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凛勒着马往前走,“我还想和他长长久久呢。”
吴常竟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
回程的路有些远,孟凛方才不管不顾,生生奔行了几里路,回转才发觉自己走了这么远,身娇体弱的孟凛才慢行了一会儿,就有了些倦意。
“公子累了?”吴常往前路探了探,“这路上一里小哨,五里大哨,下个路口去看看能不能要来辆马车。”
孟凛推脱:“我自己走的路,常叔不必管我。”
吴常跟了孟凛这么些年,再木讷也习惯了如何才是贴心,他骑马上前几步,在下个哨点就下了马。
淮南到岭中的商道正是快开的时候,路上的哨点用了从前修路落脚的地方,这些日子为妨有人闹事,放的人就多了些,这地方是个大哨,木头盖了几间屋子,屋后的情况看不太清,里头却是挤了几十个人喧闹嘈杂,“大大小小”的喊闹声太过明显,竟是十来个人聚众赌着骰子,只门外站了几个人看着哨点。
外面的人老远就听到了低沉的铃铛声,因而没准备搭理过路的,却见吴常下马走了过来。
外面的几人看清了来人,又往后面瞟了几眼,互相递了几个眼神。
其中一人吐出嘴里叼的草叶,打头问:“阁下有什么事要来指教?”
吴常面无表情地亮出了块江家的令牌,“偶然路过,你们这里有没有马车?”
那人眼前一亮,吊儿郎当的站姿一时正了起来,“有有有,我去同我大哥说一声。”
吴常收了令牌,转头往孟凛那边点了个头。
外头站哨的人进去了几个,剩下的几个人分散开来,各自在路上走了几步。
吴常下马没带刀,他无意识警惕地四处扫了几眼,那进门的人刚去了一会儿,里头的喧闹声立马就停了,有目光往外面注视过来。
刀尖上走过的吴常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他仿佛听到刀身划过刀鞘的声音,那声音扎着耳朵敲打神经,吴常深吸了口气,自然地回转往马边走。
他要去拿他的刀。
可紧接着那刀声犹如银瓶乍破,铮然的出鞘声与吴常下意识的喊声同时响起:“公子快走€€€€”
那站哨的几人身上佩了刀,立马就循声拔了出来,阳光下冷光乱撞,孟凛眼睛与耳朵一齐反应,他立刻就勒住马绳扬起了马鞭。
下一刻一只飞钩好似有备而来,立即飞来勾住了孟凛所骑马的后腿,锋利尖锐的钩子嵌进马的皮肉,白色的马腿上立即涌出了殷红的血。
一声马的嘶鸣横空哀响,那马前蹄高高扬起,后腿却受了伤,难以支撑的马腿朝前一弯,高大的马立即偏身倒去,以朝前奔跑的姿势摔在了地上。
孟凛心道不好,可他无处可逃,像只断羽的青鸟结实地从马上摔了下去。
孟凛护着尾椎骨偏了身,但着地的左肩连带着一边的胳膊立即疼得快要没有知觉,孟凛大脑里嗡鸣了一声他才恢复神智,他晃了晃脑,才看清了眼前瞬息万变的场面。
方才站在外面的几人分散开来,一半朝着吴常拔刀冲了上去,另外的几个人拉起飞钩,合力嵌进白马的后腿,将孟凛生生拖了下来。
孟凛顾不得疼,他立即滚了一圈到马边上,在那些人围过来的片刻时间,撑起右手在马上摸到了根响箭,他火折子寻得手忙脚乱,忍痛用那快要没有知觉的左手,一道把那响箭放了出去。
崩然一声炸响的响箭在岭中山林里响起。
孟凛喘上一口气的时候,心里却是焦躁极了,常叔双拳难敌众手,自己不过是个拖累,这场景下如何才能逃生,又是谁要害他?
孟凛想着如何言说能与面前的人虚与委蛇,可他抬眼的时候对上了双杀气腾腾的眼睛。
看上那张脸的时候他几乎是眼角一跳,“石,石七?”
石七€€€€被孟凛关在岭中一年,受了酷刑折磨又被他放回孟明枢身边的那个南朝暗卫。
石七疯狂地朝孟凛笑了下,“四公子好记性。”
吴常身边的人越来越多,那屋子里的人也提刀涌了出来,他手无寸铁,只能用拳头作锤,吃力地在打斗里夺来把刀,然后在重重围困里朝孟凛的方向寸步难行。
拉孟凛下马的几人朝他身侧走了过去。
孟凛从马上拔开剑撑着起身,他怒目横起了剑,“你们是孟明枢派来的,他要杀我?”
石七知道孟凛的身手,他步步逼近地几招击溃了他,冷然道:“王爷给我一百人,让我不论如何来找你,可岭中当真是不好进,光是进来加上夺得这个地方,人就折损了几近一半,本来是想岭中开路你来巡视再动手,可今日刚巧就碰上了你。”
孟凛的剑给夺得干脆,来人毫不留手,立即扭着孟凛的手向后折去,扣着他的肩骨把他往地上按,雪亮的长刀横到了他的颈侧,丝毫不给他逃脱的余地。
孟凛枉然地挣扎着,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他许久没生出过这种无力,耳边的砍刀声从人群里传来,他那位置只能看到吴常的衣角。
自己已经在人刀下,孟凛却在担心吴常。
“别挣扎了,四公子。”石七的刀划过孟凛的颈侧,却没伤他。
孟凛的手死死攥着,他咬牙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石七视线随着刀的方向闭上了眼,耳边就响过了孟明枢的声音€€€€
“石七,你恨他吗?”
石七低下了头,“属下不敢。”
“我不要你不敢,我要你恨他。”
石七从地狱里捡回一条命,谁的身体能历经刀凿斧刻没有怨气,他嘴里的“恨”几乎呼之欲出。
可孟明枢接着道:“可孟凛是我的儿子,你不能杀他。”
“但是你可以杀另一个人。”孟明枢把手放在石七头上摸着,他冷漠地挑起眼来,“孟凛要是不想回南朝,你就去杀了另一个人,他叫€€€€”
“吴常。”
石七手里的刀哐当丢在孟凛眼前,他接过了一把大弓。严扇霆
“王爷要接四公子回朝,却吃了闭门羹,因而……”石七拉过大弓,把一支箭架在弓上,然后对准了人群的方向,“王爷的意思,不计得失,要让四公子亲眼看着,吴常死在你面前。”
“不要……”这话说得孟凛几乎崩溃,他忙乱地看着人群的方向,他在那脖间的冷铁下不断摇头,“不要!”
“孟明枢要我怎样?!”那砍刀在孟凛摇头的时候划过脖颈,他脖间已经见了血,他慌忙不迭地说着:“他要我回去吗?我跟你回去,我回南朝,你别,你别……”
孟凛失声哽咽,从前如何也不愿同意的话被他轻易地恳求出了口,他看不到人群里的吴常是何模样,可双拳难敌,常叔本就……没有胜算。
“晚了。”石七的目光聚在箭尖,“四公子,从前是人为鱼肉,你为刀俎,这一次……”
倏然一声长箭射出,在那砍刀声里发出了没入血肉的一声低响。
那长箭直接没进吴常的胸膛,他手里的动作一停,身后立即一把砍刀穿透刺了进来,吴常的嘴里奔涌吐出一口鲜血,几十人手里的刀并不停歇,胸膛没入的刀越来越多,砍过的伤口从他的前身、后背与四肢蔓延,在他神志清醒之时几乎将他活剐。
“常叔€€€€”孟凛这一声几乎咆哮,他眼底立马红了,不顾肩骨作响地死命挣扎,那脖间的长刀划过越来越多的伤口,细细地渗出越来越多的血。
孟凛仿佛被当头棒击,正午的阳光落在脸上,几乎有些灼热的痛感,孟凛才发觉自己脸上胡乱流下了两行泪,他身体和心里都痛极了,“我饶不了你……”
孟凛切齿一般地对石七张开了凶狠的獠牙:“石七,我饶不了你!”
接着一口鲜血从孟凛嘴里喷薄而出,他那喉间满是血腥的味道,堵住了他的喉间与鼻腔,他大口吸着空气,眼前都有些迷蒙了。
石七冷然看了一眼孟凛与满身是刀的吴常,他轻飘飘地后退了步,他其实知道自己报不了仇,也泄不出恨,他甚至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石七朝着人挥了挥手,“撤吧。”
人群散开,趴在地上的孟凛才看清了吴常的全身€€€€吴常手里的刀还撑在地上,可他早已不用撑地了,他身体前仰,没入身体的刀杵在地上,竟是完整地将他支了起来,从刀尖与刀柄流下的血汇出了满地,吴常几乎万箭穿心般地半跪在血泊里。
孟凛绝望地大喊了一声,他狼狈地要往吴常身边去,可他吃力地站不起来,多年不尝困苦的孟公子只能手脚并用地往吴常身边爬过去。
“常叔……常叔……”孟凛抹了一把嘴边的鲜血,他看到吴常还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吴常的手只能艰难地颤动一下,可他竟在这时候,朝着孟凛露出了一个滑稽的笑,他用力地动着嘴,像是说了两个字。
孟凛哭得几乎失神,他隔着几步再也没有力气了,他分辨出吴常说了什么,他哭得更凶了。
吴常喊了“小姐”二字。
第91章 生死 “后退只能任人欺凌,这一次,孟凛绝对不会再退让了……”
“阿凛,阿凛。”银铃般的笑声在孟凛脑海里盘旋,他竟然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五六岁的孟凛个头不大,却从先生那里学来了端方的仪态,他从高椅上跳下来,给背后笑盈盈的母亲行了个礼,“母亲。”
那时的宁素素除了挽起的发髻与得体的衣物,活得还有些像个宅门关不住的少女,她拉过孟凛拱起的双手,把他的手翻了过来,然后神秘地把个什么东西到孟凛的手上,“这是你常叔送你的。”
钝感的触觉落在孟凛手上,他微微皱了皱眉,可在宁素素翻开手的时候,孟凛忽然眼睛一亮,“是木雕!”
宁素素笑着眨了眨眼,“你家常叔说你每日读书辛苦,给你做了小玩意来玩。”
那木雕刻的似乎是个小动物,趴在孟凛小小的手上,显得可爱极了,孟凛那个父亲连见上一面都难,平日没有人给他东西玩,孟凛的眼睛盯着那个木雕,“这是只小狗吗?”
“这是……”宁素素脸上笑意一凝,“这明明是只马。”
但宁素素又清了清嗓子,“你家常叔是想你如同野马奔腾,不受这世俗的约束,万顷原野长空,没有地方是你不能去的。”
孟凛心里觉得冒昧,却又一时被这世俗之外的话给惊住,他小心地把那小木马揣进袖口,“是我妄言,我去,我去亲自拜谢常叔。”
“唉€€€€”宁素素伸手拦了下孟凛,却又觉得不当拦他,只好尴尬地笑了笑,“你去吧。”
孟凛不懂母亲这反应,只哼哧地四处跑去找着常叔,最后才在后院一堆木头渣子里找到了还在刻着木雕的吴常。
吴常见到孟凛过来还慌张了下,他生硬地把手背过去,“小公子……”
孟凛跑过去拉了拉吴常的衣袖,“常叔辛苦,我去给您倒杯茶水。”
然后吴常就看见孟凛转身去倒水了,他却在原地愣了半天,生生等到孟凛倒水回来。
孟凛把水端到吴常面前,“常叔请用。”
吴常呆愣地在身上擦了擦手,然后把背后的手露了出来,他不小心就给孟凛全看清楚了,孟凛竟然五六岁的时候就有了小心思,他故作惊讶道:“常叔方才是在刻木雕?”
吴常再缩回去也是无用,他摸了摸头,“是,想给小公子做点小玩意儿。”
吴常手里的木马已经刻了大概了,比方才宁素素给他的要像马多了,简直可以称得上活灵活现,孟凛忽然明白了方才宁素素拦他的深意€€€€原是宁素素藏不住秘密,拿了个没刻好的就来给了孟凛。
孟凛把衣袖里的小马儿捂严实了,对吴常一脸惊喜道:“常叔好生厉害,这马刻得可算是活灵活现。”
吴常笑得有些傻气,“公子喜欢就好。”
“喜欢。”孟凛接过吴常喝完的水杯,“自然是喜欢的。”
吴常笑了笑,继续低头去刻着木马,吴常耍刀的手十分灵活,但刻起木雕可算是个门外汉,从旁边的木头渣子,也能看出他已经刻了好些遍了。
有些话孟凛不便说出口,可他知道吴常刀功非凡,理应是威风凛凛的,却愿意给他一个小孩子生疏地做着木雕。
连他的亲生父亲也做不到这个地步。
孟凛心里感动极了,他想:我以后一定要对常叔好。
对常叔好……
孟凛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钝痛,整个人都是天旋地转的感觉,他深深地呼了口气,突然醒了过来。
他做梦了€€€€他梦到了吴常,那时的吴常还双手俱全,给他做小马儿来玩。
可现在……孟凛猛然睁开了眼。
他喃喃地喊:“常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