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视着男人背影,漆黑卷曲的长发散在脸颊边,睡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
他时常感觉自己就像只散开的干瘪的水母,柔软、无力,水份每时每刻都在蒸发,需要被人类不断补充体i液才得以在这干涸龟裂的陆地上勉强存活。
药物调配好了。一共三管,被小心放在冷冻箱里。
男人提着它们放到了床边。
现在,要进行注射之前的准备了。
肌肉和神经需要尽量地放松,药效才能够更好地发挥。
末日里的药品都很珍贵,必须发挥最大的效用才不算浪费。
然而他已经失去了自主调节放松的能力。事实上,刚才他说了谎,尖锐的噪声和诡异的低语仍无时无刻不在挑动着他的神经。唯独他的爱人能够帮他寻得片刻安宁。男人总能很快将他带到那片温暖的波涛起伏的海里。让水流没过头顶,隔去噪音。他的四肢散乱漂浮着,又被温柔地握紧。
他短暂地重新活了过来,不再是一只干瘪的水母了。虽然他本该在末日到来那天就死去。
“眠眠。”男人低下头喊他的名字。
他吻他潮湿缠结的睫毛。吮去他眼角的泪水。
“老师……”
他喉咙哽咽着回应,眼里的泪珠有些控制不住地滚落。
他想起很久之前,末世还没有到来的时候,那时候是冬天,屋外还在飘雪,他们待在温暖的家里,浅黄色的灯光照耀,他被抱着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身前是刚刚冒雪回到家的男人,他们做着与此时相同的事情。
那时他们是快乐的。他亦因快乐与温暖而落泪。
他的父母在他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因意外故去。他很早就已习惯了一个人吃饭、旅行、读书、生活,从来未曾想过自己能够与另一个人执手相牵,在雪夜里互相汲取对方身上的温度。
“别哭。”
男人低声哄他。
倘若此刻对方说这句话时候的语气传到外面,恐怕会让基地里所有人大跌眼镜吧。
他想着,泪水还是蓄在眼眶。他并不是个多么脆弱的人,事实上,在遇到男人之前,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哭过了。
但对方总是有让他落泪的本事。
他忽然用孱弱的手死死抱紧了他,像是绞紧的绳索或者藤蔓。但他的身体却又像一摊融化的水般柔软。他可以任由被肢解,也可以随意被切割。但他确信身上的男人并不会这样做。
因为……他爱着他。
爱。
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夜,他坐在一个人的客厅里,看着已经过世的母亲出演的电影。
电影里,美人鱼的长发散于海面,目光追逐着海平面上远去的船只。
女巫问她:“你为何想要变作人类?”
“因为爱。”
“可人类的爱,是令飞蛾殒身的烈焰,是伊甸园中的禁i果,是永世难脱的锁链。你只是一条小美人鱼,不该踩着刀尖奔赴牢笼。”
“不,我想感受烈焰的温度,即使我会像蜡烛般被烧融;我想品尝果实的甜美,不怕为之承受责难与罪孽;我挣开的是牢笼,奔赴的是自我与新生。这海底太冰冷,我已片刻都忍受不住。”
当巨浪拍击到礁石上的那一瞬间,他的唇被紧密地封住。
他尝到了果实甜美的汁液,肌肉和神经在一种近乎战栗的麻痹下得以放松。
男人熟练地一只手从床头拿过针剂,注入到他手臂的静脉之中。
药物浸润到他的血管和神经末梢,为他竖起修复与阻挡的屏障。
那些堆挤在窗边的幢幢鬼影与魑魅魍魉散开了。外界从所未有地安静。连同他自己,也安静了下来。只有身体还在微微痉挛颤抖。
“夷渊。”
他喊他的名字。
“嗯,我在这里。”对方说。
殷夷渊给他注射了剩下的第二针、第三针。然后抱起他去了浴室。他的身体绝不适宜过多的折腾,仔细清洗干净之后,就又被轻轻放回到了床上。
男人摸了摸他的头。
“睡吧。”
他有些不舍这片刻而珍贵的安宁。但是药物里含有镇静安宁的成分,让他的眼皮逐渐开始沉重。
爱人的气息就在身边,令他感觉很安全,终于,他被彻底地安抚了,陷入了沉眠。
*
梦中。鬼魅的。低柔的。黏腻如同蛇蜥的声音。
【看看啊,多么脆弱的城市。】
【看看啊,蝼蚁卑微地苟活。】
【到处是污浊而充斥肮脏的欲念,薄弱又动摇不定的意志。】
【洁白的灵魂,绝望的灵魂,美丽的灵魂。独一无二的灵魂。为何还要在这污浊的世上挣扎沉沦?】
【来吧。】
【来到星空之上。】
【吞下令人羡慕的永生之果,到达永恒幸福的极乐之国。】
【诵念我的名字,回应我。】
……
……
“确认,南美基地已经沦陷。”
“为什么南半球会忽然遭遇第二场陨石雨?”
“这是神的警告!是警告!”
“闭嘴!这些游民是怎么进来的,把他们拖出去!”
“你们€€€€违逆神的旨意,妄想在神的审判下挣扎求存,但越是挣扎,越将承受神明加重的怒火,我们都会死!都会死!”
“天啊,他身上有炸弹€€€€!”
纷杂慌乱的脚步声。
枪响。爆炸。通讯器里骤然断掉的信号。
药柜的针剂滚落在地上。玻璃破碎发出声响。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东西都在动?”
“地震,是地震!”
“不!!!空气过滤装置裂开了,得马上抢修€€€€”
“没时间了,丧尸马上就会从缺口涌进来……快点疏散居民,快!!!”
*
密闭的房间。六面墙都是冰冷的钢铁,只有左手边有一扇铁门。
门上张贴着一张《基地观测值检查细则》。
“为保证基地安全,基地居民需要每日接受三次感染数值监控器检查。
数值70以上,可在基地自由行动。
数值50至70之间,必须接受基地监控与限制性防护措施,不可前往聚集性场所。
数值50以下,强制隔离。
数值20以下,直接抹杀。
任何试图隐瞒和修改观测值的行为,都将视为背叛人类基地,一经发现,判处死刑。”
他躺在床上,特制的感染数值监控器戴在他的手腕,始终保持开启状态。
监控器上显示的数字,是一个鲜红的“1”。
他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装着摄像头和机关枪口,大片的钢铁反射出金属的冷光。但他看的并不是它们。
而是星空。
就在他眼前,一轮红月挂在天边,漫天星辰正闪烁。
他过早地失去了父母。小时候,唯一会一直陪伴着他的,就只有这片美丽的、恒久的星空。
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成为了天文系一名学生。他可以和自己喜欢的星空长相伴了。
再后来,有人走进他一个人的世界,执起他的手。
他们在星空下拥抱、亲吻、寻觅快乐、融合孤
是谁?
谁陪着他?
他的肩膀忽然被大力摇晃。
男人低沉的、稳定有力地声音传进耳膜。
“谢眠,看着我!看着我!”
眼前景象变得模糊,如同烟雾般散去。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那张脸的轮廓线条冷冽优美,像覆着远山冰雪,又在凝视他的时候,消融了寒意,拥有了温度。
“夷渊。”他轻声开口。
而后,他才听到房间里尖锐的警报声。
视线越过殷夷渊的肩头,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一个年轻的研究员在门口,对着他们大喊:“教授!这太危险了!他的观测值太低,随时有异变的风险,您是基地研究院所有研究员的领袖,不能这么靠近他!”
他认得这个人。对方是殷夷渊一位同事的儿子。
末世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他去旁听爱人讲座的时候就经常见到这个人。几百人的教室里,对方永远坐在第一排的座位,讲座结束前的提问时间里,手也永远高高举起。
现在,看衣服,大概是研究院的助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