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老太太啐他一口,到底没舍得骂孙子,又高声问儿子咋了,难道柳氏还敢还手不成?
高姨爹嘴角挂着血,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却出人意料的答道:“没事……没事,我自己摔了一跤,老娘你别担心我,我……慢慢挪进去……”
甚至于说完后,高姨爹还讨好的冲许仲越笑了笑,“我、我没事,好汉你回去吧!”
他是彻底被打服了。这年轻男人是屠户啊,手里不知沾了多少血,杀畜生杀麻了的人,有股子杀人也不怕的气势。
许仲越若只有三分莽劲儿,高姨爹今天非把他内囊都薅出来,不赔上几十两银子不会罢休。
但许仲越打他如杀猪,高姨爹疼得都失禁了,生怕自己再说错一句话,许仲越进牢房之前,先把他打死了。
高姨爹服软后,那断腿更是疼的火烧刀割一般,他吼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把我扶进去?再把周大夫赶紧请过来?”
柳姨妈讷讷说:“可是周大夫出诊一趟要五十文钱,我没钱。”
宋时安篮子底下压着要还给柳姨妈的一贯钱,他当然不会在这时候开腔,如此看来,这一贯钱真是柳姨妈的私房钱,不知她辛苦攒了多久,不可轻易暴露。
高姨爹骂骂咧咧几句,但高家的钱向来不在柳姨妈手里,只好说:“还不先把我扶进屋?我把钱给你!”
柳姨妈这才点点头,刚要动手搀他,这沉重的负担却被许仲越接过去。
发现是许仲越把自己扶了起来,夹着自个的两腋,跟夹着个小孩儿似的往院子里走,高姨爹傻眼了,连高老太太也从床上爬下来,开着窗探头看。
“这年轻人,你是谁啊?”
许仲越没说话,宋时安开口:“他就是一个路过的好心大哥!”
好心?高姨爹气的牙痒痒,他把目光转向宋时安,纳闷地问:“那你呢,你又是谁?”
这家伙一直呆在巷子里看戏,把他前前后后的丑态看了个清楚,还向着“好心大哥”不肯帮他作证,高姨爹看宋时安很不顺眼。
宋时安不打算掩饰自己身份,柳姨妈过的艰难,他得想法子替她撑腰。
“我是柳姨妈的外甥,宋时安。”
谁知,一听他自报家门,高姨爹脱口而出道:“你就是和野男人私奔的宋时安?”
他好一阵子不打柳氏了,今天气急了动手,起因就是她的好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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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高姨爹进了院子,顿时闹得高家兵荒马乱。
别说高家老太太慌了手脚,连两个孙女都看傻了,往常都是娘被打得鼻青脸肿,怎么这回换爹瘸了?
高家老太太何曾见儿子吃过这种亏,急的手脚都在哆嗦,她乖孙子终于肯放下鸡骨头,跑到高明达面前问:“爹,你腿咋了?”
高明达整个人都在许仲越手里,因男人胳膊有力的架着他,他能感受到年轻男人身上健壮的肌肉,硬邦邦和石头似的,这人笑着说打就打,高明达吓破了胆,艰难地说:“没、没事,刚才爹跑太快了,没留神脚下,被绊、绊倒了……”
一屋子老的老,小的小,在高明达自以为的服软后,还是许仲越把他提进屋,放倒在了大床上。
这期间,高明达几次三番看宋时安,欲言又止的,要是许仲越这位“路过的好心大哥”不在,他嘴里恐怕说不出好话来。
前一日,宋遇春和王娇娇上门来找柳氏。
高明达很知道宋遇春这位连襟,毕竟宋家酒楼生意红火,一桌好酒席置办下来少说也要一两银子,绝非镇上普通人家吃得起的地方,他几次路过酒楼,见晚上灯火通明、车马如龙,知道这位连襟很富。
他敲打过柳氏几次,既有这样一门好亲戚,就该经常走动,谁知真去了,宋遇春和王娇娇待他们夫妻俩淡淡的,连杯茶水都没端,反倒柳氏看外甥宋时安过的不好,悄悄贴补了几次,被他狠狠打过才改了。
时隔多年,宋遇春两口子亲自登门,虽没带什么果品礼物,高明达仍旧相当客气。
谁知刚一落座,王娇娇便毫不客气的指责柳氏,说她猪油蒙了心,竟私帮有了婚约的外甥宋时安和野男人私奔,指桑骂槐的说柳氏满门、连她那短命的姐姐在内,都是家风不正的野狐狸。
人一走,高明达就火了。
只是他压着性子,劝柳氏把宋时安领回宋家,毕竟他娘王娇娇说了,柳氏这亲姨妈只要能说动宋时安乖乖嫁给蒋员外,王娇娇愿意自掏荷包,给他们十两银子当谢礼。
没想到从昨到今,高姨爹嘴都说干了,原本柔顺的柳氏硬是不肯松口,全然不顾丈夫和婆婆的死活,坚持说若把宋时安送回去,那孩子连命都得没了。
高明达躺在床上,时不时阴森森的瞅宋时安一眼。
刚才,他根本没把眼前漂亮的双儿和宋家酒楼那畏畏缩缩的小孩子联系到一起。
如今这孩子长大了,身量抽条了,一把小腰细得一只手能掐住,那脸蛋也白白嫩嫩的,眼珠漆黑,像汪着水,难怪蒋员外那样的大人物愿意娶他。
高姨爹的目光让宋时安很不舒服,可惜,他没机会多看,许仲越已经挪开两步,不偏不倚的挡在宋时安前面,连衣角都没留给高明达。
没几时柳姨妈带着周大夫匆匆赶来,周大夫看了高明达的腿,用木板子把腿固定了架高,让他好生躺着歇息,总得一两个月才能下地。
一帖止疼的汤药喝下去,高明达昏昏沉沉睡下了,高家老太太也躺回床上,柳姨妈才掩上房门,带他们俩到柴房说话。
和卧房整齐精细的家具相比,柴房寒碜很多,但柳姨妈显然到了这儿自在多了。
柳氏找根粗木头坐下,示意他俩也自便,宋时安蹲在她脚边,把提篮蒙着的布掀开,先把包裹好的四色糕点拎出来,三斤上好的猪肉仍色泽鲜嫩,肥肉和瘦肉形成雪花样的美好纹理,再一个大海碗里还装了些卤好的猪心、肝、腰花和大肠。
柳氏忙摆手:“你快拿回去吧,自己吃,多吃点,你都艰难成那样了,攒了些吃食还惦记着姨妈,我心里很知道好,看上一眼就等于我都吃过了!”
看姨妈这样关怀自己,宋时安眼圈一红,想起大学毕业后意外过世的双亲,若非他们离开的早,他也不会那样快接手家里的生意。
“姨妈,我如今日子好过多了,做点小生意、每天进项不少,这些你都收着……别给他们吃,你好好补一补身体才是,后头我还有别的孝敬你。”宋时安将东西往柳姨妈膝上堆。
柳氏泪水潸然,握着宋时安的手说不出话来。
宋时安刚想将一贯钱取出,一直默不作声站在门边的许仲越却突将盖布一扯,把提篮盖住,柳氏和宋时安一起抬头看他,见他摇了摇头,片刻后,柴房门被用力推开,一个六七岁虎头虎脑的半大孩子钻进来。
他是柳氏和高明达的儿子,宋时安头一遭见表弟,只觉这孩子五官端正,圆圆脸长得可爱却不讨喜欢,他甫一见到他,只觉这孩子眼珠子乱转,像藏着什么坏心思。
柳氏止住泪,高表弟已经跑到她面前,大声嚷嚷:“我就知道你们藏了好东西!奶,奶,娘藏了€€€€”
两个女儿是柳氏自己带大,儿子一生下来就被婆婆抱走,向来和她不亲。
柳氏唬得忙伸手去捂儿子的嘴,孩子力气不小,在她怀里跟泥鳅似的乱动,柳氏哀求一般低声说:“也就这么点子东西,娘想给你姐姐们尝一些,你别嚷出去了吧!”
高表弟踢了柳氏好几脚,嘴里不干不净的嘟囔着:“上回……你卖帕子换的钱……偷摸带姐姐们吃馄饨,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没有我的份儿!”
柳氏愕然,那不是因为他不缺吃的,两个女儿却时常吃不饱吗?
眼看着柳氏控不住他了,还是宋时安手快,抓起一把猪下水塞进孩子嘴里,高表弟嘴里嚼几下,露出吃到龙肝凤髓的陶醉表情,从柳氏怀中钻出来,抱起大海碗就往外袍,瞬间钻得没影儿了。
柳氏怅然看着儿子跑开,半晌才说:“不必担心他了,这会子他必是一个人偷偷躲着吃独食,连他奶和他爹也不给的。”
宋时安暗想,三岁看老,高表弟这般做法,显然是被亲奶宠坏了,将来指不定比他爹坏上十倍。
因进来捣乱的是个孩子,许仲越刚才不方便动手,这回他把柴门闩好,自己背靠在上面,宋时安总算能把一贯钱掏出来,帮柳姨妈在地上刨了个深坑,埋好后堆上柴火。
四目相对,宋时安哽咽,柳姨妈叹道:“这就是命,有道是,嫁人是女人和双儿的第二次投胎,没投好就跟下地狱一样受煎熬,只希望今生多积福泽,来世别再过这样的日子。”
宋时安自然不同意柳姨妈的说法,他还没反驳,柳姨妈看看许仲越,又看看宋时安,又欣慰起来。
“安哥儿,你别担心,你运气没姨妈差,相中的汉子很是沉稳可靠。”她摸了摸宋时安光滑的脸,觉得比上次见面,外甥确实长了些肉。
她怕一会儿高明达和高家老太太又要她伺候,小声把宋遇春和王娇娇来过的事说了,“你既有了人选,不如早早把婚事办了。”
等宋时安做了人家的夫郎,王娇娇再如何想讨好蒋员外,也没有把已婚的夫郎扯出去送人做妾的道理。
蒋员外是个体面人,也不敢做这种大不韪的事。
宋时安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柳姨妈误会了,她当着拒绝过自己的许仲越面,又说“相中的汉子可靠”,又提“婚事”,许仲越怕是要误会他们姨甥俩强买强卖呢!
宋时安尴尬极了,脸上的表情五颜六色的。
“不是,姨妈,你误会了。”他干巴巴的解释,“我知道成亲迫在眉睫,如今正着急找着呢……”
一直当门神的闷葫芦突然开口:“着急在找?”
宋时安见许仲越神色淡淡,眉眼微微挑高,像是藏着不满,忙比划说:“其实是有这么个人了,身形丰腴白胖,爽直爱笑,嘴边上还有个酒窝,我琢磨着再努一把力,多做些好吃的,说不定他愿意和我成亲!”
他说的自然是孙家的双儿芸哥儿,许仲越听他有了成亲的候选人,应该不会生气了。
许仲越似是觉得他言语不堪,扭过头不想再听,胸膛却异样剧烈的起伏着,宋时安隐隐觉得吧,他好像在生气。
只不知道他还在气什么。
奇怪,这人貌似潘安,力大如鲁智深,脾气却像林黛玉,总不说明白,让人猜。
好难啊。
柳姨妈捂嘴笑,她一把年纪了,觉得这小两口情窦初开、一句话不对付赌气的样子可可爱爱的。
“许大哥,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那我先和你说声对不住……”
许仲越摆摆手,这一刻他希望宋时安最好闭嘴,省的他不费吹灰之力把自己气死。
他思忖片刻,走到柳姨妈面前,抱拳作揖道:“方才莽撞,把姨妈的夫婿伤着了。”
柳姨妈听他喊自己姨妈,顿时眉开眼笑,连脸上的伤都不疼了。
“无妨。”柳姨妈犹豫片刻,终于大着胆子说出心里话:“我该感谢你才是,我婆婆体弱多病,她只能挑唆她儿子打我。他能瘸上一两个月,我总算能睡上一阵安稳觉了!”
她示意许仲越走近些,这异常高大的男人当真半蹲在她面前,让她直视双眼。
“好孩子,听说你是做屠户买卖的,爹娘具在么,兄弟姐妹几个?”
她问,许仲越一五一十作答。
宋时安眨眨眼,不对劲啊,柳姨妈怎么问得跟查户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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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若不是柳姨妈问起,宋时安不会知道,许仲越的经历竟这样坎坷惊险。
他听说过许仲越三年前才到清江镇,但这“到”法颇有些被动,他其实是沿着江飘下来的,那时候战乱初定,逃回乡下避难的渔民渐渐回来了,正在江边收渔网,却见一个男人趴着块木板顺江而下,身下隐隐还有血流出来,将周遭的水染得淡红。
江水里年年都能见浮尸,渔民都会避开,鲜少触霉头的。只见这人还能流血,好心的渔民便撑船出去,把他捡了回来。
几贴草药外敷内服,他伤势渐好,只是记不起自己是谁,许久并没人寻,想必若有亲戚,也死在战乱里了。
柳姨妈说:“这么说来,你是孤身一人了。”若是平安年月,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的孤儿极少见,家家户户都讲究一个开枝散叶、人丁兴旺、四世同堂方是有福之家。
可惜前些年乱口子一开,连皇帝都无法在金銮宝殿安坐,仓皇带着爱妃出逃,几方势力你刚唱罢我登场,把天下搅成一锅乱粥,不少人失了父母亲眷,甚至找不着尸首安葬,一到清明只能在路口烧纸钱,大风一卷灰烬乱飘,甚是凄凉。
许仲越的遭遇,这年头是常事。
许仲越颔首,柳姨妈叹道:“和安哥儿一样,都是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在她眼里,宋遇春活着和死了没两样,比死了更加气人。
宋时安说:“都是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挺好的。”
柳姨妈不赞同地瞥了他一眼,这孩子又说傻话。双儿和汉子孤身一人咋能一样?现在不年不节的,安哥儿尚能逍遥自在,到了冬天北风呼啸,人家放鞭炮阖家团圆,热热闹闹,就安哥儿一人孤孤单单,想到这儿她便心口疼。
宋时安哪儿想到那么远,他好奇问:“许大哥,那你怎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你现在的名字是谁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