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言 第10章

  “那是神庙里那棵柏树的籽做的菩提子,戴着能够消灾解厄的,哥,也可以当传家宝。”昆宏屠满脸真诚。

  我扯了扯唇角,诚心逗他:“传不了,我结扎了。”

  昆宏屠表情茫然了一瞬,张口想问什么,前头却已经轮到他领奖了。

  他连忙回过头去,几步上前,双手交叠在心脏处,恭敬地朝摩川弯下腰。

  “频伽。”他切换成层禄语。

  摩川替他戴上奖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说:“你做得很好。”

  昆宏屠是个小个子,只有一米七出头,看向摩川时需要微微仰头。

  “我永远都是频伽与山君的追随者。”他语气坚定有力,仿佛这并非千篇一律的套词,而是他发自内心的愿景。

  昆宏屠领完奖欢欢喜喜地走了,我接上去,站到摩川面前。

  火光映衬下,平日里冰雕雪砌般的人也染上了一丝温暖的颜色。从涅鹏手中接过最后一块奖牌,摩川默默替我戴上,动作间,鼻端满是檀木香气。

  “谢……”

  “这里不是你的寻欢场,柏胤。”

  我正要道谢,摩川倾身凑到我耳边,清晰地、明确地,说了句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话。

  我僵硬在原地,只是一瞬间便完全明白了他的潜台词,他在说:死同性恋,别玷污了这片净土。

  胸口剧烈起伏着,吸进去的是冰冷的寒风,呼出来的是灼热的怒焰。

  摩川拢着双手从我身前退开,说的话多不客气,表现得就有多渊€€岳峙。

  跳跃的火苗在他脸上、身上投下暧昧的阴影,人的心境真是很奇怪的东西,之前我还觉得这火焰温暖了他,现在却恨不得他引火上身,同这腐朽的火焰一起化为灰飞。

  我瞪着他,转身就走。

  胸前的奖牌晃得难受,我一把扯住,发起狠来想扯下来丢进身后的火堆里,临了又有些舍不得,最后紧紧握在掌心,握得指关节都隐隐作痛。

  得罪我的是那个表里不一的假圣人,这奖牌我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我拿它出什么气?

  再待不下去,我跟严初文他们打了招呼,独自回了研究院。

  之后的几天,我没再见过摩川,甚至没怎么出过门。当然不是因为他莫名其妙的警告。只是皇甫柔催得紧,我埋头在房里搞创作,有些不知日夜。

  出关的那天,虽然对设计还不是很满意,但已是我的极限。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新鲜空气,询问严初文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供游览的景点。

  “有个巴兹海,可以看到远处的雪山倒映,在网上还蛮有名的,不过就是有点远,离棚葛五六十公里呢。”严初文道。

  我多得是时间,五六十公里算什么,又不是五六百公里。

  问严初文要了车钥匙,我一个人就踏上了旅程。

  巴兹海叫海但不是海,是一片巨大的内陆湖。天气暖和的时候,层禄人会把自家的牛马赶到这里放牧,水鸟也会在此停歇、繁衍,但这会儿天冷,就显得有些荒凉。

  我将车停在路边,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个人沿着湖岸慢慢地走。

  可能是比较空旷的关系,风特别大,巴兹海就像真正的海一样,海浪一波波地拍在岸上。

  远远地,看到前方出现一个小小的码头,一群人围在周围,清一色的黑衣中,有个白色的身影格外显眼。

  我脚步慢下来,却没有停下,片刻后,比之前走得更快。

  这里离棚葛不算远,但也绝对不近,什么孽缘这样都能遇到摩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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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结罗”是藏语,意思就是文里的意思。

第10章 神之羽

  码头很小,只停了一艘有些年头的木船。一群人围在船边不知在商量什么,摩川不经意地一抬头,恰好也看到了我,愣了下后便快步朝我走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皱着眉,语气里透出不耐,似乎很排斥我的出现。

  “我随便逛逛。”我往他身后看去。

  他立即挡住我,简明扼要地吐出两个字:“回去。”

  我都要被气笑了:“你分得清人和狗的区别吗?我是人,不是你的狗,不会你说什么就做什么的。”

  视线在空中交织,仿佛都能看到碰撞出的激烈火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有人叫着我的名字走近。

  “小老弟!”

  我瞥了眼,是涅鹏。

  他走到我和摩川边上,压根没察觉我俩气氛有啥不对,和我打了招呼后,便低声对摩川道:“已经准备好了。”

  我不知道他们在准备什么,但看得出摩川相当重视,本来还要赶我走,听了涅鹏的话,丢下一句:“别在这里久留。”转身就走了。

  众人聚在岸边,除了船夫,最终只有摩川一人登上小船。

  船夫摇着桨,将小船慢慢划向湖中央。摩川立在船头,衣袂随风翻飞。岸上男人扶着女人逐渐红了眼眶,人群中开始发出呜呜地哭泣声。

  我意识到这个情况不大对,摩川赶我走,或许不是因为讨厌我,而是我无意中真的闯入了什么不对外的仪式。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往回走,涅鹏穿过人群再次走向我。

  他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示意我上边上说话。

  我们俩嘴里各叼一支烟,他给我先点上,再给自己点上,猛吸一口后,对着湖面徐徐吐出。

  “还记得之前我拉你去修宽带那次吗?隔壁有个生病的女人,今天是她水葬的日子。”

  我一顿:“有点印象。生的什么病?”

  “癌。发现的时候就晚期了,才四十多岁。”涅鹏叹一口气道,“她有个小女儿,叫云朵,前些年跟个男人跑了,之后再也没回来。她阿妈临死都在想她,但她为了个外族人连家里人都不要了。”

  “是找不到她,还是能联系到但对方不愿意回来?”

  单纯不愿意回家还好说,前者可是要报警的程度,搞不好就是人口买卖。

  “联系得到,就是不回来。”涅鹏不知道想到什么,话语里带上些情绪,“那些男人不过是看她们好看才来招惹她们,哪里会真心待她们。过个一两年,她们不好看了,十有八九是要被抛弃的。”

  “小老弟,我们都是男人,男人最了解男人,你说是不是?一个随便就把人家女儿拐跑的男人,能靠得住,我给我家马儿磕头,认它做爹!”

  话糙理不糙。当年柏齐峰撺掇我妈跟他私定终身,让我姥爷姥姥不得不接受他这个女婿,事后证明,他确实不是个东西。

  还有摩川那个在俗世的姐姐,未婚产子,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等了一辈子,最后郁郁而终,留下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注视着远处那抹白色的身影,我说:“是,男人确实靠不住。”

  还好我以后不会有孩子,不然生男生女都够闹心的。

  涅鹏可能发现话有点偏激,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连忙改口道:“也不是所有,好男人还是有的。我和你很好,频伽就更不用说了,是我们男人中的楷模!”

  广袤无垠的湖泊上,船夫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船稳稳停在了中央,随后将一袋沉重的东西统统倒入了水里。

  摩川立在船头,举起手中的牛角号放在唇边,下一秒,嘹亮雄浑的号角声响彻整个巴兹海。那声音极具穿透力,带着远古的野性,神秘莫测,撼动人的心灵。

  有那么两分钟,风诡异地停了下来,所有声音都听不见了。碧蓝的天空下,清澈的湖泊上,只有那一道白影伫立在那里,比雪更白,比风更轻。

  那是洁净天地里才能孕育的无垢神鸟,是眼里容不得一粒砂的层禄神官,是凡人怎样也无法企及的存在……

  “亡者的血肉骨髓,会被水流带往各处,滋养水中的生灵,最终反哺这片大地。”

  我猛然回神,寒风刮着面庞,号角声还在耳边回响,刚才的思绪就如巴兹海的湖面,被涅鹏一个涟漪就打散了。

  湖心中,摩川垂下手,抬头望向天空,墨黑的短发与宽大的袖子被风吹得卷起,仿佛随时随地都要乘风而起。

  然而,都是徒劳罢了。我知道,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已经被剪断了羽翼,是无论如何都飞不起来的。

  小船往回划时,家属们都候在岸边,涅鹏也在其中,一等摩川上岸,便忙不迭向频伽表示感谢。

  摩川摆摆手,说着这是自己应该做的,神色却难掩疲倦。他的余光扫过我,这次却什么也没说。

  众人簇拥着他离开,我跟在后头,忽然脚下踩到什么,低头一看,是一串穗子。一串背云穗子。

  今天或许是场合特殊,摩川戴的是一串更显庄重的檀木串珠,后头背云也较平日里短,加流苏也不过一臂长。

  串珠与背云穗子其实是两个主体,平日里可以拆卸下来,我检查了下那串背云穗子,发现是固定用的钩子断了。

  望着走远的摩川等人,我没有选择追上去,而是将穗子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无心再赏风景,我驱车回到研究院,一进屋就将穗子掏出来丢到了桌上,然后拿出pad删掉了前两天辛苦画的图。

  皇甫柔前两个月给我接了个活儿,甲方是东亚某船运大亨的女儿。对方明年要与相恋多年的男友成婚,希望我能设计一条“完美”的项链,供她在婚礼那天佩戴。

  完美,要求只有两个字,说出来简单,做到却很难。

  我修修改改两个月,一直都不满意,昨天好像看到点曙光,感觉终于可以交稿了,从巴兹海回来一看,全是垃圾。

  笔尖落在屏幕上,脑海里不是新娘的白嫁纱,而是平静水面上,那一叶扁舟上的孤影。

  一双瑰丽的羽翼缓慢呈现在白色的电子画布上,是这世间所有鸟的羽翼,又不是这世间任何一只鸟的羽翼。

  灵感喷涌而出,我完善着手里的设计,忘了吃饭,忘了睡觉,熬了一夜,终于在第二日的清晨丢下画笔,仰天瘫在了椅子里。

  那是以我的想象力所能画出的,最美的羽翼。

  每一片羽毛都被设计成卷曲的形状,就像定格在被风吹拂的刹那间。

  Bib Necklace式的项链,特点就是体积大和华丽,羽毛要镶嵌贝母和钻石,中央的主石就用……

  困意席卷,我还没想清楚那两只羽翼中间要镶嵌怎样的石头,整个人歪倒在座椅里就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接睡到下午,当中我一度被脖子痛痛醒,换了个地方继续睡,彻底清醒后就觉得饿,足足吃了一大盆米饭才算真正活过来。

  任何一位有追求的设计师设计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心情都会是愉悦的,我也不例外。

  这份愉悦带动其他感官,让我觉得空气香甜,饭菜可口,就连屁股上沾了屎的二钱看着都格外可爱。

  甚至……心情好到把摩川那条背云穗子给修好了。

  既然修好了,自然是要还回去的。

  翌日,由于前一天白天睡太多,晚上没怎么睡,我大清早就起了,拿着那条穗子就打算去神庙还给摩川。没成想刚走到门口,就遇到了背着筐出门的黎央。

  我问他这么早去哪儿,他说这几天频伽胃口不好,他打算去林子里挖些菌子。

  “这么冷还有菌子?”这都十二月底了,到处冰天雪地的,什么菌生命力能这么顽强啊?

  “有,就是那种黑色的,一块块的,你们夏人可喜欢了,严老师说外头卖很贵。”他两手圈起来,比划了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圆。

  “松露?”我根据他的描述猜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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