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凛心领神会,他似乎心情还不错,起落间将根银针扎在应如晦的头上,吴常看得脑门一麻,还是没忍住道:“公子,他,他是个朝廷命官。”
“常叔,我知晓。”孟凛手间不停,游刃有余似的,“你放心,我恩怨分明,从前的仇怨就算是了了,教我医术的师父有时候是刻薄了点,医者仁心还是有的,我不能砸了他的招牌。”
“再说……”孟凛四顾了下确定没有旁人,才道:“我昨日又不是真的想杀他。”
孟凛端详了会儿应如晦的手指,“常叔你是老手,一个拿笔的文官可不会像他手上起这样的茧子,这茧不是拿笔来的,而是拿剑来的。”
当然孟凛之前并未细看过应如晦的手,只是上一世时同他打过些交道,知晓这个年少成名的世家公子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吴常沉目接过了孟凛递过去的银针,孟凛查看着应如晦的眼睛,一边低声道:“周琮以为应如晦也是个弱不禁风的文官,才敢听我撺掇去炸了桐柏山的山石,以为这样既能阻碍他继续调查,也能削弱六皇子的势力,但结果适得其反,桐柏山早已是枯木朽株了,一炸坏其根本,一场大雨便是地崩山摧。”
“那万一……”吴常皱眉,“万一他真死了怎么办?”
“那就只能算是他功夫不到家,或是运气不好。”孟凛停顿下来,他看着吴常奇怪地笑了下,“这样一来,淮北查出私矿的功劳岂不是都归于白小将军一人身上,只是……
他没心没肺地道:“白烬可能会因此自责,但我觉得不亏。”
可孟凛又皱了皱眉,顾自低声说:“可惜我替白烬不值,死了也不值得他自责。”
“……”吴常不知作何评判,便再不说话了。
这一日天没放晴,却已然没了昨日压抑般的阴沉,一点晃眼的阳光只在晌午的时候露了点影子,便躲藏起来再窥不见。
应如晦醒来时已经快黄昏时分,白烬知道后便赶了回来,摒除了旁人,他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都说给应如晦听了,两人一直说到了夜幕降临。
夜里寒冷,整个巡抚院子里依然四处挂着灯笼,十分亮堂,却让人看去冷清了许多,周琮自戕,府里的人不是被叫去问话了,就是已然离去,那磅礴的墙院少了人气,竟多出几分寂寥之感。
孟凛坐在外面栏杆上看着高高的院墙叹了口气,可能是幼时在高院里待久了,里面的冷漠与无趣压得人透不过气,他见着这院子,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个好住处。
他望着黑漆漆的天看了好久,白烬过来他都不知道。
白烬在他背后问他:“怎么在这里吹风?”
“我在想文章呢。”孟凛转过头看他,“今日见着的那位应大人,指不定就是我今后的主考了,让我见了心焦,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孟凛的脸在灯笼下衬得十分柔和,人仿佛也不苍白了,白烬温和地看着他,“你的主考,想要见一见你。”
孟凛有些惊讶:“见我?”
白烬仿佛是安慰,“你不必怕他,应大人不是个……”但白烬说到一半又改了口,“你应该也不怕他,我没见你怕过谁。”
“小公子这么说我可就惶恐了。”孟凛笑了,“万一我以后还得在京城混下去呢?”
白烬很正经地看着他,“你怕我吗?”
孟凛一下没反应过来,白烬便替他答了,“你连我都不怕,京城里怕我的人多了。”
白烬认真道:“京城有我,你也不必怕谁。”
“……”爱说花言巧语的孟凛被白烬一时说得熄了火,心里像是在冬日寒霜中被吹了阵化雨的春风,他可真是怕了白烬真心实意凑到他面前给他糖吃,他知真心可贵,却又总在难得的东西面前望而却步似的,他又不是什么好人,凭什么能让人真心相对呢?
白烬甚少看到孟凛哑口无言,心里竟有些得意似的,他面色不改,“你先去见应如晦,衙门里还有些事需我去问,林归我带过去了,若有事直接差人去衙门便可。”
“……好。”孟凛应了,两人便各自往一边走。
应如晦见我做什么……孟凛不大情愿地走到房门口,进去却还是换了副温和有礼样子,他朝应如晦拱手行了礼,“参见应大人。”
应如晦正坐在桌旁,他才用了药,因着身上有伤,外袍便只是披在身上,他对孟凛一脸和煦:“孟公子不必多礼。”
孟凛直起身来,看到应如晦这样子不禁眉头微拧:他方才就是这幅样子见了白烬?
不过孟凛礼数还算周到,应如晦给他指了坐,他便坐下了,此刻的应如晦十分和颜悦色,俨然是个温润有礼的世家公子。
应如晦笑道:“孟公子开的药好苦,让我想起幼时喝过太医院的药,也是这般苦。”
孟凛低着头,“大人说笑,在下对于药理只是学了个皮毛,哪里敢和太医院相提并论。”
“孟公子好生谦虚。”应如晦拢了下衣服,“你为我治伤我心存感激,我官任礼部,知晓你还是淮北州试的解元,只等着来年在京城看你的文章。”
孟凛只好跟着附和:“小人……惶恐。”
应如晦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口,他盯着孟凛,“孟公子与白小将军倒是好生相熟,方才小将军过来,跟我说祁阳县令来了淮北,呈报了山匪一事,可小将军说那时他受了伤,山匪之事交给县令,其他的委托事宜都是你来处理的,如今事情出了结果,不知孟公子心下可有什么结论没有。”
孟凛神色淡淡的,“应大人既已得了结论,为何还来问我?”
他微微仰起头,“我与小将军相识年岁甚久,他受了伤我心中怜惜,不忍小将军太过操劳,便替他与县令大人交涉几句,传达些意思,哪里称得上是处理。”
“倒是我失言。”应如晦脸色不变,“那这结论我来说给孟公子听听。”
“县令在折子中说,他好生审问了那山匪头子,那人本来一口咬定他是为了整个寨子的生计前去抢劫,从前因为吃过秦老将军的败仗不敢骚扰,现今听闻将军不幸离世,便壮了胆子想要一雪前耻,却没想到又遇着了白小将军。” 应如晦摩挲了下手掌,碰到了自己手心的茧,“可后来仔细审问,却得出个骇人的消息。”
应如晦眼里有了些看不太出的凌厉,“小将军回祁阳的消息,被周琮泄露给了山匪,他们是打定主意去找白小将军寻仇的,本来是父死子偿,加上小将军也曾与山匪结过梁子,听了周琮的撺掇,山匪便连夜入了祁阳县城。”
他端详着孟凛的表情,“而巡抚周琮,是冲着借刀杀人去的。”
孟凛一直是垂目听着,周琮做的蠢事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可如今听应如晦说起始终,他又忍不住心里泛起涟漪,白小公子师父不在了,却还要如此遭人算计,那天白烬满身是血地倒在他怀里,他几乎吓坏了,想到这里,孟凛都没注意到自己眉头紧皱起来。
可应如晦还是道:“孟公子好像并不意外。”
孟凛锁着眉头,听到应如晦这样说,他不悦地想:应如晦这是在试探我了。
可孟凛心里又实在窝火,他抬起眸来,露出了副难过的表情,“意不意外都已是定局,可惜白小将军一向是个伤痛不与外人道的性子,应大人知道如今山匪皆已落网,知道这事背后之人乃是周琮,可大人怕是不知,小将军此次祁阳走得有多凶险。”
应如晦听得嘴角落了下去,他语气沉重,“白小将军属实不易。”
“是啊……”孟凛好似感叹,“白小将军本就在淮北受了伤的。”
应如晦仔细听着他的语气,“听孟公子的意思,仿佛是在怪我。”
孟凛垂眸:“自然是不敢如此。”
应如晦摇头,“孟公子才思敏捷,又与白小将军交情匪浅,知道的怕是不止这些,怪我也是应当的。”
孟凛犹疑了一瞬,嘴里却是先道:“我不过一介布衣,不敢有攀附权贵的念头,也不敢自恃什么才思敏捷,应大人说笑。”
“你若与我这样说……”应如晦道:“有些事情怕是今夜也说不清楚。”
孟凛忍不住心道: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
可孟凛想了想,他忽地站起身来,朝着应如晦拱手拜了一拜,“也算是托了白小将军的福,我今日才能见着侍郎大人,大人乃是朝中经天纬地之人,同我这般的小人物可算天差地别,不敢相提并论,只是在下身无长物,早年结识白小将军已算是人生大幸,不管小将军何思何想,我自是心中百般珍惜,不忍看他受了委屈。”
孟凛的话说得十分客气,应如晦却已然能听出来,他觉得是自己委屈了白小将军。
应如晦端正坐着,他沉思了片刻,“白小将军是国之栋梁,又是难得赤诚之人,我怎么好让他受了委屈。”
孟凛面色微沉,“应大人想旁人与你说实话,自己却又喜欢兜圈子,空手套白狼之事,做起来恐怕不厚道。”
应如晦眨了下眼,他换言道:“小将军心中有大义,你为何觉得我委屈了他?”
孟凛依旧是恭敬地垂着眼,房里的光比外头要亮堂,他还是那副面色发白的病气模样,这夜里甚至看着更是无害,他话说许久,声音都已经变哑了几分。
孟凛道:“我与小将军相识于幼时,对他自是有几分了解,小公子虽是少年将军,却仍是年岁尚浅,他待人一向真诚,乃是光明磊落之人,可我作为旁人来看,总是会担心他的一片真心落了空,或是遇人不淑,或是让自己置于险境,总之便是得不偿失,我倒是见着心疼。”
“这次祁阳之事,说起来应大人应当比我清楚其中内情,我也不过是见着小将军差点丢了性命,以身犯险,实在有些……”
孟凛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他停顿了会儿,抬头问道:“应大人非要听我明说吗?我此次入京,还是奔着前程去的。”
应如晦凝视了他片刻,他先是什么都没说,而是伸手去倒了杯水放在桌上,才道:“我看孟公子也是伤者,还是先倒杯水喝。”
孟凛没动,应如晦只好道:“话都说到如此地步了,你有小将军撑腰,我自然不敢难为于你,只是你不跟我明说,来日小将军之事,我心里可就缺着那么些轻重。”
孟凛并不言语,只缓步走了过去端起那杯水,“多谢应大人。”
孟凛喝了水,声音仿佛被水浸润过了,他话中平静:“我今日本可一味装傻,可应大人心里已然有了结论,我若什么都不说,怕是还要惹你不快,转头我便是前途未卜了,我只是个无官无职的平庸之人,所行之事并非样样磊落,可应大人不一样……”
孟凛将杯子立于桌上,“应大人生于锦绣丛中,乃是知书守礼的世家公子,却怎么也撺掇人不顾安危、以身饲虎呢?”
第21章 夜色
空气中安静了一瞬,连火光都是平静的,两个人的影子印在窗子上,正是入夜时分。
应如晦竟没有不悦,他反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孟凛,“你是从何处看出,我撺掇人不顾安危、舍身饲虎的?”
孟凛视着应如晦的眼睛,他的眼睛像一池深潭,其间透着股温润,却又让人看不出深浅,捉摸不透的人最是可怕。
“白烬的伤。”孟凛道:“应大人可否告诉我小将军在淮北是如何受的伤?”
“如何受的伤……”应如晦手指不自觉轻敲了敲桌子,“我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小将军刚入淮北,便已被刺杀之事。”
“是吗?”孟凛轻飘飘地咬着字,他在应如晦面前坐下了,“应大人毫不坦诚,今日之事便没得说了,我家小公子……”
孟凛说起白烬停顿了下,“小将军行事一向光明,他做得出甘入险境,不顾自己安危的事,乃是因为他英勇无畏不计得失,但他想不出故意受伤而引人对自己动手的主意,以自己为而饵,我恼他不顾惜身体,那日在淮北的伤乃是他自行为之,为的是引得知道他受伤的周琮对他动手,若要说如何看出的……”
孟凛声音微冷,“说起来那日白烬性命得以保全,还有他身边那几位……的功劳,他们手中弩箭一击即中,伤了好些山匪,可那伤我看过,弩箭上带了少有的麻药,白小将军的新伤盖过了旧伤,但那早先弩箭的痕迹,并非是能就此掩下的。”
“可刀剑都是捅在白烬自己身上的……”孟凛说着,心里竟觉得有些堵得慌,可他又觉得这反应过了头,便语气又淡了些:“应大人觉得,我不该怪一怪那背后出主意之人吗?”
“原来如此。”应如晦略微沉吟,那深潭般的眼里才有了点波澜,他半眯了下眼,“所以孟公子就是因此而怪罪于我。”
“你觉得我不顾惜小将军的安危而让他置身险境,所以你也……”他眼里闪着寒芒,“不顾惜我的安危,撺掇周琮送我入了险境?”
此话一出,孟凛立刻便是一脸疑惑的神情,“应大人为何会如此想?”
他好似诚惶诚恐,“主张加害朝廷命官,乃是大逆不道之事,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做出这种事情,更何况今日乃是我第一次见着大人,之前哪怕是心中有过什么擅自的猜测,却也都是出于对小将军的关照之情,大人可不能误会于我。”
应如晦静静看了孟凛一会儿,眼里的锋芒又给深潭化开,他微微一笑,“与孟公子说笑罢了。”
“孟凛。”应如晦特意读着他的名字,“我等着来日在京城,与你相与的机会还多着。”
孟凛懊恼一般低着头,“可惜大人怕是要就此记恨上我。”
“我不会。”应如晦道:“小将军特意嘱咐不可为难你,我应如晦自然得一言九鼎。”
应如晦仿佛还有什么要说,却又没开口,只给自己倒了杯水,浅浅喝了一口,他端正神色,谦和有礼,“改日,我去给小将军赔不是。”
孟凛沉目敛眉,端坐无声,应如晦不好糊弄,一场戏演得不知谁亏了。
不久之后孟凛给应如晦拜别:“应大人好生养伤,若是嫌药苦,我便在药方里再多加一味甘草,免得让大人再尝了苦楚。”
他与应如晦客气地相对而笑,可孟凛转头就去琢磨:明天的药就往苦了放……
这一日白小将军在衙门里忙到了夜色深沉之时。
山崩与金矿都非小事,消息犹如穿云的长箭去而不返,当日就已是人尽皆知。
白烬的人在码头上抓住了开矿的矿工,他们终日呆在矿山,不见天日,皮肤透着种病态的发白,几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究其来源,白烬给应如晦解释:“从前南北战乱,官府管理不善,至今也还有许多居无定所的流民,他们不知从何处来的,早先的户籍早就算不得数了,现在再整理户籍册子,许多人都查不出来。童慎的漕运人多,又有周琮在官府的关系,根本没有人去查他手下的人,那些无籍的流民被他算进人数,派到桐柏山挖矿,轻易便能掩人耳目。”
“好在桐柏山除了些田地被掩埋,没什么旁的损失,淮水的漕运被童慎一手握着,那江水流到桐柏山时,眼看着是绕弯而去,却在山中有条暗河,那金矿从里边运出来,混在码头装的货物里面,去向不知。”
应如晦听着,想起在周琮暗室所见的那人,他懊恼道:“矿上的账本毁了,如今查不出去向,也不能再随便牵扯什么人,便暂时只能按周琮死前所言当他一人所为,其他另查,可惜暗室里被烧得一干二净,不然怎么也能从中查出点什么来,那天出现的伤我那人……”
应如晦百思不得其解似的,“他认得我,但我总觉得……算是熟人。”
“木已成舟之事,只能想着后边弥补。”白烬的冷静仿佛是天生的,“已经发了消息出去通缉童慎和童子启,他们没有落网,便只能先慢慢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