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回了祁阳,却没让旁人起疑,想必这巡抚院子里还住着一位能够稳得住局面的人,如今朝中说得出名字的应大人,也就剩这位连中三元的前状元郎了。”
“唔……”孟凛心道:“后一位是我。”
第11章 如晦
“小将军回来了。”白烬刚同周琮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里边传来句清朗的声音。
白烬与周琮边走边说,正把祁阳山匪的事说了一半,他停顿了下没进门,继续道:“祁阳县令主理山匪事宜,到时候呈报到淮北,还请周大人将赤云山的山匪清理一番,也算为民除害。”
“是是是,下官领旨。”周琮很懂得藏拙,在白烬面前诸事只管应道,待白烬说完了话,才推开书房的门等他进去。
白烬进门去,对里面淡淡道:“应大人久等了。”
“不久不久。”那书房里置了个屏风,屏风后的书案旁坐了个人,那人轻摇着折扇站起身来,朝着白烬与周琮往外走了过去,朗声道:“周大人府上日子过得舒坦,小将军才是一路辛劳。”
应如晦从屏风后走出来,行走间端着副贵公子的骄矜,眉目间却透着股书生气,是个精致的俊俏模样。
应如晦在京城很有名气,年纪轻轻已是礼部侍郎,少时才气动人,稍长些科举中第,乃是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京城里的官宦小姐择婿时总会想起这位芝兰玉树的应家独子。
白烬没跟应如晦说客套话,他已有倦意,直接进去寻了个椅子坐下,一边问道:“这段时间可有事发生?”
应如晦随着走过,看了眼周琮,笑道:“周大人府上诸事周全,自然无事。”
周琮心里腹诽,却只能满脸笑意道:“下官惶恐……”
三人在书房里落了座,应如晦摇了几下折扇便将扇子折了起来放在桌上,看着白烬道:“小将军私事了了,我们就该谈谈公事了。”
应如晦从袖口里掏出一份折子,缓缓道来:“上月家父去城郊上香,偶遇了一老妪,衣着褴褛,步履蹒跚,家父心生不忍,便带这老妇人回了府中,悉心照料,后来……”应如晦停顿了下,将折子翻开一页,“却从那老妇人口中听来了件事。”
应如晦吊人胃口似地看了看白烬和周琮,可白烬脸上从来淡然,周琮在应如晦面前时刻只有“下官惶恐”这一副表情,弄得应如晦仿佛期望落了空,但他语气依旧地说了下去,“那老妇人家中本有一夫一子,也有块田地得以耕种,只是那田地偏僻,耕作不便,时常收不成什么庄稼,不过糊口不成问题,但前段时间家中突遭了变故。”
“当地豪绅强占了那山间偏僻田地,又……强抢了她那尚不及弱冠的儿子,我倒没特意打听过那地方如今民风如何,那男儿郎不堪羞辱,竟然……”应如晦隐晦地停顿了下,继续道:“家中老翁去官府报官,又去找豪绅理论,不想……官府拖着事情毫不作为,那豪绅想是作恶惯了,或是背后有什么倚靠的关系,竟打断了老翁的腿,从此老父亲一病不起,只留……那老妇人申诉无门。”
应如晦仿佛心中不忍,叹了口气,“我等久居京城,确不知这世间有多少不平之事。”应如晦与白烬对视了一眼,转而看向周琮,“还想问问周大人如何看待此事?”
“这……”周琮似乎思虑了会儿,晃了晃身子站起身来,对着白烬和应如晦揖手拜了一拜:“大人容禀€€€€”
“应大人所言之事,若非巧合,乃是……乃是下官经手之事,但……但大人有所不知……”周琮有些慌张地从袖口里也掏出了本折子,举到身前,“此事虽发生在淮北,但那受难的余氏一家报案到底下小吏,小吏有意瞒报,下官早先并不得知,等知道时木已成舟……但下官已将事情办妥,现将折子呈报还请大人细看,并……治下官失察之罪……”
周琮后半段声音越说越小,他膝盖一弯跪在地上,将折子呈到了应如晦的面前。
应如晦瞥了一眼折子,没接,反而是看向白烬,“白小将军如何看待?”
白烬有些疲惫地撑着桌子揉了下眉心,他没带什么情绪,“还请周大人细细说来听听。”
周琮咽了口口水,他举着折子低着头,诚惶诚恐道:“早先那余氏一家有块田地正在那桐柏山脚,因着地势不好一向种不出什么,官家连那地税都收得极低,但后来那城西的童家少爷听信了算命的话,偏认定那桐柏山下风水旺人,非要要来那片地来盖间宅院,淮北靠江,整个州的漕运正是那童家一手握着,一向有些嚣张跋扈,就……强占了那田地,但因那地偏僻,余氏又住在城外,此事并未传到下官耳朵里。”
“只是后来,后来……”周琮讳莫如深似的,叹了口气,“那童家少爷有些断袖的癖好,余家的小儿子整天去闹,一来二去竟然给那童子启给看上了,就……那少年郎性子烈,之后的事……基本上就是二位大人知道的。”
“下官听说之时,这事早已经……但案情经过,一干人等该判的罪,下官已经写好呈上。”周琮略抬头看了眼二人的神情,“瞒报不告的小吏已下狱查办,罪行皆供应不讳,若大人有惑时刻可提审来问,只是那童家根基深厚,下官费了好大力气去抓那童子启,可……”
“可那童子启早先得了消息逃跑,下官即刻派人追踪,不想那童子启逃往江中当众溺亡,未能交由朝廷正法,童家没了儿子,还立约散财补偿那余氏老叟,下官别无他法,也只能作罢,将童子启的尸身还了回去,如今那童家还挂着白丧,其余参与人等处置皆上呈了折子,只是还未等到刑部复批,还请两位大人明察。”
“哦?”应如晦眼眸一抬,停顿了会儿伸手接过折子,“没想到周大人办事快而周全,倒是本官多管闲事了。”
“不敢不敢。”周琮揖手道:“大人千里而来,实乃民生福祉。”
应如晦略翻了一页,没多加细看,便对周琮笑道:“如此折子本官便收下了,周大人辛苦,如此大夜还来谈及公事,小将军若是没有什么事情,便能请周大人去休息了。”
白烬是真的有些累了,他点了下头,颔首道:“祁阳的事,也望周大人早些了结。”
“是是是。”周琮这才站起身来,“下官告退。”
应如晦看着周琮退出了门去,才又翻开手里的折子细细看着,一边道:“小将军此行可还顺利?”
白烬蹙了下眉,“不算顺利,山匪入城,险些伤及百姓。”
应如晦“啧”了一声,“真是选的好时候。”
说罢应如晦将折子合上,递到白烬面前,“这余氏的案子,也办得真是好时候。”
“淮北的巡抚早几年就该轮换,但那时正逢周琮的母亲病重,朝中有位大人物替他出面更改了官职,这才如今还让他坐着淮北巡抚的位子。”白烬从应如晦手中接过折子:“如今的世道,终也算不得太平,淮北之事难及京城,多半都给半路拦下了,他朝中有些人脉,早先得了消息将案子了结也是意料之中,其他的账,再与他慢慢清算便是。”
应如晦笑道:“小将军倒是好脾气。”
白烬摇头,“非也。”
应如晦还想开口,门外却响起了几声敲门的声音,只听林归敲响了房门,道:“林归求见小将军。”
“进来吧。”
林归敲开了门,朝里边的白烬和应如晦行了礼。
应如晦顺口道:“我记得林归从前是六殿下府上的,这些天倒是很知道轻重。”
白烬“嗯”了一声,看向林归:“何事?是……”
“是孟公子。”林归往白烬身边走了几步,他心中有些虚,声音不觉低了几分:“孟公子让我来传话,说……他身体尚未安康,想要问一副药去。”
白烬知道孟凛正病着,也不奇怪,“什么药?你听他吩咐,不必来问我。”
“那副药好像是……”林归回忆着孟凛同他说的,缓缓说道:“桂花、当归、知母还有……”
“不必说了。”不等林归说完,白烬竟直接打断了他,断得直接又直白,他又缓和语气地轻咳了声,“我知道了。”
说罢白烬耳尖竟微微红了下,眼里闪过丝无奈,但他面色如水地将折子翻看了几页,又递回给应如晦,“我今日才刚回来,还有些东西要去收拾,便先告辞了。”
应如晦如常地把折子接过拿在手里,“也行,小将军慢走。”
林归竟没想到这话真能让白烬回去,不禁犹疑道:“那这药……”
“不用抓了。”白烬微叹了口气,不易察觉地咬了下牙,“我亲自回去看看。”
说罢白烬便往外走了。
林归这才惊讶地“……哦”了一声,他对着应如晦行礼道:“应大人,那我也先……”
“不着急。”应如晦好似从刚才看懂了什么,他颇有兴致地问:“不知这位孟公子是?”
林归坦言:“孟公子是小将军同乡好友,似乎是要一同进京的,单名好像……是一个‘凛’字。”
“孟凛……”应如晦指尖敲了敲手里的折子,他面露笑意:“那小将军与这位孟公子倒是关系匪浅。”
“小人看着也如此觉得,不过大人没见过孟公子……”林归不解道:“为何也会这么认为?”
应如晦只道:“桂花摇影夜深沉,醋酸当归浸[1]。”
林归一愣,只好无奈地笑了笑,“小人……书读得不多,不妨还请应大人明示?”
“既是要治病,桂花、当归、知母、红娘子、使君子、人参这六味药,治的可是……”应如晦摇摇头,讳莫如深似地笑了起来:“不可说不可说。”
林归:“……”
“如此……”林归也不多问,知分寸地有礼道:“那小人便先告退了。”
应如晦看着林归从屋子里退了出去,心里琢磨着念叨起“孟凛”这个名字。
……
白烬沿着一路的栏杆走过去,夜风吹得树上的雪簌簌往下掉,扑面而来寒风阵阵,把白烬心头的一点热意又给吹散了。
白烬不禁轻声骂了一句:“真是胡来。”
可白烬转念又觉得这正是孟凛能干出来的事,他又不是第一次胡来了。
孟凛在祁阳的时候也有半个师父,乃是县上的大夫王禁之,孟凛的医术基本都是跟他学的。
孟凛时常生病,白烬便偶尔会替他跑个腿抓副药,有一日孟凛给了白烬一张药方,让他照着方子去抓药。
白烬没学过医,但一向正直的小公子帮了孟凛这个忙。
可白烬把药方拿到王禁之面前,王大夫看了药方,脸黑着问白烬:“是不是那倒霉姓孟的写的药方?”
“……”白烬便知是那孟凛乱写了什么方子,可白烬依旧正经地问道:“可有不妥?”
王禁之咳了一声,“没什么不妥……”
“白烬啊。”王禁之看白烬这般有礼,也正经地给白烬解释道:“孟凛平日胡看些不好的书,你莫要跟他学,这桂花、当归、知母、红娘子、使君子、人参六味药,乃是相思方,治的是……”
王禁之叹了口气,“相思成疾。”
“……”不经世事的小白烬脸唰地一下红了,至此便知晓孟凛不是什么正经之人,难怪师父总是告诫他莫要与孟凛多加亲近。
可白烬黑着脸把药方拿去还给孟凛的时候,他竟能说出“想我平日里无人说话,的确是对小公子思之又思,想之又想,我这不是催促着小公子得空来与我说说话嘛”这种话来。
“……”若不是看孟凛身娇体弱的,白烬真想动手揍他一顿。
如今事情过去很多年了,再想起时又是别样的风貌了。
白烬走到房门外,吴常好似一直注意着动静,没等白烬敲门便打开了门来。
孟凛好似是累了,已趴在桌上沉沉睡了起来,白烬无声地叹了口气,又突然不想追究他了。
作话:
注:“桂花”摇影夜深沉,酸醋“当归”浸。出自元€€王实甫《西厢记》
第12章 出巡
接下来的几日正是雪融的光景,屋檐水滴滴答答地落着,淮北城中平安无事。
入夜街上静悄悄的,月光透不下来,唯有秦楼楚馆的灯火照得路上的积水都波光潋滟,脂粉的味道熏得人心里犯痒。
“你少在这儿狗眼看人低。”那秦楼里走出个醉醺醺的年轻男子,骂骂咧咧道:“少爷我有的是钱!”
“我呸!”那花枝招展的老鸨挥了挥手中的团扇,一脸嫌弃道:“没钱还来喝什么花酒,瞎吹什么大话,若不是这位爷……”
老鸨转头笑嘻嘻地换了嘴脸,对着那掏出一锭银子的灰衣男子连忙称谢:“若不是这位爷替你付了酒钱,今天你可别想走着出我这个大门!”
那灰衣男子一手付了酒钱,一手搀住了快要站不住的酒醉男子,对老鸨道:“给了钱,人我就带走了。”
“是是是。”老鸨笑道:“爷慢走。”
那老鸨摇着团扇送客,刚巧打更的人从那秦楼前经过,“梆”地敲了一声,灰衣人看了他一眼,往他来的方向去了。
那边离了灯火,路越走越暗。
醉酒的男子仿佛半醉半醒,东倒西歪走不动道,手比划着嘴里不停念叨:“本少爷有的是钱,要是让我知道今天是谁拿走了我的钱袋,我一定饶不了他!但,但那秦楼里的小倌生得是真好看啊哈哈哈……”
“今儿,多……多谢你了。”他转头拍了拍那灰衣男子的肩,“本少爷,一定不会亏待你!改明儿等我回了家,就让……让我爹好好赏你。”
那灰衣男子笑了一声,大夜里寒意刺骨,那笑声仿佛也染上了丝冷意,他冷冰冰道:“那还要多谢少爷。”
“少爷?哈哈哈……”那酒醉之人说着自话,“你是不是不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