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汹涌,里头有个身着华服的女子,她满身浴血,将十二岁的孟凛一把推向吴常,孤身提起剑对上那火海里的刀光剑影。
“带阿凛走!快!”那女子在火海里喊着,熊熊的火焰几乎要把她吞噬,她神色坚定地最后看了眼孟凛,一咬牙:“别让他再回南朝。”
“母亲€€€€”尚且还是少年的孟凛被这突如其来的暗杀与大火冲昏了头,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大火,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黑衣人,他孱弱的病体拿不起刀剑,母亲拦在他面前,用命拦在他面前。
吴常右手衣袖空荡荡的,他一身都是乌血,眼里像是空洞,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他把刀咬在嘴里,一手抓起孟凛的后衣领,将他扔上了马车。
孟凛三两下爬起来,死死抓着马绳不放手,他恳求着:“常叔常叔,母亲,母亲还在外面。”言杉艇
“母亲……”孟凛满脸都是眼泪,他双手颤抖着,他那点微弱的力气拉不住马,“我不能没有母亲……”
吴常那修罗一般的脸上也露出痛苦的神色,可他不能犹豫,他抬起那乌黑的手,一掌拍在了孟凛的后颈上。
“对不起了,小公子。”
吴常将晕倒的孟凛推进马车里面,“驾€€€€”地一声驱车远去。
孟凛的母亲宁素素,再没从那火海里出来……
孟凛将眼神从炭火上移开,如今过去八年了,可惜他没能早重生几年,母亲死去的遗憾怎么也无从弥补。
吴常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右手,又看了看满是老茧的左手,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小姐大仇得报,公子该往前看了。”
“大仇得报……”孟凛嘴里实在太苦了,想起母亲更苦,他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常叔啊,从前在南朝,我几乎什么都没有,一开始我对孟明枢也有过天真的希冀,最后却自食恶果地尝到了报应,这是我自找的,往后我可以不回南朝,可以从此和孟明枢不牵扯任何瓜葛……”
孟凛双眸平静:“……但母亲的事情,我不会后退分毫。”
“唉……”吴常这才长叹了声,他大概知道一些孟凛如今谋划的事,“你为小姐已经做了够多了,那件事情目前也只是猜测……这实在太冒险了。”
孟凛知道吴常是担心他,他放轻松地笑了笑,“常叔不必担心,来日尚且方长,我犯不上想不开地硬碰硬,自当谨慎筹划,况且母亲也不想我整日烦忧地活着,自然也是该往前看的。”
吴常这才心里有了些底,孟凛是他跟了多年的小姐的儿子,这些年来他看孟凛历经了许多苦难,又终于安定下来,仿佛是扎了根,却又突然要去京城,因为一些不知真假的事情去一探究竟,吴常不忍心他看着长大的公子再曝于生死,也不想他因为过往而放弃未来。
但如今孟凛长大了,或许多年前他就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打算,并且非他人能随意左右,孟凛一直都是这样。
吴常挺直了脊背,他握紧左手,认真地看着孟凛:“只要公子平安无事,我还能再用几年刀。”
孟凛如今看着身边的人心里总会多些柔软,仿佛是觉得亏欠了什么,他眉眼带笑:“我可舍不得常叔为我出生入死,等去了京城我就去使唤陈玄,这五年可让他过够了安宁日子。”
正午的天愈发阴沉了,淮北的雪才停了几天,堪堪把之前的积雪融掉,这会儿像是要下雨。
“后院走水了€€€€”府里传来一声大喊,接着铜鼓作响,整个府里都能听见喊人救火的声音。
透过窗户,西南角的方向升起一股浓烟,乌压压地笼罩在精致的房梁屋檐后面。
吴常看着外面皱眉,“需不需要我去看看?”
房间外的下人都去救火了,喧嚣了会儿就变得安静下来,孟凛脸上镇定地摇摇头,似乎在他意料之中,“常叔多虑,如此声东击西,我倒是应当成全他。”
话音刚落房门就被撞开了,更像是被一脚踢开的,巡抚府上收拾得太过干净,一点灰也没带起来。
门后进来几个持刀的壮汉,他们一身江湖人的打扮,凶神恶煞的似乎来者不善。
吴常马上便要站起来,却被孟凛先一步喊住了:“常叔慢着。”
孟凛斯条慢理道:“来者是客。”
站在前边的壮汉打量了下屋里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看了看旁边那断手的残废,立即就放下了戒心,他不甚真心地朝孟凛拱了拱手:“孟公子是吧,我们当家的有请。”
那人有些傲慢地补充道:“我们当家是淮北漕运的当家€€€€童慎。”
童慎名声在外,孟凛自然听过他,他颔首偏过头来,不卑不亢地问道:“自是久闻大名,但是不知是你们当家的请我,还是周琮请我?”
“……”那壮汉仿佛被把无形的刀撩了一下,他凶神恶煞地抬起刀,像是在威胁,“孟公子,今日府上这把火可是为你放的,我等没有多少耐心,你与我们走就是。”
孟凛儒雅的笑了笑,“童当家请我,我岂有不去的道理,只是我天性胆子小,颇为惧怕童当家的威严,还想让我家常叔与我同行。”
“这……”壮汉听他松了口,便打量了下旁边那年过四巡的吴常,怎么看也是个独臂的老汉,不像能翻出天的样子,他换了手拿刀,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
吴常像把入鞘的刀,没有锋芒地跟着孟凛走了过去。
说是有请,那几个壮汉却把孟凛团团围着,仿佛怕他跑掉,出了府就让他上了马车,直奔淮水码头而去。
***
童家乃是建在江边的高楼,离淮水码头很近,坐在其中便能望见浩渺的淮水,永不停息地汹涌而去,江水流到远处的桐柏山侧,便陡峭地转了个弯,恰似桐柏山正是江间凸起的孤山,但其实不然。
童家高楼建得比淮北的城墙还要高,雕梁画栋的红楼上挂着灯笼,好不气派。
只是前段时间那灯笼换成了白色,早先童子启溺亡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现在正有人搭起梯子拆着白丧。
童家大堂里,当家的童慎正发了大火,他面色铁青地来回踱步,那本就凶恶的脸上怒目圆睁,仿佛是个黑脸阎王,周围的手下谁也不敢触他的霉头,低着头不敢吱声。
“怀谨。”坐在堂上的周琮沉沉地喊了一声,怀谨是童慎的字,如此文绉绉的名字有些不合他的相貌,如今很少有人如此喊他,周琮道:“你这般走来走去也毫无用处,晃得人头昏。”
“周大人。”童慎阴沉着脸走到周琮身边,“如今落到那白烬手里的是我儿子,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周琮脸上也不悦,“众目睽睽,子启是如何出来的?他又是怎么出现的?”
“怀谨。”周琮脸色晦暗:“你最好希望他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听了童慎的脸更黑了,他抓起桌上的茶杯“砰€€”的一声摔了下去,生气道:“那你来找我干什么,你怎么不去衙门?他不过一个刚升迁的小将军,就能把你拿住了?周琮,你怎么被他一个毛头小子给牵住鼻子了。”
“……”周琮话到嘴边,却先是咳了一声,他对着周围童慎那些不吭声的手下沉声道:“你们先下去,等人到了再进来通报。”
“是。”下面的人松了口气,赶紧退了出去。
周琮重新看着童慎,“怀谨,你我为太子殿下做事,如今站在同一条船上,子启入狱我不担心吗?你自己儿子的斤两你当摸得清楚,你又为何没管得住他,倘若他对白烬说了些什么,你我又如何自处?又让殿下怎么办?”
周琮脸上也露出担忧的神色,“我已经派人去衙门里探听了,何况白烬手里是带着兵的,当初错过了好时候,这会儿拿不住他,我若此刻去衙门大开牢门放了子启,他怕是能让人把我戳成筛子!”
“况且那……”周琮声音低了几分,“那应如晦可是六皇子的人,那你猜白烬又是谁的人?”
周琮话里满是忧虑:“他们此番前来,怕就是冲着你我来的。”
童慎听了不吭声了,心里的气恼被堵成了烦躁,只好发泄似的往那桌上砸了一拳头。
周琮眼神凝重,眉目拧出了褶子,他思索着道:“从一开始余氏的事情走漏风声,你我明明早派了人拦住那余家的老妇,她是怎么跑到京城去的?就算应如晦只是来了却余家的事情,我早将一切打点了干净,这事情的缺口,还是在于子启,他是怎么恰恰好的出现在了白烬的面前?”
“怀谨,你跟我着急没用,还得长远地想想。”
“……”童慎嘴里干巴巴的,心里像被火烧,他握紧拳头,叹了口气道:“实在不行,我与那白烬硬碰硬打上一场。”
他眼里像是卧着一只猛虎,“就当我只为了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其他一概都当是子启在胡说,好在他知道的不多,那地方我们又几乎打扫干净了,现在桐柏山的人全都撤回了码头上,哪怕他们搜山,恐怕也折腾不多太多东西。”
周琮摇了摇头,“暂且先等等,子启落到他们手里,我们也得手里有个人。”
“就是你去喊的那个……”童慎一时想不起名字,直接接着后面道:“可你不是说他是……”
童慎也放低了声音:“……殿下的人吗?”
周琮不禁微眯了眼睛:“他最好是。”
周琮抬眼解释:“他早先找上我,手里拿着殿下的私印,我几乎都信了他嘴里的话。但如今这个场面,如果白烬真把他当回事,也只好试试能不能把他当做筹码了。”
“约莫着时间,人也应该到了。”
第15章 山石
孟凛被直接带到了童家。
童慎将手下遣了出去,也让吴常留在门外,独独把孟凛留下了。
孟凛在府上时便以客人的本分拜见过一次周琮,上一世时孟凛选择了太子一派,那几年里他几乎是摸清了太子手底下的势力。
如今淮北到京城的消息传递万分滞后,孟凛既仿的一手太子的好字,也认得太子殿下的私印,同样能让得不到消息的周琮相信自己也是太子手下的人。
周琮强颜欢笑地和孟凛寒暄了阵,他眉间的褶子难平,却扯出个难看的笑容,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虚情假意。
“你们哪儿那么多废话?”童慎在外人面前一直是副威严的样子,他没心思听废话,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孟凛,其中仿佛带着怀疑,他开门见山道:“小白脸,你真是殿下的人?”
孟凛笑容一滞,他将到嘴边的客套话一并咽了下去,随即又轻笑着看向周琮:“周大人觉得呢?我是否是殿下的人?”
周琮嘴角动了动,空气中仿佛凝结着淡淡的火药味,他朝两边看了看,笑着打圆场:“童当家的多虑,孟公子手里可是有殿下的私印,又有殿下的亲笔信在手,岂能有假?当家的若是不信……”
周琮目光对着孟凛:“孟公子不妨把殿下的私印拿出来看看,便能打消当家的疑虑了。”
孟凛看着他们唱红黑脸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上一世到死时,都有人要指着鼻子骂他有负于太子殿下的知遇之恩,如今他想要演自己是太子齐恂的人这样一出戏,几乎是手到擒来了。
孟凛眼眸微抬,似笑非笑着道:“周大人,你不信我?”
周琮不禁喉头动了动,早几天孟凛刚到府上时,乃是以本州发解试的解元的身份面见了他,可从前的淮北并未听说过有个学识过人的读书郎,他如今名声鹊起,竟有些一鸣惊人之势。
孟凛拜见他时,手里还拿着齐恂的私印。
很少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周琮是太子的人,更何况还敢拿着太子的私印找到他,若非知道些什么,大概是不敢走出这一步的。
周琮去查过孟凛的户籍,他如今不过二十岁,乃是五年前落户淮北祁阳,从前的经历只有只言片语,却又挑不出错来,甚至像是有人给他特意遮掩,让人看来不免多想€€€€即使大多数普通人也只有寥寥数笔而已。
还真有点像太子殿下的特意安排,周琮那时是信了孟凛的。
可如今细细想来,却觉得有些大意了,周琮也不假笑了,他正色道:“孟公子,我与你摊开把事情讲明,殿下的事情并非小事,出了岔子并非是我能担待的,还请你再细细明说一番。”
若清清白白的却遭人怀疑,定然是应该生气的,孟凛眼眸一沉,不悦道:“周大人,你想我如何明说?”
孟凛站起身来,他颔首往周琮走了几步,那几步走得很慢,却仿佛有几分不卑不亢的风骨,他没耷拉下脸生气,话里却是冷冷的:“那日我让赤云山的二当家给你送的信,想必你已经见过了,那可是殿下亲笔写来,莫非是周大人离开京城太久,竟不认得殿下的字了?还是说你不愿再外放京城,而是想要去京城面见殿下?”
“你胡说什么!”孟凛的话仿佛正正地戳上了周琮,他被说得恼怒起来,“我当然没有这个意思。”
“除开信,那你觉得我一介布衣,若非是殿下授意,我如何能见到殿下的印章,又如何认得殿下的印章?又如何敢不知真假地拿着来诓骗你?”孟凛站在周琮面前直视着他,仿佛也是动了怒:“周大人你别忘了,应如晦此行的目的意在矿山一事,还是我透露给你的,不然你如何在今日立马将桐柏山的人全撤了出来,等着他们去搜山吗?”
周琮的脸愈发黑了,孟凛真咄咄逼人地在他面前细数起来,仿佛还真是自己无端怀疑了人家。
“算了算了。”童慎忍不住道:“争这些有个屁用,你们……”
“哦,说起应如晦。”孟凛仿佛置若罔闻,“应如晦与白烬二人实为明察暗访,白烬上街出巡,应如晦今日可不在府中,难道你的人没在桐柏山拦到他吗?”
孟凛咬着字道:“还是说,你又失手了?”
“啧啧啧。”孟凛挑了挑眉,一字一句说得明晰:“传话之外,淮北之事当然与我并不相干,我此次进京,也是为了面见殿下的。”
周琮被孟凛这明枪暗箭般的话扫射一番,几乎被弄乱了主次,他怒道:“孟凛,你在威胁我?”
“那自然是不敢的。”孟凛这时候才适时地缓了缓语气:“周大人,你我同为太子殿下做事,若是把时间浪费在此处分辨,实在是顾此失彼啊。”
周琮的脸由白转黑,这会儿才又恢复了几分,心中的怒意被那“顾此失彼” 压下了些,“孟凛,既是如此,我便不与你分辨,但今日街上的事,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说法?”孟凛摇摇头,“周大人,方才应如晦的事还未说完呢,你何不给我一个说法?”
被孟凛把握着节奏,周琮有些不悦,却也还是说道:“让你失望了,应如晦之事我没有失手,他今日的确去了桐柏山。”
“然后呢?”孟凛仿佛来了点兴趣,“你真的杀了他?”
“应如晦乃是当朝礼部侍郎。”孟凛道:“周大人好大的手笔。”
“……”周琮有些气不过了,“孟公子,早先对你怀疑算是我的不是,但你若是不愿好好与我说道,我们也不用谈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