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恶毒的婆娘!”
“爹也不是个东西!”
王娇娇脸上红了白,白了红,进退两难时,突见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走过来,沉声说:“若要见官,我们都是人证。”
挑夫中有人常在许屠户家买肉,见清江镇颇有些人脉的许仲越愿意公开帮安哥儿说话,忙说:“县衙门的肉都是许屠户送过去的,想必上上下下都很熟呢,既然你们母子各有道理,不如见官!”
许仲越抬了抬眉:“走吧。”
说着,大有威胁王娇娇进衙门的意思。
王娇娇身子微颤,终于跺脚撂下狠话:“很好,你翅膀硬了,我让你亲爹来收拾你!”说完转身走了。
许仲越今日没有收猪,刚到码头便看见王娇娇为难宋时安,好一个泼妇,骂人的词句滔滔不绝如清江水,他有心帮宋时安,但扭打在一起的二人,一个是妇人,一个是哥儿,他一个汉子若是出手,不管当众碰到谁都不合适。
只一犹豫,宋时安自己脱身了。
瘦弱的哥儿垂着头,削薄的肩膀和两个伶仃的手腕越发显得可怜,刚才转的薄饼已经烧成焦炭,他小心把饼子剔掉,用湿抹布擦了一把锅面,又刷了层清油。
宋时安还记得刚才付钱的汉子没拿到卤肉饼,他手脚急躁了些,一点辣子溅到眼睛,又不方便用手去揉,只能忍着疼眨了眨,视线模糊,仍熟极的摊了个薄饼,卷好递了出去。
抬起眼的一瞬,许仲越见他两眼通红,忍着泪不掉。
他冷淡的心像是被重重撞了一下,这感觉特别的新鲜,让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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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傍晚回家,还没进门便零星下起雨,宋时安加快步伐,推着空车多跑了两步。
大概是两江交汇,夹在南北交界处,这清江镇立春后的天气拉扯得实在厉害,哪怕上午热燥难耐,一阵大风刮过,便能立刻冷回深秋去。
宋时安把小推车上的家伙都卸下来洗干净,车推到柴房搁好,便端了个盆坐在檐下和面。
院子里的两棵树他重新堆了肥,又挖开清了一次烂树根,眼看着枯枝转绿,渐渐长出嫩芽。听隔壁芸哥儿说,这两棵树一棵是枣树,一棵是柿子树。
黑云压顶,大雨打得嫩枝不断摇晃,宋时安见有一根枝快断了,便拎了段废木条,冒雨绑了上去。
他还盼着两棵树枯木逢春,结满枣子柿子呢。枣子放几颗炖汤,能提鲜甜味,能做银耳红枣汤,枣泥馅银丝卷。熟透了的柿子生着吃特别甜,还能晒干了做柿饼,冬天猫在家里,看着窗户外头刮风下雪,沏一壶红茶,吃上两只挂霜的柿饼,那是极好的享受。
隔了一夜,雨依旧在下,不必开窗看,丝丝缕缕的潮气便渗进屋里了。宋时安蜷在被窝里,决定今天且休息一天,不摆摊了。
热干面过了油,多搁一天没事,且他自己也能吃的。这东西虽热量高,眼下这副身子吃了没事。洗澡时他囫囵检查过身体,根根肋骨行迹昭彰,脊背上的骨节一节一节的膈手,实在是瘦得离谱。
上辈子他也不是壮汉,可男人天然有一把子力气,帮邻居拎煤气罐也不在话下,如今这双儿的身子,他稍拎抬些重东西,脚都站不稳,晃悠得厉害。
等挣下钱来,得空得自制个哑铃、拉力带之类的练一练力气,不然做事情不方便。
“咯噔”一声,院子里有响动。
宋时安趿着鞋推开窗,果然是隔壁的芸哥儿站在梯上,一手擎着伞,一手提着菜篮冲他笑,地上是他刚扔过来的小石头。
“安哥儿在家呢?我娘从外公家里回来了,带了挺多蒿菜,吃不完分你一些!”孙叔的老婆黄婶子是从附近乡下嫁过来的,和孙叔一共养了三个孩子,大儿子在镇上大布庄老板手下干活,极得老板信任,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要出去收布料做生意。二女儿前年嫁到了隔壁镇上,听说夫家家境很殷实。
孙家手头宽裕,黄婶子隔上几个月便带东西回娘家,接济接济娘家人。
“行,清炒蒿菜加点猪大肠,挺好吃的。你吃不吃?”
“那是必须的!”芸哥儿和他混熟了,才不跟他客气。
宋时安点点头,顺着屋檐绕到围墙旁,把侧屋里放着的梯子也带出来,架在自己家这边墙下,他先帮芸哥儿接了伞和篮子,芸哥儿轻巧跨过院墙,就从梯子上下来了,衣裳都没弄脏,也不必绕一圈。
两人一起进了厨房,宋时安先把关起的灶膛打开,留的一线火种子点起来,又把大锅倒上半锅水,放上隔水用的井字木条,这才把木头蒸锅放进去。
“还没过早吧?我昨晚包了烧麦,一起吃。”
这木头蒸锅和底下的井字木头隔水条,小推车上的筷篓子都是孙叔用余料帮他打的,听说宋时安生意红火碗筷不够,还说要给他做些木头碗筷过来,不收材料钱,甚至也不让宋时安付手工钱。
孙叔这人古道热心,把东西给宋时安送过来,满脸都是同情之色,宋时安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也没个男人依靠,这日子怎么办呦?”孙叔渐渐知道宋时安家里糟心事,更是同情这孤苦无依的双儿,年纪拖得越来越大,夫家还没着落,真是可怜。
宋时安嘴角抽抽,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笑着道谢。
这时候的人都这么想,他没法和孙叔解释,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只想靠自己两只手过日子,压根不指望什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芸哥儿闻着蒸锅传出来的香味,吸溜吸溜口水,把蒿菜掀开,说:“底下还有个大鱼头、鱼尾巴,我爹妈都不爱吃鱼头,嫌弃鱼尾巴刺多,说没啥肉要丢了,我赶紧拿了过来,你肯定能朽……朽木……”
他眨巴眼,想半天开蒙老师常夸自己的话,“哦对了,你肯定是朽木不可雕也。”
宋时安哭笑不得:“是化腐朽为神奇吧?”
“有区别吗?”
宋时安果断说:“没有。”芸哥儿和时下哥儿一样,只开蒙学了几个字,会识数买东西,能写自己的名字,他天真直率,贪吃可爱,宋时安很喜欢芸哥儿。
孙叔夫妇俩在帮芸哥儿相看婆家,其实宋时安觉得,如果非要结婚的话,他和芸哥儿凑一对,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芸哥儿圆脸圆眼,挺符合他审美取向的,可惜,双儿和双儿不能成亲,孙叔再同情他,也不能同意的。
他摸着下巴想了一下,说:“鱼头就做个鱼头泡饭,鱼尾巴正好让我试试鲜鱼糊汤粉。”
水滚开了,他揭开盖子,数了十二个烧麦出来,又取出小碟,倒了醋和一点酱油,撒一撮白糖调味,加上切得细细的姜丝,做调味料蘸着吃。
芸哥儿满脸惊讶,盯着热腾腾的烧麦:“这啥玩意啊,包子还开口的?”
宋时安忍俊不禁,烧麦也是江城有名的小吃,跟包子饺子是有些形似,中间却不捏合,馅儿以糯米为主,一般会加上香菇丁和猪肉,宋时安起步阶段还在攒第一桶金,改成了香菇丁和切碎的猪下水,鲜酱油调汁,撒上层胡椒面,蒸出来特别的香。
芸哥儿迫不及待夹了一只吃,宋时安提醒:“小心烫!”
提醒晚了,内里的重油和汁水烫的芸哥儿舌尖发麻,他也舍不得把咬下来的烧麦吐出去,一边哈气一边往下咽,连吃完四个,才竖起大拇指:“好吃!”
又说:“我爹娘让我好好和你学学,有你这一手好厨艺,嫁去夫家能独自操持一桌酒菜招待亲戚,让夫家长脸面,我才能受重视。”
宋时安皱眉,被他说出食不下咽的感觉来。
“……你有空过来,我可以教你。”独门秘方他自是不会外传,但教芸哥儿先学刀功,再掌握七八个家常菜是没问题的。
“好哇好哇!”芸哥儿把烧麦吃得干干净净,才恍然想起一件大事,“昨晚我爹娘正好说起你的事儿,他们让我提醒你一句。”
昨天王娇娇在码头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加之他们又曾派小伙计来枣子巷打听,左邻右舍们都听到些风声消息。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根本没法抗住的,若你继母真横下一条心,告去官府衙门,你恐怕还是会被押过去嫁人。哪怕不嫁给蒋员外那个老头子,安哥儿你今年满十八了,官老爷听说你年纪,会给你指人家的。”
芸哥儿见宋时安一脸愕然,忙问:“你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宋时安傻眼了:“我一个普通老百姓成不成亲,关那官府老爷什么事儿?”什么叫官老爷指人家啊?
原来此刻经过数年战乱,终于平定局面、朝廷减徭役赋税,令百姓们休养生息。只是战时人口消耗太大,为了尽快弥补上来,朝廷特颁布了两条律法:
一是民间宗族不得干涉寡妇改嫁,违者徒三年。
二是男子十六、女子和双儿十四可婚嫁。若男子二十、女子双儿十八尚未婚娶,则违反律法,非但要罚男子徭役,还要令男女造册,由官府衙门分配婚姻。
“能闹去官府的未婚男子,那都是穷得叮当响,裤子都穿不上的穷光蛋,没一个好的!”芸哥儿替宋时安忧心:“真到了那一步,说句不好听的,你还不如嫁给蒋员外呢!”
宋时安心都乱了,一时饭菜都不想做,他万万没想到,古代版催婚比现代催婚烈度大这么多。
“这……我该怎么办?”宋时安一向镇定,但真突破底线着急起来,也慌了手脚,嘴比脑子快。
“要不,我和你成亲?”
芸哥儿把他当“闺蜜”,闻言抿嘴笑,伸手推他一把:“讨厌,这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爹娘的意思是,你亲娘早死,也不知活着的时候给你定下亲事没。”芸哥儿意思挑透彻,“没有的话,哪怕造个假都成,你有看得上的人,和他家私下商量好,最好找个长辈装见证人,就说是你娘亲在的时候定的娃娃亲。你早点嫁人,把你后娘的嘴堵死,今后你再也不必犯愁了。”
“反正,咱们双儿总是要嫁人的。”
芸哥儿见他五雷轰顶一般,魂不守舍的,也就提前回去了,只留下宋时安一个人对着灶台发呆。
直到黄昏时分,那雨水停了,他才恍惚想起,今天是单日子,许屠户杀猪卖肉,也不知他家肉还剩下没,买些猪肉,再去备些糕点,他明天把姨妈的钱还了。
姨妈家也艰难,天知道那一贯钱她偷摸攒了多久。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左思右想,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人假结婚。可他人生地不熟,又能找谁?
抬手敲门的时候,他还在想心事。
许屠户打开门的一瞬,院里灯笼的光照在润湿的地上,他冷硬俊美的脸也显出几分柔和,宋时安竟脱口而出:“成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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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许仲越一张无甚表情的寒冰俊脸,鲜见的露出表情,宋时安才意识到,自己竟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话说出口,也没法当不存在。宋时安硬着头皮抬起眼,干笑两声,却渐渐觉得主意妙啊。
许仲越看上去是二十五六的青年人,他亲口说过没成亲,官府没给他指派婚事,可能是屠夫杀气重,没人敢把他名字往官府报?
他俩若凑合一对,许仲越那天然的杀气一放,王娇娇想必不敢再来烦他。可以预见的未来,以他的聪明才智、绝世厨艺,生意必然蒸蒸日上,到时候眼红的、想分利润的必然不少,有许仲越这大杀器挡着,想必也安全不少。
这么一思忖,宋时安竟生出了迫切的想和许仲越成婚的念头,看着他的眼睛里也透着渴望。
许仲越半晌没言语,寒星似的眼睛只盯着宋时安,宋时安被盯得一后背白毛汗,差点忘了他是双儿,生出种在广场上对校草当众表白的社死错觉。
刚才宋时安想成亲,想的全是于他自己的好处,做生意讲究双赢,只自己受益让别人无私奉献怎能成事?
和自己成亲,其实好处也很多的……宋时安急着组织语言,一时脸颊都憋红了,许仲越盯着他在黄昏里渐渐涨红了的脖子和耳垂,仍旧没有说话。
他刚要开口再接再厉,许仲越身后突走来一个妇人,三十七八年纪,挽着发髻,斜插着两朵芍药绢花,韶华将逝的脸薄施粉黛,显出几分不认命的俏丽。
她剜宋时安一眼,没好气说:“你这双儿恁不讲规矩,婚姻大事怎能自己上门和汉子商议?你倒是知不知羞啊……”
她还待往下说,却被许仲越拦住:“严婆,让你白跑一趟了。”
她虽上了年纪,被许仲越喊做严婆却和年纪无关,只因她是个说合婚姻的冰人。
冰人行当名声说出去不好听,实际收益极是丰厚,因此大多在家庭里婆媳世代相传。只要干冰人这一行当的,哪怕二十出头的年轻嫂子,也要在姓氏后头加一个婆字,增加辈分的同时,以示对婚姻大事的尊重。
严婆一听,顿时垮下脸来。
她不甘心地说:“许屠户啊,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那钱庄赵小姐曾亲自来你家买过肉的,是个身量苗条、瓜子脸格外漂亮的姑娘。这姑娘除了长得好,你可知道她爹打算给她多少嫁妆?”
她比划一下,“田地、钱庄分号,加上拔步床和上好的布匹,加起来足有千余两银钱!”
婚事若能说成,赵家要给严婆五十两银子的红包酬谢!
要知道,哪怕她拉纤做媒利润丰厚,寻常婚事至多一两银子,哪怕帮富户寻美貌姑娘双儿做妾,也不过给她一二十两银子酬谢,五十两银子,多大一笔财富啊,许仲越这傻屠夫怎能不答应?
许仲越等她说完,语气不变:“天晚路滑,严婆你走时候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