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云昙。”
殷夷渊道。
云昙愣住了,“可是教授……”
“出去!”
冰冷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门口的声音终于安静了下来。
而冷冰冰的枪械仍然正对着他们。
然后,男人俯身,宽阔的背遮住了他的视野。
他的额头被轻吻了一下。
他能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香气。冷冽、遥远,和自己身上药物苦涩与死亡腐朽的气味混杂起来,形成一种新的味道。
像是黑暗潮湿的墓地里,一丛洁白的花的味道。它让夜晚安息,让死人长眠。
“你说自己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星空。”殷夷渊抱着他,低声道,“答应我,不要再看了。”
他问:“是新的感染源吗?”
殷夷渊沉默了一下,道:“还没有完全确认。”
“你既然来和我说,就已经差不多确认了。”他靠着男人胸膛,声音轻飘飘的,像个温顺的幽灵,“你还记得……最初那场陨石雨落下之后,我说过什么吗。”
殷夷渊:“你说,这不仅是一场陨石雨,而是星空看向人类的开端。”
“嗯,”他安静道,“也是从那一天起,我听到了声音。”
“那些声音……真的很吵。我不能够理解,却也没办法拒绝。很快,我就无法分辨哪些是周围的声音,哪些又是从虚空里传来的声音了。我失去了对危险的感知,也丧失了控制身体平衡的能力。”
他侧过脸,看向房间那扇打开的铁门,“如果那天不是你死死抓住我,我已经从天文台摔了下去。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应该就不会再听到那些声音了。”
殷夷渊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
他道:“抱歉。我确实有时候会忍不住这样想。但事实上,我很高兴你当时拉了我回来。我的神经系统在那一次陨石雨里遭受了不可逆的损伤,这些年,你一直在寻找治疗我的办法,即使代价高昂。”
“不,”殷夷渊道,“对我来说,那些代价并不算什么。”
天花板上的摄像头忠实记录着他们的交谈,旁边的枪管已经默默收了回去。
对于人类基地来说,失去一名立于现存人类智慧顶端、给基地延续创造了无数奇迹的科学家,是无法承担的代价。
他笑了笑。
“可是,我的病似乎已经好不了了。”
殷夷渊:“会好起来的。”
他摇了摇头,却也不再反驳。
他静静地凝视爱人的脸庞几秒,忽然道:“其实我现在已经习惯那些声音了。我不再觉得它们吵闹。我甚至……好像能够听懂其中的一些了。”
“我想,我或许能够尝试和它们交谈。”
他斟酌着话语。
“我们……人类对它们的了解始终太少了。我们甚至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要以怎样的方法去对抗。”
“你看那些病毒……一开始只是由陨石传播,于是,基因里对病毒没有抗性的人死去了,有抗性的人则活了下来。”
“之后,死去的人变成了新的感染源,病毒在他们的体内得到增强,活着的人被咬上就会感染。”
“再然后,土地、水源、空气、声波、磁场、辐射……病毒传播的方式越来越无孔不入,人类生存的空间越来越狭窄,就好像有一个未知的生物,或者说一群生物,正旁观着人类的灾难,看着他们如何狼狈地应对,然后操纵病毒进行针对性进化。这让我想起了,人类孩子小的时候,也总是很喜欢逗弄路边的蚂蚁窝€€€€先是用树枝去捅,然后用水浇,然后火烧。直到再不见一只蚂蚁从洞里钻出,才会丧失兴趣,起身走远。”
“我说这些,并非认为人类在未知面前如同蝼蚁,事实上,在这场难以想象的灾难面前,每个还挣扎活着的人、曾经为人类延续而死去的人,都已足够伟大。”
他说到这,忽然支起身,去吻男人的唇。
殷夷渊僵了一下,手臂搂住他的背。
明明是他主动的一吻,但殷夷渊回应的力道却有些出乎意料地凶狠。
自他重病以来,殷夷渊对他始终小心翼翼。
可此刻,男人近乎惩罚性地碾过他的唇,又蛮横地闯进来尝他嘴里的味道,似乎平日里那些旁人难以窥测的情绪,都在忽然间爆发了。
他的睫毛沾上细碎的水珠,呼吸也变得急促。忽然意识到,对方或许察觉了什么€€€€
他才刚刚产生这样的想法,就听到男人冷沉的声音。
“无论基地里谁用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劝说过你,无论你是否能听清楚它们的话,你都不能应答,不能交谈。绝对不能。”
他的唇被放开,伏在男人胸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问:“为什么?”
很多年前,在末世刚开始的时候,所有听到他胡言乱语的人都当他是个疯子。
但是现在,基地明明已经确认了“它们”的存在,为什么殷夷渊还是不肯相信他?
他喘着气,道:“我是基地里唯一能听到声音的人。只有我有可能与它们交谈。老师,你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学者,要承认这些颠覆科学常理的东西对你来说很难,但是……”
殷夷渊忽然打断了他:“你的观测值只有1,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他随时可能发生感染异化。
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下一秒。或许只需要一个开关,一根引线,一句回答。
“眠眠,”殷夷渊抱住他,“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恒常的东西,接受未知、修缮已知是我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做、并且始终在做的事情。”
“我唯一不能接受的事情,只有失去你。”
他怔了怔。
片刻,他感觉自己的眼中又蓄满了泪水,喉咙也有些哽咽。
“可你明明也知道……”这世间没有永恒的相伴。
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能够支撑太久了,他们总会分别。
殷夷渊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出去走走吧。花园里的花开了,我刚才路过的时候看到。很漂亮。”
*
“基地全体观测数值仍在持续下降!”
“隔离中心已经满员了!不能再收人了!”
“外面死了多少人?”
“数不清了。街上都是血。”
“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距离人类灭亡可能不到半个月……该死!”
吱呀一声,铁门忽然被打开。
走进来的是一个黑发黑眼的男人。对方有着一张温和英俊的脸,皮肤却极为苍白,仿佛从未见过阳光。
他当然认得这个人。
殷夷渊的下属。宁子谦。
半个月前,宁子谦带来了一份基地研究报告。报告里确认了“它们”的存在。宁子谦向他提出一个请求。
“X。”
宁子谦走到他面前。
“你考虑得怎样了?”
除了殷夷渊,基地所有人都称呼他为“X”。
一个基地赋予的代号。一枚危险不安定的炸弹。
他靠坐在床上,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探手到床边,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盒子来。
宁子谦看了一眼。
只是一个普通的塑料盒子。里面装满了白色的粉末。
“里面装着的,是上次你找我要的干燥剂?”宁子谦问道。
他“嗯”了一声。
装满干燥剂的盒子对他此时的身体来说已经有些太重了,但这盒子对他而言十分珍贵,以至指节用力地泛白,也不让盒子有任何摔落的可能。
他稳稳地拿住了,又轻轻放在自己的膝间。
“‘黑幕’已经拉起,唯一还能看到星空的地方只有天文台。那里已经被封锁了,不过今天晚上,我有办法带你进入。”宁子谦说。
他点头。然后打开了盒子。
宁子谦忽然问:“你在干燥剂里放了什么?”
一阵馥郁的香气从盒子里飘荡出来。他伸手进去乳白色的颗粒里摸索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埋在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一朵花。
一朵玫瑰花。
玫瑰的花瓣开放到了最为绚烂的时刻,又在干燥剂的作用下永远冻结。
他想起那天,殷夷渊推着轮椅带他出去。房间外是一片小小的花园。
隔离中心位于一个挖下来的深坑,花园周遭就是高高的围墙,上面站满了携枪的警卫,对他们的出现警惕抬枪。而殷夷渊仿佛不觉。
那天阳光正好。他们走到盛开的玫瑰丛边。
殷夷渊看着那朵盛开正艳的红玫瑰,忽然道。
“你们很像。”
他道:“很像……吗。”
这样脆弱的、美丽的花。在绿植被病毒感染纷纷枯萎凋零的末日,竟倔强地得以存活。
它开在丧尸横行的原野,也开在围墙高筑的基地。开在逝去之人的墓前,也开在幸存者的手边。
它将灰烬的世界点缀以亮色,在人们绝望的眼中带来生的摇曳。
那首末日前著名诗人写下的诗歌,时常在风里传唱€€€€
“我是个绝望的人,是没有回声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