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剑影渐渐远去,有一日江桓终于不来了,可是孟凛见着白烬,接过了南下平叛的圣旨。
白烬孤身一人走在偌大的皇宫,这个泥淖一般的深潭里处处都是虎视眈眈,白烬平静地接过旨意,他也平静地带着大军出发了。
可是世事难料,南朝的大军竟然直接越过了岭中,早一步向北朝开战,孟凛本还在疑惑为何如此之快,他竟然在南朝的大军之中,见到了江桓。
因为孟凛死在了北朝,江桓刺杀了数次未果,他竟然带着岭中投靠了南朝。
原来不过因为孟凛做了不一样的抉择,往后的结果会如此大相径庭,孟凛知道自己如今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只跟在白烬的身边,木然地看一个结果。
最后的大战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刀刀划在白烬的身上,亦如同在孟凛心里添上一道道伤疤,白烬不顾朝中旨意继续南下,他没像他的师父一样被罢免官职愤然离场,而是拼了他最后一口气与南朝殊死一战。
可腹背受敌的大军没有活路,齐恂与南朝朱启明勾结,二人图谋两朝皇位达成协议,只要除去眼中钉,两朝的合议就还如从前一样生效,他们共分天下的坐上各自的皇位。
而沙场上的将士抛头颅洒热血,不过是做了无谓的棋子。
四处的火光灼灼地烫着人的感官,白烬杵着剑半跪在其中,他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孟凛无措地想堵上白烬的伤口,他想在白烬生死之际再护他分毫,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人割破了白烬的喉颈。
白烬会同千百具尸体一道葬在天地之间。
孟凛已经泣不成声,他不知道白烬是死于战场,他不知道白烬死前经历了怎样的背刺,白烬从未跟他说过,他死于不公正的世道与毫无道理的背叛,可他竟然能在重来一世时不改心中赤诚,他还能一步步走得小心谨慎,甚至不忘了将他拉上一把。
孟凛捧不住白烬的头,接不住他的血,他只能虚虚地做出一个抱住他的动作,他想带白烬离开,也想替他寻一个归处,可孟凛不过是个早该归去的人,他没法带白烬离开这个地狱。
周遭的焰火已经要缓缓燃过来了,即便孟凛并无直觉,他亦觉得那火焰在烫着他每一寸的皮肤,但他不愿离开白烬的身侧,他在一片烈火里,片刻也不想和白烬分离。
仿佛如此他就可以和他一道同归天地。
……盐删庭
孟凛已经分不清什么才是梦了,他只在虚浮的天地间,一遍又一遍,无声地喊着白烬的名字。
第139章 守护
白烬感受着后背没入他身体的箭尖,他一遍遍呼喊着孟凛的名字,可毫无回应的动静让他觉得害怕,他甚至不敢往回去再看一眼,他怕孟凛……
不会的。白烬一遍遍在心里否定,他愈发快速地往府衙里奔去,正正在门口遇上了往回路走的江桓。
江桓见到孟凛的模样肉眼可见的慌了,白烬喉间已经满是血腥,那箭尖几乎将他的身体与孟凛钉在了一块,他让江桓按住孟凛的身子与那支羽箭,然后生生忍住疼痛让自己脱离了那带着倒钩的箭尖。
那带下来的血肉被白烬抛于身后,他小心地将孟凛抱在怀里,感受着他微弱的呼吸,狼狈而焦急地往府衙里走。
“师父。”白烬直接抱着孟凛跪在王禁之面前,他头一回不管礼数地跟着孟凛喊他师父,他恳求道:“求你救他。”
“救救孟凛……”白烬竟然连声音都在哽咽,他感觉到怀中的孟凛身体好像在渐渐变冷,甚至冷得好似附上冰霜,就同……他不敢忆及从前触摸过孟凛于冰天雪地里的身体。
王禁之喝到一半的茶水被白烬吓得掉在地上,他赶紧上前去摸了一下孟凛的手腕,可他竟只摸到了一手的血。
他的手……那狰狞的伤口连见过无数血肉的王禁之都有所动容,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抱他进来吧。”
为了让王禁之治伤,白烬被拦在了门外,他只能看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屋里端出,心里的恐惧与害怕被无限地放大,他觉得自己几乎没有这么怕过,哪怕是从前面临生死,他也未曾有过如今这般惶恐与心焦。
但他只能隔着忙碌的人往里望,也只能看见孟凛一只从床边垂下来的手,那只手早被擦洗干净了,但手腕上的口子还是冲击着白烬的感官,扎着他的眼让他心如刀绞。
白烬好像在折磨自己,他不顾身上的伤,他摸着自己汨汨流下的血,仿佛他还能与孟凛共上些许的感官,即便这不能让孟凛所受的疼痛少上一些。
直到应如晦回来,才强行把白烬按着坐下了,那关在孟隐府里的大夫被带回来,就把他推着来给白烬治伤,白烬肩头和后背的衣服上已经开出了两朵殷红的血花,他后背的箭伤还不算太过严重,仅有透过孟凛身体的箭尖没入他的后背,又被他强行拔出来带出血肉,他血流不止的是琵琶骨的刀伤。
白烬那一刀属实捅得不留后手,他那时太过担心孟凛安危,又必须让孟隐信服,因而直接朝着自己骨头下面狠狠地刺了进去,那左边的胳膊要是再久些医治,就要伤及根本。
大夫给白烬上药的时候,江桓踹着个人过来了,那人一身杀手打扮,半条胳膊虚虚垂着,已经给江桓活活拧断了。
他一脚踩上那杀手的侧脸,说话时更是愤恨地添了几分力道:“那箭是他放的。”
那人痛苦地倒在地上,但他看到白烬的时候瞳孔一震,“你……你没中箭?”
“我明明……”他不可思议地探着脖子看了屋里,忽然明白好似是孟凛中了羽箭,他开始悔恨地挣扎,“主子……主子让我了结你的性命,我明明记得你入屋的穿着,我明明射中的是你的后背!”
白烬在此刻忽然一怔,入屋的穿着……他突然站起身,那大夫手上的药粉就抖动着全往他伤口上覆盖上去,但这疼痛竟然还比不上白烬此刻心里猛然的一阵刺痛。
他立刻想到了当时,当时孟凛拉着他的衣服不松手,又执意要坐在他的身后,莫非他是早知道背后有暗箭要至,所以故意地要去挨上那一箭吗?
这念头像是当头棒喝,白烬竟然发觉或许是他送了孟凛入此险境,是他亲手把自己的衣服给孟凛披上,又是他亲手将孟凛放在了自己身后,他愕然地再回头去看地上那人,但那人猝然一声惨叫€€€€
“巧言令色。”一直并不言语也不动手的应如晦忽然从江桓腰间把刀拔过了,他直接一刀往那人脖间砍过,了结了那人性命。
但白烬眼神里的怔愕并未消散,他艰难地移过头看向屋里的孟凛,此刻的脸色已然是惨淡得犹如失血,他好像连呼吸都在颤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仿佛挪动一步就会踩空踉跄。
应如晦摇着头把刀还给了江桓,他低声叹了口气,“我真想连带把他也一道打晕了。”
江桓张了张口,可他也喉中干涩,他茫然地扭开了头,“我也看不得这些。”
几个人不知是在门外等了多久,几个时辰的心焦仿佛绝顶漫长,诊治了许久的王禁之才终于从屋里出来了。
他立刻在门边被围了结实,江桓焦急地问:“孟凛怎么样了?”
“伤口替他处理过了,但是生死……”王禁之拿帕子擦着尚有血腥味的手,表情有些凝重,“生死还得看他的造化。”
白烬的心还悬着,但他认真地揖手朝王禁之行了礼,“我替孟凛,拜谢师父。”
王禁之紧蹙的眉头没因白烬的话而散开,他偏了个身,“你们去看看他吧。”
三人跟着王禁之一道进去,凑在床边看到了孟凛€€€€孟凛尚且昏迷,他身上刚上了药,前胸、后背、肩头、脖颈还有手腕,都被白色的纱布给包扎上了,毫无血色的脸上依然紧蹙着眉头,似乎还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而他的嘴唇缓缓翕动,像在无声地念着什么话语。
白烬抬起的手有些颤抖地触了下他的脸,就听王禁之在一旁道:“他身上的伤大概有四处。”
“最严重的是那支羽箭,现今已经将箭取出来了,好在是没有刺到要害,但一箭贯穿,就是保住了性命也要长久静养,今后辛劳之事,就不能让他再沾及了,至于其他三处……”王禁之叹了口气,“他右手被人挑断手筋,又久久未治,我只能试着给他接上,但怕是如何……也恢复不到从前的模样,如果用最好的打算来看,日常饮食应该能不成问题,但那些负重或是精细的活儿都不能再做了。”
“孟凛自有我江家养着。”江桓看着孟凛的手腕处捏紧了手,“必然不让他干什么重活。”
王禁之无奈地摇了头,他继续说:“其他……”
“王大夫。”白烬忽然打断了他,“敢问孟凛的右手,今后提笔可还……”
王禁之喉中一塞,他沉默了半晌,好似让白烬已经从他的沉默里得知了,才继续道:“他左肩钉入琵琶骨的钉子已经取出来了,那处不是要害,修养一段时间等到伤口愈合,除了身子还会虚一些,也就算是皮肉之苦,还有一处是他的咽喉,此前不知是他自己还是旁人,刺激了他脑后哑门,让他暂且失语,本来养上三四天就能开口说话,只是他脖颈上那数道红痕,添上险些被刀割破了喉咙,如今恢复的时间,怕是还要延长许久,可能要半个月才能再说话了。”
王禁之的话一说完,几人仿佛也同时被堵塞了喉颈,半晌也没人言语,唯有江桓一拳捶到床檐上,他愤恨道:“我现在就去废了那个孟隐!”
应如晦把手搭在江桓肩头,“与他深仇大恨的应当还是兄长,这些日子让他受些折磨,他的性命,还是留给兄长亲自去了结。”
随后应如晦拉着江桓的手重新垂到了身侧,他朝王禁之问:“敢问大夫,他大概何时可以醒来?”
“保住性命之后,若是能醒……三五日大概就能醒来,但若难以醒来……”王禁之背过手去,“就是时日未知了。”
王禁之擦拭了额角的汗,“你们若是有了空隙,多同孟凛说些话,多喊他的名字,或许能他听到了还能早些醒来,我,我去看看他的药。”
屋里好像瞬间安静下来,应如晦拉走了江桓,让白烬和孟凛单独地呆在屋子里。
离了旁人,白烬好像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情绪,他定定地看着孟凛的脸,可他不敢去拉孟凛的手,也不敢碰他的肩,他只一只手轻轻地在孟凛的指尖上触了触,又弯下了腰,极轻地在孟凛唇上亲了一口。
“孟凛。”白烬喉中干涩,每一张孟凛生动的脸在他脑海里往复重叠,他心里几乎疼得无以言说,他又试着去喊孟凛的名字,“孟凛……”
白烬好像说不出别的话来了,他喉中忽然一噎,他才发现自己流出了一行眼泪,他竟然红了眼眶,这是这些年来,白烬唯一一次落下眼泪。
连他自己死的时候,白烬也未曾哭过。
他从前往镜子里看到自己眼下那颗泪痣,总是不愿承认男儿郎会有柔软的一面的,可他幼时知道父母已亡、白家不存,铁打的少年也不能轻轻揭过,但那时的白烬就立志变得无坚不摧,他以为自己可以无坚不摧的。
可他怎么能接受自己失去孟凛第三次……他曾将孟凛留在了一场风雪里,他又曾看见孟凛湮没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他千辛万苦地将他找回来,因而再也不能看他在自己怀中逝去了。
白烬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孟凛的名字,他企盼他的爱人能早些听到他的呼唤醒来。
从那天晚上开始,白烬就与孟凛住在了一起,林归喊人来在孟凛的床边又支起长长的木板,将那个床延宽了许多,白烬就睡在那木板上,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孟凛。
白烬几乎甚少入眠,他关照着孟凛的情况,又亲手给孟凛喂进去吃食与汤药,就算有公事也都陪着孟凛来办,但才不过三日,他整个人都明显地瘦了一圈。
这日夜里,白烬才褪下外衣,他又例行地去看孟凛的情况。
几日来孟凛的脸色好了许多,王禁之诊治之后也说孟凛的性命算是保住了,白烬的心高高低低,仿佛因他这句话而落了地,又不敢放松地高悬上去。
但他忽然发现孟凛好似有些异常,白烬摸上孟凛的手,他的手竟然无比寒凉,整个人也似乎有些瑟缩,微微动的口中像是重复念着“冷”的口型。
这冷像是置身冰天雪地,向来稳重的白烬忽然就慌了,他赶忙让林归去把王禁之请过来,白烬又摸着入秋不久盖的并不算厚的被子,翻箱倒柜地去找起了厚被子。
但这屋子并非他时常住的地方,他没找到被褥,白烬只能去找林归带过来的衣物,出征不知何时能回去,林归带了许些冬天里的物用。
箱子被白烬翻开,他几经摸索,竟然翻出了一条雪白的狐裘€€€€那是当初北朝秋猎的时候建昭皇帝赏给白烬的,白烬向来不惧严寒,因而还未披过那条狐裘。
他直接拿过盖在孟凛被褥的上面。
白烬给他掖着被角,又用手去给孟凛的手取暖,他握着冰块一样的手心里好似也冻上了冰霜,焦躁的情绪一时就占据了他的头脑。
可他视线一晃,忽然又注意到了那条狐裘,这一世他还未曾仔细看过那条狐裘,但他目光停留在那狐裘内里的边侧,有些奇怪地拿来看了一眼。
“没有?”白烬眉头一蹙,他缓缓坐在孟凛床边,又拉过另一边来看了几眼,“还是没有……”
白烬好似鬼使神差,脑海里飞快地想过一些事情,这狐裘他前世是披过的,他还记得当初林归拿出来的时候曾说了句:“这块狐裘几乎都是白的,但内里边角处却有块小小的灰色,真是可惜。”
白烬那时还曾拿过去摇了摇头,“陛下赏赐,岂能如此说来。”
可如今白烬掀过那块狐裘来看,上面竟是通体雪白,未曾有那么块灰色。
换过的……白烬猜测地想:从前的狐裘被人换过。
他脑海里的对话继续往下过着:
“常叔?你为何会在此处?”白烬进入营帐,却看见吴常正站在他的营帐里。
吴常的手触了下那桌上摆放的狐裘,他有些木讷地转过身,“公子他,他受了重伤,白小公子可要去看看他?”
那时孟凛在猎场受了伤,他被一支羽箭从后背穿透,但白烬早闻讯去看过他了,他在吴常面前垂下了头,“好,多谢常叔前来告知。”
白烬那时并未多想吴常出现的理由,可如今此情此景,白烬心里竟然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前……从前的孟凛中了羽箭又是为了什么?
他一介文官,又与太子交好,身后还有南朝的暗探相助,身边也有暗卫甚多,即便是有刺客,那些刺客为何要去杀他?
除非……除非当时那些刺客要杀的,也不是孟凛。
白烬想起了当时自己的处境,那时他被人纠缠,缠斗着他一直到了山林西边,等到他在回猎场的时候,才听说了孟凛中箭的消息,可他忽然想起那西边存放武器的地方,正是孟凛今生假死逃脱的地方,而那当时追杀他的那些人从悬崖上一跃而下,也是在那地方不见了踪影,那他们逃脱的路线,是否还有重合之处?
倘若,倘若当初是孟凛特意让人引开了白烬,又换走了他的狐裘,然后自己披上出现在了山林,那么当时他中的那一箭,是否又是为了白烬而挨?
白烬的手又在颤抖了,他不敢相信地又要继续去摸那狐裘,却听到敲门声是林归带着王禁之过来了。
白烬茫然地站起身让开位置,却一步踩得虚晃,差点就摔倒了,王禁之还看着他摇了摇头,以为他是太过惊慌,直接去给孟凛把起了脉。
林归去扶了白烬一把,“将军?”
白烬瞳孔动了动,他让林归去将那狐裘拿过来看看,林归不解地拿过去了,他抖动着狐裘看了看上头柔软的白毛,不禁感叹了句:“这块狐裘当真是通体雪白。”
是真的,白烬不忍地想:是真的。
孟凛从前世就在护着他了。
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