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在这个他守护了万年的地方盘旋着、寻找着,龙目遍彻大地,他见到了从梦中离开的每个人,却没有见到他的阿耶。
他最后带着段折锋和江辞月,落在不周天柱之前。
所谓天柱,并不是有着实体的砥柱,而是一轮天道法则,如天光般悬在不周山之巅。它是隔绝着天地的支柱,一旦倾覆,就是天之一角的崩塌,无尽灵气将尽数倾泻向人间,带来难以数计的异变。
此时此刻,神龙盘旋于山巅,盘旋着这道天柱,昂首发出了震天撼地的鸣声。
“噎鸣吾友……你在何方?”
噎鸣始终没有出现。
他没有从梦境中离开。
“梦中的不周山是真的,千年的大雪是真的,莫家每一个人都是真的,只有噎鸣不是。”段折锋站在烛龙面前,双目平静地看向烛龙浑浊而苍龙的青色眼瞳,“你是神龙,他只是半神。早在数万年前,噎鸣已经寿终正寝。烛九阴,你梦里出现的‘阿耶’,只是你过于思念他的产物。”
烛龙茫然地落在雪山上,庞然身躯盘踞于山峰。每一枚曾经瑰丽过的鳞片,都已经呈现出苍白的老态。雪白的长须,无力地垂落在峭壁之间。
江辞月目露不忍之色,向段折锋摇了摇头,不想让他再说下去。
但烛龙已经回想起了那段远古的记忆,他从鼻息间叹出悠长的气息:“啊,是啊……噎鸣也……早已经离我而去了……也只有在吾梦中,还能见他一面……怪不得,阿耶不想要我叫醒太阳,他害怕我醒来€€€€”
江辞月低声说:“也许,如果您在沉睡中离世,就还能和阿耶一起在梦中的雪原度过余生,就算那样的生活不是十全十美,至少你们在一起。可是,您却一直想要唤醒自己,为此不惜与阿耶动手。他没有办法,才会一次一次地阻止阿火€€€€他是在阻止阿火走向这残酷的真相。”
“千年的黑暗,不如一日的光明。”烛龙低沉地说,“吾记忆中的噎鸣,确实会这样选择。可是,烛九阴的尊严,不允许自己浑浑噩噩地死去。”
苍老的烛龙疲惫地憩息于山峰之上,濒死的龙目浑浊而湿润,和蔼地望着自己眼前的两个年轻人。
“按照约定,来取吾心头之血。”烛龙说,“这场梦,早该停歇了。多谢你们,将吾唤醒,这不周山,才得以恢复光明。”
段折锋摇了摇头:“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他走向神龙的心口之处,在那片逆鳞下,缓缓刺入了魔剑无赦,神龙之血因而喷涌而出,落入他手掌中,被法术封存起来。
烛龙仿佛感受不到钻心之痛,只是疲惫地阖上双目,气息渐渐变得微弱。
江辞月肃立在前,缓缓向烛龙行礼,忽然问道:“前辈,您是否还有什么未完的心愿?我一定尽力而为。”
濒死的烛龙眼皮微动,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江辞月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烛龙才说道:“阿火……找到了阿耶送的那支笛子……想、再吹一次他最喜欢的曲子……可惜,吾已经太过虚弱……”
“他喜欢的是什么曲子?”江辞月问道。
烛龙说:“太古遗音,早已失传了。”
无可奈何,如之奈何。
江辞月眼底湿润,不忍再看下去,偏过头轻轻握住了段折锋的手掌。
而段折锋默然看着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唉,江辞月,你何时不这么悲天悯人,我倒要感到欣慰了。”
他扬起手,法术将不周山上的冰雪凝结成一枚长笛,凑在唇边,吹起了一支古老的乐曲。
笛声幽咽,随万里长风,飘散向遥远的天际。
一曲终时,江辞月问他:“这是什么曲子?”
“凤求凰。”段折锋回答,“我只会这一首,本来是准备留给你的,小师兄。”
江辞月默然片刻,轻轻拥住了段折锋。
不周山巅,烛龙庞大的身躯已失去了力道,鳞片寸寸染上灰白,飘逸的须发向下垂落,滚烫的热血在雪地间冷却,心跳之声微不可闻……
笛声终了。
烛龙心死,形神俱灭。
庞然龙躯逐渐化为流光,消散于天地之间。
不周山失去了重要的守护者支撑,原本就有缺损的天柱,牵曳着无尽的灵气,排山倒海一般向下崩塌而去。
段折锋掀起长袍,将江辞月拢在怀中,两人一同消失在冲天而起的白雪浪潮里。
第47章 梦千古(6)
天光大亮,一扫千年阴霾。不周天柱倾颓,灵气如水银泻地,铺散向整片破冰大地。
江辞月离开雪山之后,重新得以运转飞举之术,同段折锋一起站在云端,望着脚下苍茫雪浪在阳光中化为露水,露水又在温暖中蒸发。
烛龙身故之后,江辞月低落了一段时间,很快又让自己打点起精神€€€€
“第二次天柱崩塌了,我必须得下去救人……你放我下去。”江辞月喃喃道。
段折锋摇了摇头:“你觉得不周山周边,有什么凡人需要你救?”
江辞月回过神来,想起这是在北野魔域的幽州,这里深入魔道腹地,几乎不可能存在凡人生存。
当年灵犀天柱崩塌之后,灵气狂潮影响最大的其实也不是凡人,而是各种妖物、灵物,甚至有些花草鸟兽会在灵气冲刷之下诞生神智,直接催化成为妖怪。
真正使得生灵涂炭的,不是灵气,而是这些懵懂成妖之后肆意妄为的妖物;甚至还有一些本就有灵根的凡人,一夜之间或许会偶得些微法力,因此自命不凡、狂妄自大,乃至于犯下种种罪行。
但如今在北野魔域,遍地妖魔,没有凡人,反而是这些小妖该担心自己不会沦为食物。
幽州终究与灵州不同。
灵州天柱崩塌之后,遍地都是凡人在祈求救灾,各地因案件频发而陷入混乱,修真者焦头烂额、四处维持秩序,所以人人都将天柱崩塌视为天大的灾难。
而在幽州……
江辞月所见之处,都是妖物,无论道行几何、年岁多大,几乎个个欣喜若狂。
幽州甚至迎来了久违的平静,许多日都没有出现争斗和内乱€€€€因为妖魔们都忙于汲取一夜间暴涨的天地灵气,白昼则啸日,夜晚则拜月,堪称是妖怪版的日夜劳作了。
而带来了这一切的段折锋,犹如妖魔中的救主,所过之处万民拜服,就连最心狠手辣的天魔也不得不对他尊敬有加€€€€
也或许,不止是出于尊敬,更多的还有畏惧。
因为段折锋毁灭掉的不止是不周天柱,在他们看来,甚至还杀死了远古神€€的烛龙。
再加上三年来,收服罗刹隐后,这位神秘天魔的丰功伟绩……
他令妖魔们闻风丧胆,无论内心是否甘愿,都不得不俯首称臣。
这一次不周山事了,部下们本想迎接段折锋回断生离恨大殿。
然而尊主却斥退了所有人,只和江辞月在不周山脚下又多停留了十几天。
江辞月回过神来,还有些不放心天灾过后的这片土地,执意要留下、以全万一,并想起了另一批可能需要救助的人:“莫家人如今何在?他们应该与我们一样,从烛龙梦中醒来了。”
“哈,莫家人?”段折锋笑了起来,“一群不思进取的梦貘罢了。”
“……”
江辞月沉默片刻,恍然明悟。
烛龙梦中那些和阿耶一起阻止着阿火醒来的“莫家人”,原来是一群梦貘。
梦貘乃是一种罕见的妖怪,据说演化自“猛豹”一类妖怪,天生拥有法术,能够穿行于现实与各种梦境,甚至长居于梦境之中。
梦貘生于梦中,也以梦为食,其中强者甚至能够主动编织特定的梦境,成为了梦貘一族广为人知的独特能力。
不周山上,烛龙一梦数千年,梦境中虽然黑暗而荒凉,但却不失为稳定而隐蔽的一种环境,于是便吸引来了这些梦貘。
他们定居于梦中,当然不希望烛龙醒来,才会帮助阿耶;
同时,他们却也并不在乎阿耶的生死,故而任由阿耶做出了交换人质的决定€€€€双方只是互利互惠的合作关系而已。
此时,梦境消失,这些小妖怪于现实之中几乎毫无自保能力,早已被段折锋命人圈了起来,正在瑟瑟发抖。
江辞月同段折锋一起看到这群梦貘€€€€梦境中高大、神秘、沉默的莫家人们,在现实中实则都身高不过五尺,原型长着象鼻、犀目、牛尾、虎足,而化形出来的人身则漏洞百出,想来在梦境中常有光怪陆离之事,妖怪们不必装得天衣无缝,倒也怪不得都穿着深色的兜帽。
江辞月问这梦貘的首领:“你们世代居于烛龙梦中?”
那梦貘在现实中十分胆小怕事,远远地看见段折锋时还知道逃跑;等段折锋跟江辞月走近一点,梦貘就只敢匍匐在地上发抖;再近一点,他看见段折锋袍袖上的七道金线,已经吓到翻了身,白花花的肚皮朝上,本能地装起死来。
段折锋弹手以劲风将他惊醒,梦貘这才翻了回来,虎目含泪,发出小女孩般的细弱声音:“是,是啊。”
梦貘的声音天生如此!
“……”江辞月抬起手掩唇,咳嗽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不周山一事,你们可有人受伤?”
“没有,多、多谢仙长关心。”梦貘像模像样地答道。
江辞月又道:“今后有何打算?”
梦貘说:“不、不知道,可能会流浪一阵子,找到合适的梦境便进去住上一阵子吧。”
妖魔一类,常常会有闭关数年的情况,其中一些得天独厚的灵兽更是随着年岁增长而自发变强,闭关时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因此也就有了长达数年的梦境,可以供一两个梦貘前往定居。
江辞月沉吟一阵子,就说:“你们常年在烛龙梦中定居,想必不能习惯这里妖魔的梦境吧。”
梦貘发现他是真的关心自己,当即眼泪都涌了出来,哽咽着说:“呜呜呜,不瞒仙长,我们梦貘除非修成大妖,否则走到哪个梦里都是被人喊打喊杀的,只因我们更喜欢吞噬美梦,而噩梦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俺们在烛龙大神的梦里,都是啃着冰渣子活下来的,要不是实在无处可去了,也不至于活得这么惨啊!可是现在,就连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了!”说到最后,他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江辞月无言以对,良久后道:“但也不能只留下噩梦,这样梦主当然不会高兴。”
梦貘哭哭啼啼,就说:“我们梦貘就算是修成大妖,也还是打不过其他虎妖、狼妖,更别提天魔,于是经常被人威胁着吃掉噩梦,就好像被逼生吞腐肉一样,痛苦极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段折锋。
段折锋笑了一声:“不错,罗刹养了几只大梦貘,本座也觉得十分好用。你有什么意见?”
他一正眼看过来,梦貘吓得“叽”一声两眼翻白,再次晕死过去。
江辞月终究比较心软,看向段折锋道:“你们这样豢养梦貘,也该稍微善待他们一些,毕竟是七情六欲的生灵……”
“魔道不兴这一套。”魔尊很冷酷地说,“能放他们活在本座的地盘上,已经是莫大的仁慈。”
江辞月沉默片刻,开始盘算起来:“与其如此,不如这些梦貘就由我带回灵州。他们一直生活在烛龙梦中,也不曾害过什么人,各大宗门中总会有人乐于接受他们,届时兴许能成为一种新的灵兽,与人友善共存。”
段折锋挑眉道:“江辞月,这么大一批梦貘,你准备怎么瞒天过海,带他们离开幽州?要知道,他们在很多妖魔眼中,都还算可口。”
江辞月本想说:幽州魔道如今明显听命于你,你想必心中早有办法。
但转眼一看段折锋明显不怀好意的视线,江辞月沉默了,他再次深切地领悟到:小师弟现在已经是个邪恶的大魔头了。
对视片刻后。
江辞月决定先行试探一番:“你要怎样才肯帮我?”
段折锋的目光在江辞月身上转了一圈,忽而笑道:“小师兄,我一直有一个未竟的心愿,你却迟迟不肯满足我。”
江辞月心中一沉:“是什么?”
段折锋:“叫哥哥。”
江辞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