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嚎从牢房里传出回音,平添了几分凄厉。
冬日里的牢房昏暗得好似不见天日,逼仄的廊道里阴暗潮湿,走进去便能闻到股难以入鼻的恶臭,像是发霉夹着溃烂,还有一丝血腥混在其中。
白烬一身白衣似乎与牢狱格格不入,他隔着墙坐在间牢房里,只平静地听着隔壁童子启的动静€€€€不过打了十棒,那童少爷已经把能依仗的人全喊了一遍,仿佛靠喊破嗓子就能喊到人救他。
白烬到巡抚衙门时周琮还没回来,白烬的人立刻自然地接管了这里。
十棍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打完了狱卒就给童子启戴上锁链,由白烬的将士带着,直接把他拖到了白烬跟前。
童子启被按着跪在地上,锁链哗啦响了一阵,他的手给锁链套着,摸不着挨打的后腿,只好把手前撑在地上,几乎快要趴在了白烬面前。
童少爷心里委屈极了,他爹是淮北漕运的当家,他是家里的独生子,长这么大没一个人敢找他的晦气,更别提打他了。
他怨恨地抬头,“你这是,滥用私刑!”
“童子启。”白烬一脸冷漠,笔直地坐在他面前,他垂眼问道:“有没有滥用私刑,淮北衙门的刑狱如何,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我……”童子启脸色铁青,本想辩解,身上的痛意却仿佛在提醒他从前的所作所为,他一下泄了气势:“我怎么会知道……”
旁边晦暗的烛火晃荡着,童子启发觉自己的声音从牢房里传出了一丝回音。
接着白烬便默然不语起来,他身后的头顶上有一扇小窗,微弱的一道光束直直射在童子启的身上,而白烬坐在暗处,像是从漆黑暗夜里注视着他,犹如一把冷厉的尖刀。
童子启忍受不了这安静,他喘了几口气,竟在这会儿想起了从前,他以前也来过一次牢房,已经不记得是找谁的晦气,好像是个男人躺在血泊里,他只记得血和牢房的味道太过于难闻,他看着捂着鼻子发笑。
童子启不禁闭上了眼,仿佛看到了自己也躺在一片血泊里,背后不禁爬起了一阵凉意。
可片刻童子启又把眼睁开了,他抬头与白烬直视,仿佛找回了底气,“当官的,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你是京城里来的,我也不见得会怕你。”
“京城里的大官,我也……”童子启下意识一顿,接着咳了一声,“……反正你看着办。”
白烬脸色一暗,仿佛被童子启触及了雷区,他平生最不怕受人威胁,向来是越是有人拿硬石头碰他,他越是碰出一头血也不回头。
白烬冷冷道:“童子启,你打错主意了。”
接着白烬站起身来,他走到童子启身边,低头俯视着他,像是没有感情地讲着故事:“你父亲是淮北漕运的当家童慎,从二十年前白手起家,如今是淮北漕运的第一当家,淮水一线几乎都要从他手上经过,认识的人自然不乏达官显贵。”
童子启冷哼一声:“那是当然,我告诉你,里面自有你惹不起的人。”
白烬不理会他,继续道:“但前几日周大人上了份折子,里面写着童慎的儿子童子启欺辱百姓闹出了人命,捉拿时不慎溺水身亡,所以已经判了结案。”
白烬盯着童子启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童子启已经死了,你当自己是谁?”
“你说……你说什么?”童子启仿佛没有听懂,“本少爷自然是童子启。”
他话音刚落,但转头眼睛瞥到四周,整个牢房只站着白烬和他手下的人,那些将士腰间佩刀,目光凛凛地视着前方,童子启才觉自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他脸色一变:“你……你不会想……“
“不可能!”童子启斩钉截铁道:“你抓我进来的时候,可有那么多人看着,你不可能把我……”
一声冷铁出鞘的声音在牢房里响得明显,童子启被突然打断,只见晦暗的牢房里迸出一线寒光,白烬从旁抽出了把刀,直直地立在了童子启的脸旁。
长刀倒映着童子启额头上的冷汗,他整个人不顾疼痛地直起身来,他不禁微微颤抖:“你怎么……怎么敢动我,我爹不可能放过你!”
“你爹?”白烬眼眸一沉,他拖着刀走近了步,长刀划在地上滋啦响得刺耳,“既是众目睽睽,如今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白烬冷冷道:“你猜你父亲,几时会过来?”
“或者……”白烬微微俯身,“你猜他还会不会来?”
“我爹会不会来……”童子启不可置信地重复了遍,他手里的锁链冰冷,那刺耳的刀仿佛是划在他身上,他揉乱了头发,逃避似的低下了头,他又看见了从前躺在血泊里的男人€€€€那人就这样死了,连给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我爹……我爹为什么不来……”童子启低着头喃喃自语起来: “他怕……他怕败露,他宁愿把我关起来也……不对……”
童子启突然抬起头,他拨了拨额前已经散乱蓬起来的头发,“你……你在哐我!你不可能知道!”
白烬皱眉,他蹲在童子启面前与他平视着,“童子启,你爹救不了你。”
白烬的话一字字敲打在他心上,童子启瞳孔一震,心里早先摇摇欲坠的防线竟溃不成军地泄了开来,仿佛有奔腾的洪水淹没他的理智,他嘴里呜咽了一句,“我不想死……”
“我告诉你……”童子启一把拉住了白烬的衣袖,他像是从大水里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情绪有些激动:“我告诉你桐柏山的事,你放了我,我爹……我爹不救我,你能救我。”
白烬眼角一跳,但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童子启,一丝救与不救的意思都没表达。
“桐柏山……”童子启有些急了,他眼睛放光地看着白烬,顾自说了起来:“桐柏山里面有矿,我爹和周琮都知道……”
这一句仿佛日晷上循环往复,终又指上了往昔同样的时点,旧日的事情从白烬脑海里浮现出来,在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的时间与场面,桐柏山的事终于被揭开了。
在白烬的眼神示意下,旁边的将士拉开纸笔开始写起了供词。
童子启还在说着:“他们已经采了五年了,里面是金矿,桐柏山太偏,又掩人耳目,没人知道里面还有金子,里面开出的金矿都够买几个淮北了,但那钱我爹从来不动,他和周琮全给了京城里的一个大官,他们几乎不告诉我,也不让我插手……”延珊庭
“我只,我只做过余家那件事,桐柏山的地不好,没人会种地,只有那姓余的一家……我爹让我把余家的地收过来,说是盖间宅子免得夜长梦多,可余家的儿子不懂事,我给了他钱,他竟然不从我,我就……”
童子启舔了舔嘴角,“他家那个老头也惹事,整天来闹,我手下那些人没轻没重,就打断了他的腿,后来这件事竟然闹大了,以前都,以前都不会闹大的,我爹只能让我躲起来,他把我关在桐柏山里……但山里面什么都没有,连太阳也没有,只有一些死气沉沉的矿工,连好话都不会说。”
“还好,还好里面有个人会些江湖本事,他能给我易容。”童子启摸了摸自己的脸,竟微微笑了,“他给我易了容,这样谁都认不出我,我就能偷偷溜出去。”
“但几次之后,我的钱被偷走了!”童子启又情绪激动起来,“有个人,有个人帮我付钱,却骗了我,他打晕了我,醒来我就……我就……”
“我……呜……”童子启呜咽了一声,抱头痛哭起来。
之后的他出现在了马车上,众目睽睽,他假死的谎言被当场揭穿。
白烬不为所动地站了起来,童子启不值得同情,上一世时没人为那家破人亡的余家老小说话,也没人查过童子启从前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所有的恩怨都单单被桐柏山的事情遮掩得不足为重,甚至成不了万千案卷里的短短一句话。
直到牢房上锁的声音响起,童子启才错愕地抬起头来,他慌乱地手脚并用爬到门边,隔着牢门抓空了白烬的衣角,“你不是……不是说放了我吗?你别走!”
白烬站在牢房外面停顿了会儿,他低垂着视线看向地上狼狈的童子启,眼里竟柔和了许多,仿佛带着种怜悯似的。
白烬道:“我方才只与你说过一句假话,那时其实不足一个时辰,不过到现在,应该是有了。”
童子启眼神一下凝滞了,不足一个时辰……什么一个时辰?
“如今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你猜你父亲,几时会过来?”
白烬之前的声音仿佛一道惊雷,在他耳边炸开,童子启突然发疯了似的拍起了牢门,“你骗我!你骗我……”
安静的牢房里不断响起回音,却什么回应也没有,独独留下了一片昏暗的死寂。
……
白烬从牢房里出来,他闭眼呼了口气,毕竟那牢狱里的味道实在不太好闻。
此刻正是正午了,太阳却密不透风地隐在云层里,几片乌云像是缓缓靠了过来,空气里一片沉闷。
这天气与白烬快到淮北那日甚为相似,仿佛是有风雨欲来,却平静得惹人发闷。雁山町
那日马车摇晃着驶向淮北,应如晦与白烬共乘了一辆。
应如晦来淮北的消息并未向外界透露,同行之人只有林归知道,为了掩人耳目,白烬与应如晦说话时都用笔写在纸上,冬日里车上放了个小小的火炉,两人一边写,读了便一边将纸焚了。
应如晦几日来不能见旁人,心里不免有些烦闷,他平铺着纸,执笔写道:“小将军约莫此次能有几分胜算?”
白烬皱着眉头想了会儿,没回答他,反而问道:“应大人此次来淮北,因何而来?”
应如晦看清了字,笑了笑,写道:“我等文人,自不比武将,做不了上阵杀敌之事,然立于天地,总存了几分为生民立命之心。”
应如晦停顿了会儿,等白烬看清,继续写:“家父心肠软,遇到余家老妇便递了折子,但这世间如余氏这般的人家数不胜数,京城尚有冤狱,何况千里之外,我此来淮北,不止为了余氏,更为‘淮北’。”
白烬仔细读了读其中的话,不禁敛眉:“‘淮北’何解。”
应如晦将刚写过的纸放进火炉,看着那纸燃出一缕黑烟,才又续着写了下一页:“百姓之淮北,朝廷之淮北,大宋之淮北。”
“若要解了淮北的这个结,还是要看看这个周琮是何许人也。”应如晦垂眼写着:“周琮曾是元朔年间的进士,我查阅过他从前的政绩,不过平平,乃是到了本朝,当今圣上即位时选任新人,才给他委任了新职,如今算来,已经十数年未曾回过京城了。至于他在朝中的倚靠……小将军以为……”
应如晦停下来看着白烬,像是等着他说什么。
白烬早知如今的京城已是党派分明,当今的陛下从先帝手中接下这堪堪欲坠的国家,他却并非是个手段了得的新皇,如今的朝廷唯有靠着明争暗斗的皇子党派才维持着一个平衡的局面,前世的白烬并不想参与其中,直到他看到最后的结果,才如今走向了六皇子齐曜的身边。
应如晦与齐曜的母家攀得上亲,他自然是六皇子一派的人,而他这般问他,乃是想问,他觉得周琮是谁的人?
淮北靠着岭中,如今的岭中是块南北两朝都不管的地界,若是有一天想要越过岭中而去,淮北必然首当其冲。
应如晦的此行意在“淮北”,实际是意在“六殿下”的淮北。
白烬心知肚明,他斟酌了会儿言语,“当年周琮连任淮北巡抚之时,给他出面更改官职的,乃是长公主夫家的温国公,只因当初温国公的夫人曾与周琮的母亲去寺庙上香时结过一段缘分,周琮母亲病重之时便替他求了份恩旨。”
白烬沾了点笔墨,“温国公与家中亲眷一心向佛,向来不与朝中大臣多加亲近,内外皆言他无心朝政。”
“但长公主,乃是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姐姐。”
应如晦没想到白烬这般坦荡,毕竟如今勾心斗角的人多了,谁都不愿把话挑明,只模棱两可地互相猜忌。
应如晦对着笑了笑,“从前觉得,白小将军应当无意朝廷中的争斗,不似我等身为世家,确有诸多无奈,若不能同气连枝,前方的路,可不算好走。”
白烬苦笑了一下,却不想和他聊这个,历史能将谁是谁非说清楚,而身处其中的人却不能,白烬上一世走了诸多歧路,吃了许多苦处,重来一次,他只想了却一些曾经的遗憾,完成一些没能完成的事和留住一些没能留住的人。
白烬换了张纸来写,也换了话题,“周琮既可能是太子一党,那么光一个余氏定然扳不倒他,至于六殿下得来的消息,如今也难辨虚实。”
应如晦提笔,只在纸上写了二字:“私矿。”
前朝时便有朱殷私开铁矿,大炼兵器,有了他起兵造反的先例,如今的朝廷早已明令禁止民间私开矿山,以免再生什么祸端。
应如晦将纸扔进火炉,看着“私矿”二字烧了干净,才又沾了笔墨,“殿下耳目在外,若此行消息不实,也自当没什么损失。”
应如晦笑笑:“所以才有我这番私下前来。”
第14章 童慎
早先白烬到了衙门之后,便让林归把孟凛送回了巡抚府上。
孟凛早两日风寒才刚好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条命,舍不得再随便糟蹋,正午将至便乖乖回去喝药了。
吴常端着药进了房间,孟凛竟没察觉到他进来,只看着火盆里燃着的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子。”吴常面色如水,喊了他一声。
孟凛这才回过神来,他从吴常那儿把药接过来,眼神看了看他对面,“常叔坐。”
吴常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一声不吭地坐下了。
孟凛在他坐下前一口将药喝下了,被苦得直皱眉,苦味久久不能散去,孟凛望着吴常道:“八年了,常叔。”
吴常听到时间神色微动,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沉沉地开口道:“公子长大成人,小姐肯定很欣慰。”
孟凛苦笑了下,“最近时常梦及往事,今日上街牵马,还是不免想起……”
“……那天晚上。”孟凛咬字带着些情绪似的,“我离开南朝已经八年了。”
孟凛又看向了火盆里的炭火,那炭燃得透红了,甚至冒出了火焰,孟凛眼里倒映着,脑海里也燃起了片熊熊大火。
八年前的南朝都城长乐,明亲王府。
那一晚明亲王爷孟明枢又得了个儿子,王府里大宴宾客,厅堂红绸高挂锣鼓喧天。
偏院却起了场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