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乱臣 第34章

“方才茶室中倒了烛台,不巧烧着了些存放的文章。”方扶风一并跪了下去,“属下看护不力,全凭殿下责罚。”

“烧着了文章?”齐曜不禁惊诧地出了声,他往太子皇兄看去,只见齐恂也神色凝重。

梅花宴的文章尚没品评之前,都是放于茶室中,其中为防出什么岔子,连护卫的人都不许入内,但其中烛台倒了,烧了文章,在场的文人一番心血付诸东流,这是大过。

场下的文人纷纷坐不住了,虽说呈上的文章大多都是誊写的,但有人为此来一趟挑灯写了几个大夜,就这一句话,文章烧了?€€陕亭

猜测纷纭,闹得有些像起哄,场上都喧闹了起来。

嘈杂中孟凛神色微敛,他朝齐越的方向扫了一眼,齐越对这场景只漠然地打了个哈欠,嘴角竟还有些上扬的迹象。

今日得罪齐越这一事是跑不脱了,可他要找孟凛的麻烦,何必要在这种场合,孟凛知道齐越昏聩,倒是没有想到他能做出这种一锅端的损人法子。

台上的皇子都没发话,那太学的先生却是摸了把胡子,数落一般道:“治心之道方才讲过€€€€”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1]……”他摇了摇头,“撰文者心浮气躁,又怎能做好学问,诸君稍安。”

即便心中不满,场下这才静了下来。

齐恂暂时没追究其中过错,他站起身来,面朝台下道:“撰文者劳心劳力,纸笔之上均为心血所得,损毁的惋惜之情本宫自然感怀于心,但诸位来此既为学问,本宫也不忍就此失了时机。”

“故此,今日梅花宴上,便新换种法子吧。方大人€€€€”齐恂朝方扶风招了手,示意他起来,“去取笔墨过来。”

“皇兄的意思是……”齐曜也一道站起,“现场作文?”

齐恂缓慢走了两步,“古有七步成诗,今日清寒台上一展文采,也未尝不可。”

“孟公子。”齐恂还没忘记方才的话,他立于台上,几乎是俯视着台下的孟凛,“你可愿一试?”

孟凛走到这一步,他自然不能退,“殿下大恩在前,自然愿意一试。”

齐越看着孟凛走上台来,捏着茶杯的手都给新倒的烫伤了,他砰然一声搁在桌上,“二哥。”齐越一脸兴致全无的模样,“这宴会实在没意思,我可就……”

“慢着。”齐恂回首时脸色一沉,眸中冷得齐越再不敢说下去,他凝视着齐越好生坐正了些,才又是那幅和缓的模样:“四弟年年不来梅花宴,初次来此,怎可半途而废。”

齐恂往回走时经过了齐越身边,那轻声的话语传进了齐越的耳朵,“今日散场跟我回一趟东宫。”

齐越手间轻颤,他脸色有些惨淡,一时蔫儿似地坐在椅上不说话了。

台上立刻置了桌子上来,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孟凛从容不迫地站在清寒台上,面前的场景恍如当初,枝头的梅花还打了许多骨朵,并非开到全盛的时候,从前的这一天,孟凛也是站在此处,写下了他锋芒初露的那一首《京华赋》。

孟凛执笔沾了墨,并未多想,便潇洒地往纸上落了笔。

笔上锋芒行云流水,秋筠这时又弹起了琵琶,盖住笔墨之声,这首曲子曲调起得极高,若比高山流水,便是百尺的飞流冲击而下,其声哗然地溅起千层波涛。

从前的辞赋孟凛几乎倒背如流,他拿着笔杆下笔流畅,却不禁想起了幼时那些读书的场景€€€€

世间才子是有天赋异禀之人,但更多的还是不舍昼夜的勤奋所致。

孟凛幼时在王府时并不受父亲青睐,他不过是个庶子,能同那些嫡出的兄弟一同进了学堂已是不易,哪里容得他再贪玩享乐。

那时孟凛一直在想,是不是他书读得不够多,文章写得不够好,父亲才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夜深时分母亲掌着灯来喊他入眠,小小的孟凛已然学会了头悬梁锥刺股的夙兴夜寐,那时的他被学堂的先生一点点教导过礼仪,他将书摆得端正,站起来给母亲周到地行了礼,才对她道:“夜色已深,让母亲挂念实属孩儿过错,但明日先生要教的书孩儿并未看完,还望母亲准许再多学习一刻。”

为了让那个毫无真心的父亲多看他一眼,孟凛几乎是在幼时的岁月里耗尽了所有心力,他不顾一切的脱颖而出,他把母亲教他的藏锋抛于脑后,为了父亲的一句夸赞他逼自己握起书卷、拿起刀剑,可他倾尽所有的努力,却只换来了王府其他兄弟姐妹的嫉羡与针对。

早春的寒江刺骨冰凉,孟凛被兄弟姐妹悄悄推了下去,卷在旋涡里,他喊不出声音,也挣脱不了四面八方的黑暗,在那短暂的黑暗与恐惧里,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努力其实什么也换不来,他的剑只会成为刀刃向内的暗剑,他的笔也写不完这世间的七窍玲珑。颜杉廷

好在有一只手把他从寒江里拉了起来。

此后绝处逢生的孟凛再不是从前的孟凛了,他十几年来不见好的病根由此而生,他对父亲的那点希望掐灭得青烟都不剩,他终日将自己埋在书卷里,慢慢就成了那幅喜怒内敛于胸、锋芒深掩于怀的模样。

而孟凛的学问,大多也都是那时候积攒下来的。

作话:

注:[1]:“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出自苏洵《心术》

感谢观阅~

今天涨了好多收藏哇,可这又让我觉得有些羞愧了,即便我很喜欢笔下的角色,但是我依然很遗憾自己缺乏足够的笔力给他们最好的故事,写作的能力和水平都还有很多缺点和瑕疵。

但是十分感谢看我文章的小可爱们,哪怕我的文字能让你们在百无聊赖之时打发丁点时间,我也觉得荣幸之至

第38章 马车

梅花林里盛景迷人,一辆马车缓缓驶到了梅林前。

林归驱着马车,冲马车里道:“小将军,三里梅林已经到了。”

白烬把事情千叮万嘱地交给了楼远,这才赶了过来,他想:同从前一样,孟凛还是来了梅花宴。

守卫不敢拦着白烬进去,白小将军和林归隔着花树,远远望见了台上的孟凛€€€€他洋洋洒洒写完了文章,高台之上念着其上所写的辞赋:

“……宋土之都也,成先王之桑梓,列圣之遗尘……€€€€复结,栾栌叠施。丹梁虹申以并亘,朱桷森布而支离。绮井列疏以悬蒂,华莲重葩而倒披[1]……”

“……斯高楼之鸣鸾,€€革之烈光,未知祀纪,天禄有终……”

“……”

孟凛的声音清亮,正补了些他的中气不足,他挺直了脊骨,病弱的面容之下,竟也是风骨俱存。

林归听得有些惊诧,“孟公子竟然……这么厉害吗?”

这些日子同孟凛一道住在府里,但凡是白小将军在的时候,孟凛总是喜笑颜开地开着玩笑,这让林归怎么也没看出他的过人之处来。盐膳停

“是啊。”白烬只平常地回了一句。

但白小公子看着孟凛出尽风头,心中竟聚积起了怪异的难过,孟凛这幅模样同上一世入京之后如出一辙,与在祁阳不同,京城里孟凛待人时大多都是颇有礼节的,他读过的学问都化作浸润的书卷气,让人好感频生,可在白烬这里,反倒是平白地生了疏远。

白烬总觉得孟凛不着调,可他还是更喜欢那个同他喜笑颜开的孟凛。

“林归。”白烬目光依然落在台上,他小声道:“等宴会散了,你就去同孟凛说,我在城中京云楼里置了酒席,请他来赴宴。”

“倘若……”白烬微微凝眉,“倘若有旁人找他……”

白烬话间停顿,林归等了会儿也没等到后话,他仿佛明白白小将军的意思,“小将军的宴请,孟公子肯定是会来的,只是他今日……小将军,我虽然学问不多,但也知道梅花宴上露了风头是什么意思,若是……其实也……”

林归觉得有些话说不出口,要是有哪位大人给孟凛递了契机,此后关乎前程的事情,他耽搁些时间自是情理之中,可白烬似乎是不想孟凛同旁人再多交流。

白小将军对谁都是理中客,可对孟凛偏偏是独一份的偏执。

“我知道。”白烬扶着梅枝,却是不改话中的意思,“倘若他跟别人走了,今日的饭……就不用在京云楼吃了。”

“……?”林归喉间动了动,此前仿佛是没认识白小将军。

白烬手上不小心折断了枝梅花,他着重道:“尤其是方扶风。”

这话林归倒有些明白其中意思了,白烬如今跟了六殿下,倘若孟凛跟着太子走了,他俩岂不是成了立场相对?白小将军深谋远虑,不想和孟凛的交情之中添上旁的阻碍。

白烬折了花,仿佛还有些不忍,他把花揣进了怀里,“你同他说,我特意让你带了马车来接他,他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白小将军自知失礼,他心头仿佛被什么给冲撞了,他看着意气风发的孟凛,却像是看他又从自己身边远离了一步,前世事情发展的轨迹犹在眼前,白烬知道孟凛的这般崭露头角正是冲着太子齐恂去的,可稍微同以往重合的事情发生,他就会想到从前的那个结局,接着便是一团难以名言的心火缓缓烧了起来。

白烬说完话便走了,留下林归有些惆怅,他台上台下瞅了会儿,觉得眼前这情况有些焦灼,那些读书人把清寒台围了个密不透风,林归发现自己根本挤不进去,万一这事儿出了岔子……

不行不行……万一孟公子真的跟别人走了,白小将军怎么办?

林归几乎是确定了白小将军对孟公子的情谊,可孟凛呢?虽说前程紧要,可跟着小将军混怎么就没有前程了,自家六殿下可也是独一份的好。

这时候场上点评完了孟凛,他这个风头出得已经板上钉钉了,明日盛传的京中才子便有他孟凛的名字,他从前烟火绚烂一般的人生就是由此开始,一日飞升又是朝夕陨落,这际遇旁人怕是学不来的。

孟凛作了辞赋,其他来的文人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梅花宴便这样紧俏地推办了下去。

台上置了许多桌子,依旧是由台上的几位皇子和大人抽选了人上去,让一众人一起在桌前写着文章。

太学讲学的那位先生脸上难掩欣赏,拉着孟凛说了好几句话,孟凛末了朝他拱手道:“多谢大人指教。”

孟凛又是转身,对着几位皇子行了礼:“多谢诸位殿下。”

孟凛的身子遮住了后边执笔写文的人,齐恂抬了抬手,正要示意他起来,“你……”

这话尚且才出口一字,后边写字的一个文人笔下的毛笔突然方向一转,趁着此刻齐恂视线的盲点,他紧握着笔直接冲着齐恂扑了过去。

浸染了墨水的宣纸落得漆黑一笔,那人离齐恂并不算近,可事发突然,哪怕是齐恂也并未反应过来,太子殿下眼见着尖锐的笔触朝自己喉间刺来,眨眼的距离方才起了个身。

这一下台上骤然乱了,还在写着文章的文人提着笔溅了纸上杂乱的黑白不分,纷纷后退着撞成了一团,只有旁边方扶风手里的刀已经脱鞘而出,乍现的冷光在那台上现得分明。

孟凛这才刚直起了身来,身后纷乱的人立即就同他撞在了一起,他并没有多大力气,只能感觉自己被裹挟着进退两难。

紧接着一只手重重地伸到了孟凛的身侧,正是要把他推去齐恂的面前。

这一推,孟凛像是奋不顾身地要去挡在太子殿下的面前,举动让人看着好生感动。

孟凛的手无缚鸡之力在这其中仿佛任人摆弄,可他那舍身救主的举动还未完成,他没到齐恂面前,就已经柔弱地跌落了下去,正正好地倒在了个前来护驾的小太监身上,靠着他的身子摔了个毫发无损。

孟凛身娇体弱的,即使他有救驾的心,却也是力不能及。

前一世的时候他没能料到封阜的相助除了给他送上梅花宴的消息,还有如此一番戏码,让孟凛出了风头便搅和清场,让齐恂把他记得牢牢的。

可齐恂遇刺孟凛心中喜闻乐见,怎么可能舍身去救他。

而且今日孟凛的风头已经出得够多了,再来一场怕是要过犹不及,孟凛预备着身后的动作,有人推他他就就势一倒,今日这场宴会,孟明枢给他的时机他一个都不想要。

“哎哟~”可怜了那个小太监摔得结实,他嚎叫着要爬起来,还顺便把孟凛给拉了起来。

撞了人孟凛胸口有些微疼,他柔弱地咳了几声,刚要后退,只见林归舍生忘死地爬上台来一把扶住了他。

林归这一来,孟凛仿佛见到了白小将军,他竟是一愣,可他这番思绪却是没来得及想,台上的方扶风的刀已经是冷然地划过那行刺之人的脖颈,他眼神如刀地一脚朝那人踢了过去,喷薄而出的鲜血没溅上齐恂,朝着反向涌了出来,笔墨杵在地上黑了一团,那毛笔连毫毛都未触到太子身上。

顷刻间雪色的刀光“唰”地一声排开,这场滑稽的刺杀仿佛儿戏,一群文人被刀剑围了一圈,眼前被刀给晃地有些不明状况,像是鹌鹑一般把脖子缩回了衣领,让人人都心有余悸地吊着心胆。

血腥味在身侧徘徊,方扶风一下跪在齐恂面前,“殿下受惊。”

一场慌乱,齐越已经一脸惊慌地退到了椅子后边,尚未波及的齐曜稳着神色又安坐了回去。

齐恂脸色有些难看,他手间摸着座椅又坐了下去,光天化日遭了刺杀,他平日里和气的眉目仿佛沾染了杀气,有些冷得不像话了,“查。”

齐恂道:“今日之事,通通彻查。”

梅花宴这下办不下去了,几位皇子和大人被簇拥着往后边茶室过去,场上立即就开始清场,方扶风带着人围了一圈,将来人一个一个点清名姓身份,谁也不敢马虎。

“林归?”孟凛同林归退到一边,“你怎么来了?怎么小将军也?”

“孟公子!”林归仿佛还惊魂未定,没听清孟凛问他的话,“你方才怎么还扑上去了,这也太危险了……”

“谁说是我自己想过去的……”孟凛摇着头小声道:“我那是身娇体弱被人给挤出去的。”

“……”林归觉得方才台上站的孟凛同面前仿佛不是一个人,他紧接着道:“哦€€€€白小将军特意让我带了马车过来,说是想请孟公子去京云楼赴宴,许是……”

“林归。”孟凛忽地打断了他,“你说,你说什么?”

“嗯?”林归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他犹疑着重复道:“小将军,在京云楼置了酒席……让我带了,马车来接孟公子赴宴……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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