了护卫城中百姓,他只身迎敌,受了很重的伤,新旧叠加,本来也没养几天,便启程回了淮北,这会儿竟然还去商议事情了,我可是看着都心疼。”

林归已经露出了一脸担忧的神情,孟凛又催促道:“你快去劝劝你家将军,这会儿不适合废寝忘食,让他早些回来休息。”

“啊……”林归一边是担心,但一边又犹豫了,“可是我们做下人的……不方便过问主子的事。”

“唔。”孟凛思索了会儿,他忽地低头笑了下,他朝林归勾勾手,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然后往他耳边低声说了点什么。

说完了孟凛道:“你就这样跟白小将军说,他肯定回来。”

“这……”林归疑惑道:“真的可以?”

孟凛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林归本着关心自家将军的心情出了门去。

孟凛脸上笑意还没收,他又喝了口暖茶,闲聊似的对吴常道:“常叔听说过这位应大人吗?”

吴常面色如水,“从前的话,应该是应于渚,现在就不一定了。”

“应于渚。”孟凛细细想想:“如今的礼部尚书,常叔还曾认识他?”

吴常摇头,“不认识。”

“巧了。”孟凛笑了笑,“应当是他的儿子€€€€应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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