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准确地说,阿勒忒娅的力量只在方舟上留下了一丝残痕,其余更多的,是另外一种邪恶力量。
显然,这艘方舟在飞出地球的那一刻,就被比阿勒忒娅更加强大的神明盯上了。
黎明之神,洛萨忒修斯。
“神是我的再生之父。€€将从死亡国度中出逃的我救下,并予我新生。”塞缪尔在胸前划下十字,俊美虔诚的模样宛如真正神之子,“你既然已经装上了那只眼睛,应该已经知道,我原本的出身。”
谢眠盯着他,吐出一个词。
“失败造物。”
神的造物也有成功与失败之分。
就像拉菲格尔,虽然体内只有一滴神赐的血,但他也算是神的成功造物。因为他有完整的躯壳和灵魂。
而塞缪尔……
啊。多么美妙的骨和血。
他用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塞缪尔,想。
完整的神之骨骼,漆黑浓稠的血液,假设制造的过程顺利的话,塞缪尔理应成为一件完美造物。
却失败的彻底。
因为塞缪尔的心脏是空的。
这意味着,死亡之主在造物还没有真正完成的时候,就放弃了继续制造,并没有赋予他“生灵”地位的意思。
没有心脏。血液就不会流动。阳气也无从诞生。甚至,连灵魂和意识也不会存在。
然而塞缪尔却有了自己的意识。
这不符规则。
不过,自己不也是一样吗?
身为容器,却产生了自我意识,甚至试图向神挥刃。
“让我想想,黎明之神派你来到这里,是想要找到死亡之主的‘心’,杀死€€,是吗?”谢眠闭着右眼打量着他,“€€€€趁€€陷入长眠之时。”
塞缪尔款款微笑,脸上的单片眼镜反射出冷光。
“当然,”他道,“这难能不多的机会,如何能够浪费?”
那本黄金之书被他拿在手中。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在书籍上翻滚,荡出褶皱与纹路,传向整个广袤的世界。
之前拍摄节目的时候,塞缪尔曾经问过他,如果他认为自己的世界是一本书,有没有想过,写书人到底是谁。
而那时候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
他的记忆经过无数次涂改,又在人类的躯壳中被加固封印。
不得不承认,神明的手段确实卓有成效。他的意志在长久的轮回中被训化得几近于人类。他能感到愤怒了。他迫切地想要穿过迷雾,寻找那导致他可笑命运的真凶。
直到他再度伴着血红的月光醒来。
他看向这个世界。
又看着那本黄金之书。
何必去寻找呢?
写书人就在他眼前。
书写出人类的他悲惨命运的人,就在眼前。
€€€€但,如果真的要追溯到导致所有一切发生的元凶,却只能是神座上那位俯瞰人间、创造他却予他痛苦、操纵他却要他臣服、迫他沉沦却又让他清醒、予他美梦却又让他遗忘的神明啊。
谢眠漆黑的目光穿过黄金之书的封皮,落在内页里最后一行文字上。
他的声音在船舱中缓缓响起。
“……此刻正好是晚上七点整。旧公寓旁钟楼敲起沉闷的钟声。一朵腐烂的玫瑰终于凋零了。”
啪、啪、啪。他鼓起了掌。
“‘腐烂的’,我喜欢这个形容词。”他道,“怎么不继续写下去?”
塞缪尔摊了摊手:“笔断了。”
“哦。真是遗憾。”他道,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就是弄断“笔”的凶手。
装载上眼睛的那日。
世界的流动在他眼前显形。
水是逆行的。万物是颠倒的。时而黑白黯淡,时而色彩斑斓。梦的种子已经长成了。它丰美的汁肉被神咽下,脱出果核。果核顺着水流飘荡到他面前,成了一艘小小的船。
他登上了船,在洪流中飘荡。
神明的骨是破水的船桨,漆黑的眼是明亮的灯。他是这场洪流中的囚徒,亦是无限世界之王。
看看啊。河流里有一只沾着墨汁污浊河流的笔在飘荡。
他掰断它,就像掰开一根巧克力手指饼干一样简单。
而此刻,塞缪尔手里拿着的那本黄金制成的书籍,捏碎的时候应当也跟黄桃芝士小蛋糕一样柔软。
小蛋糕。
柔软的、香甜的小蛋糕。
滋味一定很好。
“你饿了吗?”
塞缪尔忽然问道。
“啊……是有点。”谢眠回答,“其实今天晚上,我本来已经提前为自己准备了晚餐。”
“看来我们的到来打搅了你的用餐。”
“没关系,”谢眠舔了舔唇瓣,“换一样餐点也不错。”
一叠开扇的扑克牌出现在他的掌心。
他闭上右眼,将纸牌对准塞缪尔,甜蜜地微笑,道。
“不对,是两样。”
塞缪尔抬手扯住手上的丝线。
步峥被拉扯到了面前,举起的蔷薇手枪对准他手上的扑克。
明明是剑拔弩张的境地,谢眠的声调却愉悦的近乎歌唱。
事实上,他甚至想要迈步舞蹈了。
“小小的黄桃芝士小蛋糕。大大的黑森林奶油大蛋糕。先尝哪一个才好?”
忽略步峥充斥难以置信、恐惧僵硬的面孔,黑森林奶油大蛋糕本人€€€€塞缪尔的表情还是很平静。
他一手拿着黄金之书,一手操纵着指尖的丝线,甚至好奇向他询问:“你都尝过什么味道的蛋糕?”
谢眠歪头回忆了一下味道,回答:“顶级Cohiba。高纯伏特加。”
“嗯……都很别致。”塞缪尔作出评价,“不过我自己的话,还是最喜欢玫瑰乳酪蛋糕,浓稠香甜,滋味难忘。”
“是吗。”谢眠脸上依然笑意盈盈,道:“可我不喜欢玫瑰。一点都不喜欢。”
*
漆夜还在浓郁的迷雾里穿梭。
刚才,他跟着谢眠跳进了后山森林里的大坑,落地之后却失去了谢眠的踪影。
迷雾遮挡了视野,阴冷的气息从土地深处升腾,许多长满鳞片的人形怪物正在周围游荡。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世界里竟存在着这些超出常理的东西,虽然,自从他踏进这座小岛开始,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头缠绕。明明从未来过这里,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古老和疲惫,厌恶与痛恨,漠然与专执,复杂的感受在这里交织了。
一阵剧烈的震动忽然从远处传来。
怪物们一起发出尖嚎,往浓雾深处的同一个方向狂奔。
长刀在手中泛出冷光,他往地震源头的方向追了过去。
*
木偶支零散碎在船舱角落,蔷薇之枪的枪膛炸开,扑克在血肉的碎片里绽开joker的笑脸。
塞缪尔脸颊上也有着一道纸牌划开的血痕,手撑在地板,被锁链缠绕。
“是你想象中黑森林蛋糕的味道吗?”
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饶有兴致地问。
谢眠嘴里咬着一张沾血的黑桃K,没有回答,只是俯下i身,指腹去擦他脸颊的血。
一黑一红的两只眼眸,充斥着欲i望与混沌,美得惊心动魄,却也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一只欲i望赤i裸的、饥不择食的野兽。
自己的血是冰凉的。没有心脏驱使跳动,也散发不出香味。人类的谢眠不会对他有任何想法,但野兽却是被血腥本身吸引而来的。所以这次,它不会走了。
扑克牌被吐到了一边,细腻的冰凉的唇舌覆到脸上,萦绕着馥郁的玫瑰花香。
单片眼镜上垂落的链条晃动。
“眠眠……”
塞缪尔的声音像是在叹息了。
对方唇舌的柔软与记忆之中的触感交叠,虚幻黑白的影像在此刻真实呈现,刺痛与甜香都如此鲜活。
塞缪尔微微仰着头,看向高天,目光穿过方舟的天花板,穿过世界的隔膜与记忆的回廊,看向了更遥远的方向。
“‘自由’的滋味,你感受到了吗?”他道。“这个重复无趣的世界,早就该破碎了。”
掉在地上的黄金之书忽然自动翻开,发出剧烈的光芒。
谢眠吻食的动作停了一瞬。
他感受到方舟开始震动。
世界在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