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川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粒归进棋盒中,然后冲我伸出手。
我很快会意,将手机解锁交给了他。
他单手输入,打完字直接将手机倒转推到我面前。
“出来了,去哪儿?”
他总是很擅长在我抛出一个问题后,用反问把我问得哑口无言。这几个字无异于当头一棒,将我所有的自以为是在瞬间打了个干净。我意识到,这其实就跟我之前问他想不想离开这里去外面一样,根本是个无解的题。
我总是在设想,如果我是他,是绝不可能忍受那道破门的。
可如果我是他,谁又敢这么对我呢?
他不是不能踹烂那道门,丢掉那把锁,只是出去了,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故而只能逼迫自己习惯孤寂,忍受黑暗。
我观察着他的表情,猝不及防问出了一个截然无关的问题:“七年前,我知道你退学后给你打过一个电话,电话里,你最后用层禄语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年暑假,我从严初文处得知他要退学回厝岩崧后,给他打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电话。
那通电话不算长,也没什么重要的内容。我断定他会后悔,不明白他为什么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
他沉默许久,告诉我:“这是我的人生,柏胤。”
这是他的人生,他的选择,我不该干涉,更无权置喙。
那天我也如今天这般,醍醐灌顶,如闻棒喝。
震惊之余,我笑出声:“那好,那我就祝你前程似锦,步步清风,和你的山君相亲相爱,永远不分离。”
面对我的讥讽,他没有恼怒,而是平静地回了我一句层禄语后,挂断了电话。
那时候我完全就是个层禄语小白,根本不知道他是骂我还是夸我,而等我能熟练掌握这门异族语言后,那句话早已在记忆中支离破碎,再也拼凑不出原来的样子。
这次来棚葛,我本想找个机会问清楚的,谁想一拖再拖,拖到他竟然止语了。
摩川听到我的问题,眉梢微动,抬眸看向我,但没有要拿手机作答的意思。
“我们再比一局,我赢了你告诉我,我输了……捐二十万。”我抓了一把棋子放在棋盘上,继续以利诱之,这次摩川却没有再上勾。
他直接站起身,不想再跟我玩这弱智游戏。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他,“哗啦啦”,我们之间的棋盘、棋子骤然翻倒,摔到地上,一时狼藉一片。
“摩川!”我沉下脸,五指收紧,整条手臂都因过于用力而颤抖。
他垂眸睨着我,依稀间,仿佛与莲台上那座金色的鹿神像重合了。他睥睨着我,就如鹿神睥睨着众生,无悲无喜,冷漠无匹。
手臂一点点抽离,最后一角袖子滑过我的指尖,我徒劳抓握着,却再也没能碰触到他。
摩川弯腰拾起地上的手机,寂静的殿宇响起敲打电子键盘的声音,片刻后,他将手机还给我。
“忘了。你回去吧。”他简单粗暴地用两个字将我打发,然后请我离开。
五指紧握成拳,我瞪着他,一掌重重拍在几上,带着几分恼怒拂袖而去。
第二天,我是晚上的飞机,但棚葛离机场还要两个小时路程,为防路上有变,我吃过午饭就启程了。
将行李放到车上,严初文一脚油门,没两分钟又停了下来。
我见他停在前往鹿王庙的长阶下,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停这干嘛?还有人啊?”
“好歹相识一场,走了不用去打个招呼吗?”严初文指了指上头。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长阶尽头若隐若现的庄严庙宇。一咬牙,还是拉开车门下了车。
“你等我十分钟,我打个招呼马上回来!”
三步并作两步,上千节的台阶,我没几分钟就跑到了。而非常巧合的是,我快跑到山顶时,摩川竟然正好也从大门里出来。
我们在看到对方的第一时间就各自停下,没有再往前走。
“我要走了。”我停在几米外的台阶上,仰头注视他,想说的有很多,辗转于齿间,吐出来的却只有这四个字。
我来时,他就像一名不染凡尘的神€€,圣洁端庄;我走时,他仍然像这世间所有神灵一样,不言不语,无欲无求。
我的到来……没有改变任何东西。
“……就这样吧,再见了。”我没有再靠近,与他告别后,转身就要走。
就在这时,他往前走了两步,朝我伸出手,将什么东西递了过来。
我定睛一看,是几张对折的百元大钞。我立刻明白过来,这是要还我医院那天的钱。
盯着那几张红票子,我既觉得合理又觉得有些荒唐,喃喃道:“你他妈竟然还记得要还我钱……”
我往上又走了几步,伸出手,捏住那叠钞票,笑了:“咱俩之间,就是要干干净净,谁也不欠谁是吗?”
他保持缄默,缓缓松开了手。而在他松手的一刹那,不甘到达顶点,我几步上前,在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前,发狠似的一把抱住了他。
这是个单方面的拥抱,也是个诀别的拥抱。
“我这次走了,大概率不会再来了,你好好当你的频伽吧。”
能感觉到他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推开我,但不知为何临了还是隐忍下来,任我冒犯。
鼻尖蹭过他的耳廓,我慢慢退开,强迫自己不再看他,疾步往山下而去。
行到半山腰,迎面走来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身量极高,穿着层禄服饰,身后背着个背包,长发深肤,五官深邃,长得……很像摩川。
我打量他,他也在打量我,但我们各自都没停下脚步,就这么错身而过。
原来是出门等外甥。对嘛,这样才合理。
回到车上,严初文发动车子,沿着导航一路前行,开出棚葛时,突然来了句:“该说的都说了吧?”
我调低座椅靠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闻言笑道:“人止语呢,我跟他能有什么好说?”
“你说呀。”他道,“大老远跑一趟,不要留遗憾才好。”
我觉得他这话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怪。不过严初文这人和他爸一样,是个学术狂,有时候本来就是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的。
“也不能说没有遗憾吧……”我闭上眼,隔着玻璃感受阳光照射在身上的阵阵暖意,声音逐渐转低,“但人生嘛,总要有些遗憾的。”
江雪寒出家后,我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能这么绝情,明明背叛她的是柏齐峰,她却要和所有人恩断义绝。
因为这份疑问,我翻遍经书典籍,最终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经书上说,修佛是要难舍能舍,难忍能忍,难行能行……做到这三样,才能跳出三界,证得大乘菩萨道。
能舍难以舍去的东西,能忍难以忍受的事物,能做难以做成的事情。
我本以为,这样非人的条件,能完成的人很少,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竟然做到了。
看来,我这方面也得了江雪寒的遗传,颇具慧根。
回南雀
Type lla钻石:俗称全美钻石,简单点讲就是完美无瑕,没有多余杂质的钻石。
第21章 不需要就是不需要
大一下半学期,我虽已打定主意要与摩川划清界限,但毕竟当中夹着个严初文,就跟因为孩子而不得不产生联系的离婚夫妻一样,哪怕再想要避开,也总会有接孩子不小心碰上的时候。
那天,我接到严初文的电话,说家里给寄个一箱李子,特别甜,他妈让分我一半,叫我去拿。
五月的天气,春风正好,我踩着拖鞋就去了,结果一时犯懒抄近路,在严初文他们寝室楼附近遇上了正被人告白的摩川。
周五的晚上,本地学生能回家的都回家了,出去玩的也都出去玩了,留在学校的不算多,大路尚能找到些人,小路上就实在是人烟稀少了。
当时光线昏暗,我看不清楚,就隐约瞧见那告白的女生有头浓密的大波浪卷发,身材纤细,声音十分甜美,有些像猎弓社那个卷发女孩。
“……真的不考虑一下吗?”女孩双手背在身后,紧张地绞紧。
“抱歉。”摩川垂眸看着女孩,摇了摇头。
可能是从宿舍被叫下来的关系,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短T,让人看着都替他觉得冷。
女孩颤抖了下,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摩川。离得有些远,我只看到那东西在路灯下一闪一闪的,像是某种金属制品。
“这是我自己做的,你……你能不能收下?”女孩声音可怜兮兮,我听着都有些心软。
奈何摩川郎心似铁,仍然只是那两个字:“抱歉。”
他的语气并不冷硬,态度也温和,但距离感十足,也很坚定,让人不会过于伤怀被拒的同时,又妄想自己可能还有希望。
“特地给你做的,也送不了其他人,你要是不要……就扔了吧。”女孩大着胆子扯过摩川的手,将自己的手工礼物硬塞了过去,随后唯恐对方再还给她般,急忙忙转身跑了。
摩川手举在半空,注视着女孩跑远,并不追上去。过了会儿,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没有任何留恋,将它放到了不远处的一只垃圾桶上。
“好歹是人家送你的东西,不要也不用扔了吧?”我看不过去,拨开一根花枝从阴影处步出。
离得近了,发现女孩送的是一条自己串的编织手链。银色的编织绳上编着各种复杂的结,搭配一些串珠和挂牌,精美又不失时尚,是份颇为用心的礼物。
摩川瞥了眼我出来的地方:“你偷听?”
这话说的,我不悦道:“别说这么难听,你们不挡着我的路我能听到吗?”
“我不需要。”他的面容在路灯下透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冷白。
我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我上一个问题,我指责他不要也不用扔了吧,他说他不需要。
“就一条手链,你收了不戴不就行了,何必糟蹋人家心意。”
可能是从小的家庭原因,让我在对待男女的态度上不自觉产生区别。我虽然喜欢男人,可从来不觉得男人在我这里有什么特权;我不喜欢女人,但很容易对女人心软。
我可以轻易地对一个男人说出和他在一起是因为无聊,却无法坐视一个女孩的心意被践踏。这会让我不可避免地想到柏齐峰,尽管我与他是那样的相似。
一阵不合时宜的微风吹过,将树梢上本就摇摇欲坠的梨花尽数吹落下来,淋了我和摩川满身。
一片粉嫩的花瓣沾在他头上,他毫无所觉,忽然笑了:“那和扔了有什么区别?”
我一时语塞,想着这怎么能没区别呢,偏又碍于他倏忽绽放的笑容,无法快速组织出反驳的语言。
他一点点落下唇角,黑眸发沉:“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你们夏人喜欢暧昧不清、藕断丝连,但我们层禄人不喜欢那样。”
“没有意义的事,也不该给任何希望。”
身下一震,我悠悠从熟睡中醒来,思绪还停留在梦里漫天飞花的夜晚,耳边已经响起机械式的飞机播报声。
“亲爱的旅客朋友们: 我们已经安全地飞抵目的地……”
看向舷窗外,只是几个小时,我就从雪山连绵的厝岩崧,回到了高楼林立的海城。不过才离开一个月都不到,再回来,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您好柏先生,飞机已经停稳,可以下飞机了。”空乘见我久久没有起身,微笑着过来提醒我。
“……谢谢。”我冲她笑了笑,起身拿了行李架上的背包,往机舱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