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洗澡,也是许仲越帮他洗的。
宋时安想自己进浴桶里,许仲越非说这是爬高爬低的危险行为,让客栈送一个容纳二人的浴桶来,他们一起洗澡。
好在客栈里常有客人洗鸳鸯浴,这项业务是很熟练的了。
夫郎乌云似的长发光滑如绸,许仲越仔细的用侧伯叶煮的水给他洗发,手顺着精致的两个颈窝,又滑落在夫郎纤细的腰身上。
刚成亲时,这把细腰一点肉也没有,如今养了好些时日,总算显出一点润泽的曲线,仍旧是盈盈一握的,许仲越大掌一合,便能将夫郎的腰握住,中间还有空隙。
肚脐也是小小的一点,内里是很深的粉色,乍一看,就像是雪原上的一点花芽。
他很小心的触上去,轻轻碰一下便收回,生怕伤到了夫郎的身体。
这里面,真的藏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是他们两个人共同努力而出现的。
小娃娃现在做什么?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晚上睡觉,宋时安未免睡得不安稳,他来回翻身,把许仲越弄醒了不说,还挥掌蹬脚,踹得许仲越握着他的脚,轻轻拍他的背:“做噩梦了?”
做噩梦的话,还是唤醒夫郎舒服一些。
宋时安睁开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看着许仲越便有点生气,哼了一声,翻过身,把背对着他。
许仲越不知哪里做错了,贴着夫郎的背把他抱在怀里,“怎么了?相公做错了啥,你骂我就好,别憋气,憋得自己难受,小宝在肚子里也不开心。”
回忆起梦里的情景,宋时安还有些委屈呢,他嘴角朝下撇了撇,说:“你做了一件大大的不对的事情。其实你是朝廷里的大官,家里阔绰得很,还有如花似玉的妻子,所以你回京城后,掉头就不理我了,哪怕我带着十个孩子一起去找你,你都把我们当要饭的赶出去了!”
十个孩子啊,各个都张大嘴哭嚷着要吃的,跟无底洞似的。
男人俊脸还无动于衷,转身离去像极了传说中的陈世美。
许仲越是一口大锅从天而降,怪委屈的,他问:“我什么时候这样了?你又何时给我生下……十个孩子?”虽然说多子多福,十个……似乎也太操劳了一些。
宋时安闷闷答:“……梦里。”
许仲越:“……”
许仲越:“梦里的我确实做的不对,我帮你揍他,一起揍他!”别说十个,就是二十个三十个……一百个孩子,他也会都好好养着,甘之如饴的养家养孩子!不过,一百个一起嚷叫“爹爹、阿姆”,确实会吵闹一点。
为表愧意,说着话,他同时哐哐的砸自己胸口。宋时安到底还是心疼,把他拳头攥住了。
这事儿不能让许仲越代劳,他出手好重啊。
梦里的忧虑说出口就变成了无稽之谈,宋时安翻身过来,埋进许仲越的怀里,还是很担心。
“可是我好担心啊,你除了一个名字,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岂不是有可能,你在别处还有父母亲人,甚至还可能有另一个妻子儿女?”
或许是怀孕的缘故,宋时安比平时脆弱,患得患失起来。
许仲越一面抚着宋时安的后背帮他顺气,一面诚恳说道:“不会的。”
因为他没有牵挂感。
从江水中被人救出来,他的心一直是空旷宁静的,就像是茫茫大雪覆盖下的雪原,踽踽独行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那种孤寂清冷教他明白,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否则,冥冥之中一定会有无形的牵引,让他放不下心,四处寻觅。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许仲越安排的都是轻松的活动。
两人睡得日上三竿才起,去越州城有名的店铺吃早午饭,日头大着呢,要么回去睡个回笼觉,要么找个戏楼听一回戏。天色黯下来,就凉凉爽爽的去逛越州城里的几个大湖,看名人写的字碑,晚上或上船赏灯,或是去逛只有夜里才出来的鬼市,买各种小吃,和零零碎碎的小玩意。
他们且玩他们的,龙回头也有条不紊的经营着。
因龙抬头开门的时间比码头面摊出摊的时间晚很多,沈复生心疼奶、娘和弟弟,便常常早起一些,自己推着车去枣子巷找柳姨妈,让他们仨可以多睡一会。
这一回,沈复生刚到,隔着门便听见里头似乎有吵闹声,声音还挺大的,等他敲门,那声音顿时戛然而止,不一会,柳雨儿出来开门,笑着说:“复生哥哥来了,快请进来。”
柳雨儿比沈复生小两岁,半大的姑娘瘦瘦白白的,很愿意干活,帮娘和妹妹分担辛苦,看见她这样子懂事,沈复生总觉得亲切。
她两眼红红的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沈复生多看了两眼。等柳氏把东西都装上车,沈复生数出铜板结清了钱,便望着柳雨儿说:“我昨日崴了脚,路口有个坡子怕上不去,妹妹能帮我踮一把,帮帮忙吗?”
柳雨儿点点头,掩上院门陪他出来,沈复生多走了两步,才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见柳雨儿不肯说,沈复生又说:“三个臭皮匠,能顶一个诸葛亮呢。你要只是和你娘拌嘴了,我就只劝你谦让着些,咱们的娘都是孤身养着咱们的,很不容易,哪怕被她骂上两句,只要她们能消气,也没什么大事。”
他见柳雨儿欲言又止的看一眼自己,心知应是猜错了,继续说道:“但若是有别的难处,你真不妨说出来,难住了你,不一定会难住我,说不准我能出一招化解了呢?”
--------------------
第四十四章
“是……”柳雨儿欲言又止,低声说:“复生哥哥,你先去送货吧,晚些我去码头找你。”
沈复生点点头,便先去了。
这几日都没下雨,大毒日头晒着,江面上有如万条金蛇狂舞,已有许多汉子赤膊干活,汗珠从黝黑带油的脊背上往下淌。
何婶子一家刚到大树下站定,便围上来一群人。
今日柳氏做的吃食里头除了热干面、烧麦和三鲜、肉丝豆皮外,还加了两大桶的凉饮,绿豆沙炖百合两文钱本人可以无限续碗,乌梅汤花销不多,是柳氏见何婶子和沈复生一家子生意做的好,进货多,钱结的爽快,从无拖欠送的。
第一波人散去后,沈复生见不远处走来一个小小的影子,便洗了手和何婶子说要去上工,匆匆的走了。
柳雨儿手里拿着一摞绣好的手帕子,还没开口脸就红了,因为她要说自家人的坏话,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沈复生也不催促她,两人慢慢朝龙回头走着,胭脂路上不少卖手帕成衣的店铺,即便柳雨儿又不想说了,也不耽误她干正经事。
“复生哥哥,这件事情和我弟弟有关系。”
柳雨儿艰涩的把事情说了一遍,还吞吞吐吐含含糊糊的,好在沈复生从小帮家里讨生活,吃过的苦头受过的白眼不少,见过的稀奇古怪事也不少,拼拼凑凑的还是弄明白了。
柳氏是被丈夫一纸休书、带着两个女儿离开高家门的。
她们走之后,高明达立刻领了一位温柔美貌的娘子进门,此人虽出身不好,却拥有万贯家财,极擅讨好高家老婆子和高明达的儿子高耀祖,还没拜堂成亲呢,便带着他们去白鹤居吃饭,自掏荷包给老婆子买了两只沉甸甸的黄金手镯。
为了帮女人赎身,高老婆子一咬牙,终于把房契掏出来,她和高明达母子二人,都指望着以小搏大,靠女人的嫁妆当上小财主,享受荣华富贵。
高明达带着银子去给女人赎身,白天那楼里似没什么人,老鸨一见银子便喜笑颜开,亲口说,既然郎有情妾有意,她不会从中阻拦,要亲自帮女人买一身喜服,还送她一套好头面,送她风光出嫁。
怕女人嫌婚事没大办,不肯掏金银给他们祖孙三人享乐,高家老婆子咬咬牙,竟把压箱底的钱都掏出来,高明达又是杀猪又是宰羊€€€€自然找的是另一家屠户,还四处采买,将高家宅子布置的喜庆非常。
约好的成亲日子,高明达二度做新郎,喜气洋洋的骑着大白马去迎亲,谁知到了那花楼,却是人去楼空。
高明达彻底傻眼,大惊之下几乎癫狂,他以为一定是那老鸨出尔反尔,把他的心上人挟持带走,掏空了兜儿里的钱四处打听,只想找到伊人踪迹。
他痴情种子的模样并没有坚持太久,因为拿着房契上门收屋子的人来了,高家老婆子万万不肯,哭得狼狈不堪,她让高明达把人赶出去,那群人便嘲笑道:“什么叫你们家的祖屋,这里明明六百两银子卖给我们了,再不滚蛋,老子不客气了!”
高明达奋力反抗,终于又被打折了腿,他那条刚好没多久的断腿一折,整个人的心气都没了。
加之有人见他可怜,私下提点了他两句,说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仙人跳,局做的稍微大了一些,有人既想占他家的房舍,又贪他卖祖宅的钱。
高明达不肯信,反而把告诉他真话的人赶了出去,从此之后,一干狐朋狗友再无人看他,祖孙三人勉强找了个破屋住下,租金也只勉强撑了小半年,一家人就彻底口袋光光,一个大子都掏不出来了。
因没钱给高明达买药,他那条折了的腿化脓生疮,烂臭得邻居经过都要掩着鼻子,不久前终于一命呜呼。
祖孙二人哭得没法活了,也没钱安葬高明达,几个邻居连租房子给他们的东家彻底没法,凑了几个钱,买了卷草席把人一裹,乱葬岗上刨坑下葬了。
祖孙俩被撵出来后,高耀祖就偷偷的跑来枣子巷,找柳氏接济。
沈复生一时没吭声,小妹子的亲爹死了,原是一件惨事。但她亲爹不靠谱成那样,似乎没有哭的必要,反而该拍手称快,人间从此少了一个祸害。
“你娘既然悄悄接济了你弟弟和你祖母几次,你又为何要哭,为何要和你娘吵架呢?”
沈复生想弄明白柳雨儿的想法,毕竟他真的见过,被侮辱被□□仍旧任劳任怨、愿意为家人无私奉献的。
柳雨儿忍着泪,把袖子挽上去一点,只露出一点儿洁白的皮肤给沈复生看,沈复生看见累叠的瘢痕,大吃一惊:“这是?!”
“不止这一点,我身上还有呢。”两人走到背阴的巷子里,细细碎碎的说着话,“这是我奶叫我去给她捶腿,我去迟了些,她一气就用茶壶里滚烫的热水浇在我手上。”
“我爹打我少些,他更多的是打我娘,我腿上有两个大疤,是我爹有一回把我娘打得都晕过去了,他还抄起椅子想砸我娘,我急了,冲过去撞他身上,被他狠狠的拽到底上,摔得血都止不住。”
“我和我妹在高家啥都吃不上,我娘悄悄给我们藏些吃的,总会被我弟摸出来。他把馍馍饼子偷走不说,还喜欢去找我奶告状,让我奶罚我们跪,或者用她头上的银簪子一下下的戳我们的肉,戳的身上密密麻麻都是血点子!”
柳雨儿还没长大,却是个美人胚子,如今这张秀气的小脸蛋因怨愤彻底扭曲了。
“其实我很恨我弟,我还害怕他,我担心枣子巷的地契和这几个月挣来的钱,都被我弟偷走。”
心里话终于说出口,柳雨儿长舒出一口气,却又担心起来。她从小听故事,说的都是兄弟姐妹互相友爱关照,可她一点都不想关照弟弟,甚至在听说高明达死讯的一刻,遗憾的想,怎么高耀祖没跟着去呢?
沈复生胸脯子重重的起伏几下,气的脸泛红,他们家虽穷,老奶奶却从不曾为难过儿媳妇,生下孙子后,只知道多帮忙,多拉扯一大家子人。
“太可恨了,身为男子不知保护姐姐和娘亲,反倒合伙欺负人!这种弟弟,不要也罢!”
柳雨儿连连点头,“可我娘还是心软了,她说高耀祖都瘦得没形了,看着怪可怜的,说我们现在过的好了,从指头缝里漏出一些让他们吃饱穿暖也没啥。可我真的见到他趁娘不注意,东摸摸西找找,他不是头一回偷东西了!”
沈复生沉思片刻,不觉带上了何婶子常用的口吻说话。
“孩子都是亲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娘对你奶怕是没啥感情了,但你弟弟,她未必狠得下心来。”
“我也担心这个!”柳雨儿的眼泪花直转悠,“难道这辈子都要养着他吗?我不愿意!”
沈复生靠着墙想了好一阵子,问:“你娘藏房契和银子的地方,你知道吗?”
柳雨儿点点头刚要说话,沈复生打断道:“不必告诉我在哪儿,今天下午我忙完了之后,抽空离店一趟,你就在龙回头外头等着,我把东西给你,你悄悄的把房契和银子调换了藏起来。”
“若东西真被偷走了,你再如此这般和你娘说话,这事儿办得并不绝,也算给你弟弟一条退路,你娘应该能答应。”
柳雨儿感激得不知该说啥好,“要真这样了,有他没他和我没相干,我们不用管他们就好!复生哥哥,真的多谢你仗义帮忙!”
沈复生笑了:“不必感激我,我不过是怕你家出事,连房子都没了,到时候我家卖的热干面去哪儿买?”
柳雨儿也破涕为笑,说:“复生哥哥你放心,我家给你做一辈子的热干面!”
沈复生求之不得,“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啊!”
柳雨儿果然如沈复生所说,把东西掉包了,她是个聪明孩子,干脆把鸡窝挪开,底下挖了老大一个坑,把东西藏好填埋回去后,又盖上茅草。
自家养的鸡子,很有领地意识,外人若来翻窝,它能叫的比杀了它还惨烈,还要啄死入侵者。
等柳姨妈发现自己藏东西的地方被翻动过,甚至于装银子、一点碎宝石嵌的首饰、三十两银子的匣子彻底被抱走后,顿时眼前一片花,噗嗤一跤摔在地上。
柳雨儿迟了一步,到底没搀扶住她亲娘,柳露儿见娘脸色煞白,汗珠和眼泪哗哗的往下流,也吓得哭了起来。
柳雨儿见一向护着自己的娘吓成这样,心里也不好受,但她想起沈复生叮嘱的话,还是横下一条心,说:“娘,你别哭了,这两日除了弟弟过来,还有来拿面的沈复生,再也没来外人,但沈复生来时,咱们所有人都在,他的推车是咱们一起装好的,装上人就走了,应该不是他偷的。”
柳氏哭得开不了口,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我就怕他和爹一样,把房契拿走之后卖了,那咱们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娘,宜早不宜迟,咱们赶紧找他去,把东西都拿回来!”
--------------------
第四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