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烈火吞噬一切。
无序的画面在脑海晃动,最后变成一团漆黑。漫长的漆黑。
等到再度亮起时候,画面中心,是伊西斯最后仰头望着他时的脸。
唇角微翘,眼睛弯弯,仿佛不谙世事。
又天真,又邪恶。
一个美丽而过于聪慧的孩子。
……一只引颈待戮的黑色羔羊。
涎水混着眼泪划过下巴。
神啊。
为何要引我向地狱?
画面扭曲扩大,又在眼前如镜子一样碎裂。而他过往的一切,也如镜子一样再也无法粘合成型。
轰然破碎。
唐简望着眼前苍白美貌的人类,声音嘶哑,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眠道:“你的日记。”
“你偷看了我房间里的日记?!”唐简身上爆裂的眼睛凸出来许多,“不,不对,那本日记里面并没有记录具体内容……你怎么不可能知道,你绝对不可能知道,绝对不可能知道……”
身体上的变异和疯狂,似乎也影响了唐简的神智。
他说出的话变得混乱没有条理,像个信号不良的老旧复读机。
“€€€€绝对不可能知道你吞噬了你儿子的灵魂,占据了他的身体,并以此复活?”谢眠道。
唐简的疯狂声音戛然而止。
“为什么……你会知道?”
谢眠薄唇勾起几分冰冷弧度,道:“如果一个人不嫌麻烦也要带着一本日记来旅行,那么这个人大概率有着记日记的习惯。可你带的那本日记却又厚又重,最后书写日期已经是很久之前,页边卷曲的幅度却仍很大,显然它不用做记录,却被人经常翻阅。而一本日记倘若不是为了记录,那就只能是为了怀念。”
“就因为这点,”唐简沙哑开口,“你就觉得那不是我的日记,进而猜到了我的身份,还知道了复活仪式上发生的一切?……不,这说不通!”
他似乎想到什么,呼吸忽然急促了起来,布满血丝的狰狞眼球上发射出殷殷焦灼的光。
“是不是他回来了?你和他见过面?都是他告诉你的,他现在在哪里?”
谢眠对唐简发出的一串疑问视而不见,只是语声平淡地说。
“日记只是怀疑的开始。”他道,“让我对你的身份起疑的,是日记最后的手印。”
日记最后的伊西斯的血手印,很小,书未成年人的样子。
伊西斯当年登上方舟的时候,大约也就是十多岁左右。
而这个手印,在翻开日记之前他就已经见过。
在船舱楼梯的转角,还有伊西斯房间浴室的玻璃上。
为什么年少时候伊西斯的手印会出现游轮上?
出现在人们面前成年的伊西斯又是谁?
从那时候,他就对唐简的身份起了疑心。
直至在那血红的月光直射之下,他陷入了一个凌乱不堪,强光与巨响充斥的世界里。
而就是如此扭曲的世界,那些被他强记了下来,古籍上歪歪扭扭的文字却反而在颠倒中有了正型。
他能够看懂那些字了。
还有所谓“复活仪式”的全部。
“你的儿子早就已经死了,这一点,你应该最清楚。”谢眠道。
唐简发出尖叫,厉声否认:“不!!他没有死,他的灵魂只是在暂时沉睡休息!等到了时机,他还会再回来,就像我一样€€€€”
他顿了顿,声调忽然一转,变得虔诚而飘忽,“只要母神归来,逝者重归,余烬复燃,一切灾厄都将过去。在此之前,我决不允许你们通过这里!”
随着他的话语,肉团发出诡异的声响,再度膨胀一圈,把整条通道堵得严丝合缝。
谢眠抬手想驱使藤蔓攻击,不过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旁边持刀而立的褚言。
银色美丽的刀刃反射出周围冰棱的冷光,美而圣洁。
“先生,”谢眠微微眯起眼睛,“要不要比一比,到底是你的刀快,还是我动手更快?”
他的话音还未落,就见到一线绚烂冷冽的光如同流星飒沓。
再下一瞬,褚言收刀,将他的手握住。
男人宽大的掌心有力而坚定,是让他不必行动的意思。
阳气从接触的地方流淌进来。
变质的阳气本该炙热难缠,不容抗拒。然而此刻,不知是否因为身体受寒后的高热,还是因为灵魂还在被那挥之不去的猩红月光的余晖烧灼,他竟从对方的传递来的气息里感觉到了沁润心脾的凉意。
谢眠的指尖慢慢伸展,又用力反扣入褚言的五指,攥紧。
“先生瞒了我很多事情,”他声音轻飘飘地辨不出情绪。
自从从secure机械身体脱离之后,褚言身上不对劲的地方很多,比如他手里那把忽然出现的刀,那张莫名其妙消耗完了的监管者卡片,还有连接刀柄处机械化的身体。
“出去之后,我想先生‘一定’会慢慢解释给我听。”他在“一定”两个字上加了重音,“不过现在……”
谢眠看向眼前被刀光一份为二的肉球。
受了这样足以致死的重伤,唐简只是发出一声巨大的吼叫,而下一刻,它的身体竟然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粘连再生。
不一会儿,那道横贯身体的伤口就已经重新长好,只是肉团的气息微弱了一些。
那些狰狞的眼球有几只掉了出来,没有再长回去。
“绝对不允许你们……通过这里……”
肉团里传来的唐简声音模糊而扭曲。
他的神智已经丧失了大半,唯一的念头就是在这里堵住他们的去路。
又一刀。
肉团被割裂。
更多的眼球掉落下来,唐简的气息也进一步减弱。然而被刀光砍出的通道太过窄细,无法容纳他们通过,而唐简裂开的本体还在疯狂燃烧能量蠕动聚合,几个瞬间就已经重新把通道充斥。
看来,不把他彻底杀灭,是过不去这里了。
只不过。
谢眠心中产生一个疑惑,为什么唐简如此不惜代价也要阻止他们通过这里?
按照眼球掉落和气息消减的速度,如果非要继续堵在这里,唐简力量耗尽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种种蛛丝马迹忽然飞快从谢眠的脑海之中闪过。
游轮上的仪式,诡异的实验室,被欺骗的蓝星幸存者……
潜入游轮的怪物,游轮最底部的血池,落入血池之中的研究员和怪物们……
他莫名陷入循环空间,但找到出口脱离循环之后,却并没有回到游轮上面,而是来到这个巨大的地下冰窟。
而唐简竟也不在游轮上继续策划阴谋,反而在这里与他们狭路相逢,不惜代价阻拦他们的去路。
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冰窟极为坚固,有着神明所落下无法打破的封禁,就像一座巨大的囚笼……
对了,囚笼。
谢眠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一切都串联成为了一条线。
游轮上的“降临仪式”是唐简精心设计的谎言,目的是为了让蓝星幸存者们建造游轮,并且全部集合到游轮上€€€€包括那些在玻璃罐里储存的蓝星人。因为真正的祭品,就是他们。
也许还包括那些被吸引到游轮上来,重伤死亡后被吸入游轮底部血池的乐园怪物。
虽然游轮上蓝星幸存者们知道的“降临仪式”是假的,但仪式本身,却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它并不在游轮上面举行,真正的举行地点,是这里€€€€这个被神落下封禁的巨大冰窟。
封禁的目的是为了囚困,但是它真正囚困的对象,却不是偶然落入封禁之中的它们,而是刚才唐简口中就一直在念叨的、将要归来的母神。
因此,“降临”仪式为假,“解封”仪式才是真。而现在,唐简在这里,意味着真正的祭品应该也都已经通过某种方式穿越了封禁转移到了这座囚牢之中,解封仪式地点很可能就在前方,或许正在举行€€€€这也是唐简为什么要用生命阻止他们前进的原因,因为它所谋划的一切,马上就要成功了!
唐简是在拖延时间!
“不能被他拖住,”谢眠寒声道,“必须马上过去。”
褚言手臂发力,利刃再度挥出!
这一次,绚烂无比的刀光将整个空间包裹,难以数清楚一瞬间他究竟出了多少刀,只见到一张极密的光网向着肉团铺天盖地地罩下!
就像一面被骤然打碎的镜子,肉团在一瞬间被分割成了数以万计的小块,如同红色的洪流轰然倒塌倾斜,无法再保持形态,在这个瞬间,通道的顶端露出半人高的缺口。
褚言当机立断,揽过谢眠的肩头,将他拦腰抱起,双腿一跃,从缺口跃了过去。
双脚落到地面。
褚言低头。谢眠蜷曲漆黑的头发散在他的臂弯,有些痒。纤长卷翘得过分的睫毛抬起,正凉凉看他。
“弹跳力不错。”谢眠说。
褚言抬手想将他脸颊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
谢眠却侧了侧脸,从他的怀里跳了下来。
唐简还没死透。
他已经被褚言的刀切割成了一滩碎肉,却还是拼命想要重新汇聚成型,不惜消耗自己全部生命力。
一个个的眼球像是掉松子一样咕噜噜滚落到地上,滚到了他们脚边。圆睁着,怒吼着。
“你们……不能走……”
利用身体堵住通道的方法已经失效,唐简重新汇聚成型的,是一个扭曲血红在地上爬动的人形。
只是,或许因为刚才的异化太深,他似乎陷入混乱,忘记自己人类的模样,也忘记了人应该如何站立。
它在地上蠕动着努力重塑着身体,却无论如何也塑造不出皮肤、内脏、骨骼与五官。现在,它只是一团有意识的血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