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寒深冬,夜里说话会冒白雾。
余羡虽不是普通人,但身骨不好,仅凭自身内力不足以护体,所以扛不住冻。
白尽泽给他裹上早年灵山带的银狐大氅,从榻上抱起人来,“自己也要抱稳了。”
余羡抬手挽上他的脖颈,垂下的右手五指修长,腕上剔透的玉髓衬托肤色愈加皙白,失血过多,根骨分明竟胜过了女子的柔荑,十分好看。
他没像上几次那般羞涩抑或是开口拒绝,靠着白尽泽的肩窝,缩在大氅的纯白绒毛中,露出一点出圆润的小下巴,如同一个初入尘世的小兽,怯怯观察周遭。
他感兴趣的东西近在咫尺。
余羡抿着唇微微垂眸,不时抬眼看一眼白尽泽。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白尽泽喉结,再往上是下巴。
他不觉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白尽泽:“在想什么?”
余羡怔了怔收回视线,明知故问:“我们去哪?”
“汤池沐浴,”白尽泽低头看他,许久不曾见这样乖巧的小人,心中亦是暖融,“这段时日我没将你照顾好,即便在极之渊,我亦有别的事要忙疏忽了你,我有不对。”
“你没有。”余羡声音低了低,还有话要说,但他很能憋,久了便不说了。
白尽泽等不到他的下一句,意有所指道:“日后也像今日这般,说得多一些罢。”
不知是哪处的汤池,未走近便听到咕噜的水泡声,隐藏在幽深的竹林那头,月光淡,小径通幽。
余羡知道现在已经不在悬棺中了。
沿路雅竹将月光挡干净,余羡这才敢抬眼大胆打量白尽泽。他有一缕发被风带到了余羡脸上,就像白尽泽用指尖在轻抚他的面,一种难以言辞的舒适传来。
此时此刻这样想甚是荒唐,余羡心里明白,也只在心里这样想。他觉得今日的自己有些不寻常,具体不出哪里出了问题,思绪总往难控制的方向飘飞。
汤池傍山而建,远观酷似楼榭,梁柱雕花甚有讲究。除此之外,盘踞之上偌大的青龙玉雕,青色混沌却将龙刻得栩栩如生。
余羡有些怕,这些惧怕似乎与生俱来,别开视线往白尽泽怀里缩。
白尽泽倒没觉得有何不妥,似乎早料到余羡会害怕,所以抱着的手稍稍收紧,同他道:“€€杌破了天,功归于青龙,仓景大帝便用余下玉石刻了这么一条青龙在灵山上,聊表谢意。”
“这是灵山?”余羡心中隐隐发慌,这样的恐惧是青龙给他的,于是掐着大氅的手一紧再紧,“白尽泽,无故为何来灵山。”
这地方余羡只在书里看过几笔记载,千年前不论人间还是天上皆是一派祥和,那时候的人间不算炼狱,人人可修仙。
灵山虽危险重重也处处是宝,仙门弟子寻法器皆要来灵山,山上只住着一位神仙,书上没有记载。
余羡便问:“灵山是青龙的所在吗?这位远古神兽如今去哪里了?”
“长眠于地底。”白尽泽看着他,耐心道:“你试着看一看这青玉浮雕,久些便不怕了。”
余羡这才抬起下巴继续打量,心中仍旧犯怵,“白尽泽,因为它补了天所以才长眠于此吗?”
“不是。雪凰想知道?那就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了,可那段记忆过于乏味无趣,连文墨星君都不曾记载一二。”
“嗯。”余羡只是好奇,白尽泽都说乏味那便是真的不值一听。
他的视线掠过那条龙,红木柱子一圈挂有米色纱幔,偶尔一阵风便会高高摆起,加之泉水的缭绕雾气,布景美若超脱凡尘的仙境。
池水呈乳白色,周遭润滑的石头隐隐透着水光,亦是冒着滕腾热气。
白尽泽放他下来,扶着人说:“药汤,有益于你的身子恢复。”
余羡能够自己站稳,他捏着大氅的带子,看一眼白尽泽,想问他要不要避一避。
既是沐浴总不能穿得这样厚重,可白尽泽看样子并没有避开的打算,余羡心中再别扭,只是背过身一件件脱了。
无论白尽泽是不是在看,余羡都觉得脊背烧得厉害。
由于太介怀身上丑陋的伤痕,余羡快速滑到水里,险些摔着。白尽泽伸手抓着他的胳膊,嘱咐他慢一些。
白尽泽的手有点凉,隔着衣服触碰异样没有现在直接接触来得明显,余羡如同被热雾封住了口鼻,闷得头脑发昏,顾不上会不会将白尽泽的衣裳沾湿,一把捏住了。
“要我帮你沐浴?”白尽泽轻叹一口气,心道还是孩子心性。拾起盘中盛放的瓠瓢,舀水浇在余羡露出的肩膀上,问:“那枚玉扳指可还在?”
诱引余羡入棺的人落下的那枚玉扳指。
余羡沉沉吐出一口气,点头,他侧脸过来望着白尽泽,在想要不要将这股羞耻的不适告知他。
终究开不了口,换了别的问,“那枚扳指是男子之物,是收在绣囊中的那一位吗?”
“狍€€无故要护着那男子,尚不知为何,从小公主李姝这里着手,方向应该不会错。”
余羡道:“那日在洞中,她想复活的也是一名男子,我听她唤其梵郎。”
“嗯。马上便可审判了,别急,现将你的伤养好。”
余羡咬唇,尝到血腥换回些许清醒,松了牙齿道:“白尽泽,你当日若能留一留灵兰,兴许我们就有头绪了。”
“她差点要了你的命,留不得。”白尽泽又舀了一瓢水,缓缓冲下,“小雪凰,念我这些年劳心劳力教你本领的份上,将自己的命牢牢护住,可以吗?”
白尽泽鲜少这样嘱咐他,余羡便问出自己想问的,“你是想将审判悬棺交于我,然后不管我了?”
“你的本领还到不了独自入棺的水准。”
余羡垂眸,眸中闪烁汤池的波澜,“何时能到?”
白尽泽思考良久,笑道:“兴许再等几百年吧。”
余羡如释重负,“几百年,很长了。”
药汤不知混了哪些药,泡的时间不长,但余羡眼皮越来越沉,枕着一只手,另一只拍拍胸口,这一拍,将脑袋惹得阵阵苦痛,太阳穴肿胀不堪,好似有什么东西就要冲破樊笼出来了。
他的不适是到灵山才愈演愈烈的。余羡除了惧怕那条龙,便是讨厌待在这处汤池内。
他双手抓着白尽泽的手,呢喃着说:“要出去。”
第20章 人心桎梏
白尽泽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则帮着擦去余羡鼻尖蓄起的汗珠,半哄半是命令:“再泡半炷香。”
“白尽泽...”余羡憋得喘不过气,那句‘不要’在看到白尽泽清淡如水的视线后,生生咽了下去。
他挣不开肩上的手,亦如突然就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的那抹渴望,甩不开了。
余羡说:“白尽泽,我没用。”
透过雾气浸湿的长睫,黝黑的瞳孔里含了一抹委屈之色。鼻尖熏得粉红,仿佛下一刻,眼泪就要从眶中滑出来了。
白尽泽轻轻拍他的背,汤池的水纹荡漾,“莫要胡说,这并不是你本意。”
余羡难压住这道噬骨挠心的痛,和肿胀不堪的太阳穴,便抬手一嘴咬在手臂上。
白尽泽眼疾手快将他的手臂解救出来攥在手里,把自己地送了出去,“难忍便咬我的。”
余羡不肯,别开脸闷声憋着,硬生生挨了半炷香。白尽泽说能出来的时候,余羡刻不容缓快速往外爬,顾不上考虑会不会被白尽泽看到身上的伤痕。
这样的迫不及待,白尽泽轻笑一声,忧心他受寒,将大氅重新裹回他身上,“若我说下回还要来,你是不是要躲着我了?”
“还要来?”余羡望一眼池水,泡完过后身子舒坦许多,有点用处,但比不上那点痛。他不乐意来了。
“罢了,你怕那就不来了。”
余羡将衣物穿戴好后便不需要白尽泽搀扶,自己站稳,认真给大氅的两根长带打结。
而后又仔仔细细整理了身上的褶皱,把玉佩好好地别在腰间,他问:“骸骨在云挽苏那,云挽苏又在哪?”
白尽泽不急着回答,帮他把系的乱七八糟的大氅带子解了,重新打结,说:“有人擅闯十里荷境,他去处理了。小公主的骸骨被存在了客栈,我们去取。”
两人一同回到客栈,瓷罐中的那缕魂魄不敢出来,躲在倒出来一堆白骨上。
白尽泽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的木棺,渐渐放大后将白骨放入其中,合上盖子。
以往都是白尽泽亲自进去审,这次余羡也想跟着一起,便道:“我想一起看看。”
白尽泽看他一眼,点头答应了,“那是别人地盘,你待久了损耗内力,若扛不住了,及时同我说。”
“好。”余羡听话地闭上眼睛,就像前几次那样,随入棺者的意识,跟着他将生平快速走一遭。
溯方国君信鬼神,极其迷信,任何事在做之前必定先算上一卦,就连想宠幸哪位嫔妃也要算。
小公主李姝出生没能住在王宫,皆是因为国师算出李姝与皇帝的命格相冲,十五岁之前不能留在宫中。
原本小公主没命活了,她的生母努力求情才保住了女儿,痛心送到乡下。
这一年满了十五,被皇城来的人接回宫。
余羡的神魂落在还算宽敞的破旧马车中,白尽泽坐在他身侧。而他们对面正是鲜活的小公主,疲惫地靠着车壁小憩。
不多时,有人轻轻撩开马车的门帘,坐了进来。
是余羡收到绣囊中的男子,狍€€要救的人。
生得仪表堂堂,光外表,像个斯文的书生。他蹲小公主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姝妹,醒醒。”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又轻唤了几声。
外头小解的士兵边栓裤腰带,从林子里跑出来,€€€€€€€€一阵响动过后,车轱辘继续滚动。
最后三日时间需得赶到王城赴命,剩下大半路程,夜里也得赶路了。
马车内,李姝抬起脏兮兮的脸,头发几日未梳,打了结蹭得乱糟糟,宛如一个饿了几日的小乞丐。
男子虽急切,却没胆子直接上手碰她,关切问:“姝妹,你可有哪里伤着?”
饿得头晕眼花的小公主这才看清楚来人,伸手就要抓住男人的手,近在咫尺时又立刻缩了回去,垂下来放在双腿之上,紧紧地攥成拳。
李姝收敛了思念,镇定自若问:“灵梵,你不在家背书习字,怎么跟着来了?”
“我担心你……”灵梵鼓足了勇气,帮小公主整理干净面上的碎发,“姝妹,你同我说,是愿意回钩吾村,还是跟他们入宫?”
“入宫。”
“我不信!”灵梵压低了声,“你不愿入宫,我知道你怎么想。姝妹,你不愿被囚在那堵高墙内,你分明肆意惯了。”
李姝沉默了,看着他无声地淌眼泪。
马车的车轱辘撞上了硬石头,颠簸了一下。灵梵便就势将人搂到怀里,“念书习字皆是为了让你不再颠沛流离,姝妹,是我没用……”
李姝紧紧抓住他肩膀上的衣衫,压抑着哭声:“是命,不可违。灵梵回去吧,考取了功名,娶一个清白女子。”
灵梵帮她擦了泪,宽慰道:“我此番来,并不是想同你说这些惹你不开心的话。姝妹,我有办法让我们永远在一起,你且安心随他们入宫,我自会来找你,很快。”
入夜后,灵梵偷偷下了马车。
余羡跟着下来,回身望着月光里的神,“白尽泽,我跟灵梵去,你跟着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