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吉拉闻声从屋内出来,赶上塞雷布斯,什么也没说,默默跟在他身后。
市政广场的集市原本应当是一座城市平时里最热闹的地方,可是在今天气氛却十分诡异。做生意的小商贩不敢高声叫卖,买东西的人不敢肆意走动。集市中央的空地上一个女人抱着个孩子坐在地上哼着首不知名的歌曲,曲调轻快甜美,比最动人的诗琴和双笛还要好听,但又有点说不出的诡异。她旁边有一些人在伤心地哭泣。
这块地方平时总是人群熙熙攘攘,非常拥挤的,此时却除了他们之外空无一人。
集市上维持秩序的警吏们在不远处无奈地看着他们。
塞雷布斯脚步顿了顿,慢慢走过去,站在她跟前,叫道:“亚莉克希亚夫人。”
亚莉克希亚似乎没有听到,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有人在叫自己,唱着慢慢抬起头来。
她好像忽然苍老了二十岁,头发蓬乱,面容脏污,两只呆滞的眼睛中布满红血丝,几乎有些狰狞,与上次见面时那个温柔美丽的妇人判若两人。
她怀中那个小小的孩童脸上被擦的干干净净的,眼睛紧闭着,头发上却凝结着血污。
塞雷布斯眼前不由浮现出这张脸上次见面时对他绽出的那个灿烂又惊喜地笑容,和那句小声的:“塞雷布斯,你真好,以前都没有人愿意跟我玩!”
第58章 悔
亚莉克希亚看清跟前站的人是塞雷布斯,停下歌声,惊喜交集地抱着儿子一下子站起来,口齿不清地说:“塞雷布十?塞雷布十你回来了?你快陪我去告诉执政官,是达奈斯那个小崽子杀了我儿子,让他杀掉达奈斯给我儿子偿命!”
说着就一只手抱着儿子的尸体,一只手像钳子一样扣着塞雷布斯的手腕,力大无穷地拖着他向警吏们走去。
塞雷布斯挣了下没有挣开,低声道:“亚莉克希亚夫人,请你冷静一点!”
但亚莉克希亚仿佛没听见,硬是把他拖到了警吏跟前,充满希望地望着警吏说:“能证明我儿子是被达奈斯杀掉的人来了,你们快杀掉那小崽子为我儿子报仇!让他饮毒芹汁!砍掉他的头!”
警吏怜悯地看看她,又看向塞雷布斯。
塞雷布斯有些不忍心,但还是说道:“亚莉克希亚夫人,我不能证明谁杀死了哈律斯。我这几天根本不在雅典,对此事一无所知。”
亚莉克希亚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仿佛根本没想过塞雷布斯会拒绝她的要求,又好像认为只要塞雷布斯说愿意作证,伤害她儿子的凶手就立刻会被抓住偿命。像溺水中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一样恳求道:“可是你看到过好多次那小崽子欺负哈律斯啊,你还帮过他!”
塞雷布斯悲伤地看着她,轻声说:“夫人,你知道的,我什么也不能证明。”
亚莉克希亚嘶喊道:“你可以的!!你可以的!!”她摇晃着塞雷布斯,半疯狂地喊着,“你们都看到了,都不愿意为我作证!他们天天欺负我的儿子,哈律斯已经从弦琴学校退学了,他们又追到新学校去欺负他!他们都是个恶魔!恶魔!你也害怕阿尔刻迈翁尼达家吗?你也不愿意帮帮我可怜的儿子吗?他生前,最喜欢的人就是你啊!”
塞雷布斯被她推搡的站立不稳险些跌倒,一直跟在儿子身后的贡吉拉把他从亚利克希亚手中夺过来,护在身后,冷着脸说:“亚莉克希亚,塞雷布斯只有七岁,什么都没看见,他帮不了你。”
亚莉克希亚探身想把塞雷布斯拽出来,满面仇恨地尖叫道:“你也不帮我!你也不帮我!”
贡吉拉挡格着不让她得逞。
与亚莉克希亚在一起哭的几个人也跟着过来了,伸手把她拉开,其中有一个人表情苦涩地摇摇头,说:“你们快走吧,她有些疯了。”
贡吉拉拉着塞雷布斯离开。塞雷布斯走出亚莉克希亚能够到的范围,站住了脚步。贡吉拉说:“走,塞雷布斯,这不是你能管的事。”
塞雷布斯望望亚莉克希亚怀里的幼童尸体,说:“我有一些问题想问问警吏。”
哈律斯已经死去两天了,离近看五官已经有些变形,现在是夏天,亚莉克希亚拉着他时,塞雷布斯都能闻到那尸体上散发出的臭味。
几天前在弦琴学校分别时,这还是个活生生的孩子。
但亚莉克希亚在警吏们旁边,还在发疯,塞雷布斯如果走近一定会再刺激到她。
幸好他们站住不离开,还往那边看,一个警吏主动走了过来,对他们说:“男孩,走吧,这事情你管不了。”
塞雷布斯仰头看着他问:“我和哈律斯是弦琴学校的同学,他是怎么死的?”
他长的实在漂亮,警吏本不想对小孩子说这么可怕的事情,但是被他犹如密林湖泊般的眼睛一望,不由回答:“他……被人关在赫拉克勒斯竞技场旁边那所废宅里,伤到了头,等被发现时已经流血过多死去了。你不上学时不要乱跑,别离开你的教仆,凡事要注意安全,外面乱的很。快回家吧。”
塞雷布斯追问:“真的没有人看到些什么吗?”
警吏沉默了一下,小声说:“有人看到哈律斯死前和达奈斯与另外几个小孩走在一起。”
塞雷布斯也沉默了。
他并非由此就认定是达奈斯杀了哈律斯,但达奈斯与他的同伴们和哈律斯在一起肯定不是为了玩耍。亚莉克希亚说哈律斯转学之后达奈斯追到新学校欺负他并非虚言。
过了一会儿,塞雷布斯又问:“那哈律斯这件事会怎么样呢?”
警吏耸耸肩,说:“这孩子很可怜,但到底没有人看到那些小孩动手,谁也没办法。”
此时的雅典虽然有警吏、有法庭、还有议事会,有人犯罪警吏也会制止与惩罚,但报仇,更多是血亲的责任。
就像哈律斯这个案子,如果罪行正在进行的时候,任何人撞见了都可以管。警吏会把罪人关进监狱里,会有专门的人向战神山议事会诉讼,战神山议事会决定怎样惩罚此人。但如果犯罪的人没有被当场抓住,那么找出此人就是血亲的责任。当然别人也可以找,找出此人后向法庭或议事会提出诉讼,法庭或议事会才会做出惩罚他的决定。但血亲可以直接杀掉那个人复仇而不受惩罚。
城邦是没有设立专门负责侦破这种恶性案件的公职的。
€€€€也就是说,哈律斯的父母如果找不到凶手,他多半就要白死了。
哈律斯母亲的精神状态,不像有能力找出凶手的。塞雷布斯向陪着亚莉克希亚哭泣的那些人看了看,没有看见他父亲。他与哈律斯只有那不多的几次交往,不了解他的父亲,不知他有没有能力为儿子复仇。这让他无法坐视那个只因他同意他来找自己玩就惊喜万分的小孩死亡,而什么都不做。
就在此时,达奈斯的家里。
他没有去上学,躲在房间里,柜子后面漆黑的空间里不出来。
他的母亲外边劝说:“达奈斯,出来吃一点东西吧,你从前天到现在都没好好吃什么东西了。”
达奈斯愤怒而委屈的声音从柜子后面传来,带着哭腔:“我不吃!如果我也死掉了,父亲就不会怀疑是我杀掉了哈律斯了!”
他母亲无奈地说:“你父亲没有说是你杀了哈律斯啊!”
达奈斯哭道:“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所有人心里都这么想!不然他为什么骂我?我只是把哈律斯关到了废宅里而已,根本没有打他,我们走时他还好好的!你们不是问过???他们好多遍那天晚上的事了吗,他为什么就是不相信!?”
前天晚上是十五,月色特别好,他带着几个年龄与他差不多大的奴隶出门玩,在赫拉克勒斯体育场附近看到了哈律斯一个人在街上走,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他带着奴隶们把哈律斯关进了那所阴森森的废宅(也许还打了几下,但绝对不重,但他此时不敢承认),得意地走了,但他走时哈律斯绝对还好好的。他做梦也没想到哈律斯会死掉!
他吓坏了,又特别委屈。
他一闭上眼睛就是哈律斯满头是血的样子,他不敢睡觉,不敢去上学,也吃不下饭。心里极其愧疚和后悔,第一万遍想:如果那晚没有那么做就好了。如果那晚根本没有出去玩就好了。可惜时光不会倒流。
他母亲沉默。
她和丈夫盘问过达奈斯那晚带出去的奴隶们好几遍,他们的说法与儿子不同。他们说是动了手的,但又说下手不重。但小孩子知道什么轻重?
更何况他们惧怕惩罚,可能把重也说成不重。
只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儿子绝非故意。
小小的年纪,沾上人命已经吓坏了,她不想加重儿子的心理负担,装作了相信的样子。只是丈夫太生气了,言行中还是有所表露,让儿子看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多亲猜对情节了。。。
第59章 亚莉克希亚的诅咒
达奈斯的母亲劝了半天,他都死活不肯出来吃东西。他母亲叹息一声,将盛食物的托盘放在柜子与墙的缝隙前,离开了。
达奈斯听到她离去的脚步声想冲出去拉住她,但又忍住了。他抱膝缩成一团,脸埋在双臂间无声地哭,心中恐惧地想:她也生气了吗?她也不要我了吗?
母亲离去后一直没有人理会他,他从不出声的哭到低泣,伤心得觉得自己已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不知过去了多久,一些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在柜子边停下。
阿普托斯的声音说:“达奈斯,别哭了。”
达奈斯的哭声顿住了,他胡乱抹了一把脸,哽咽着问:“你怎么来了?”
阿普托斯说:“凯丝婶婶说你不吃饭,让我们来劝劝你。”
达奈斯说:“我没有杀哈律斯,他们都不相信我!”
阿普托斯迟疑了一下,说:“那你也不能不吃饭啊。”
达奈斯敏感地注意到了他那下停顿,尖声喊道:“你也不相信我是不是!?我只是欺负了欺负他,我怎么会杀他?!”他哪有那么坏!?
阿普托斯忍不住指责道:“我不相信你会杀他,但是你为什么总是去欺负他?我怎么说你都不听!瑟西非斯说过那首歌是修西斯老师让他唱的,不是他偷的,是不是,瑟西非斯?你为什么非要找他麻烦?”
瑟西非斯怯生生的声音说:“是啊,达奈斯。比赛那天我就说了。”
达奈斯觉得怒火胀的胸口要爆炸了,捶打着柜子怒吼道:“我为你出气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让我那么做,瑟西非斯?现在出事了想把责任全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吗?”
瑟西非斯也心虚又内疚。
达奈斯欺负哈律斯时他是非常快意的,但是他并不想让哈律斯死掉啊!因为自己的一首歌导致一个同龄人死亡,这责任太可怕了,他实在担负不起。他泪水在眼中打着转,喃喃道:“可是,可是,我并不想他死掉啊……”
达奈斯尖刻地道:“难道我就想吗!?行!行!这都是我的错,与你们无关可以吗?我也死掉赔哈律斯的命行了吧,你们为什么还要虚伪地来劝我吃饭?”
瑟西非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萨图罗斯开口了,说:“达奈斯,别赌气。哈律斯的妈妈就盼着你这样呢,你想让她得逞吗?”
达奈斯想起像疯子一样冲到文法学校,张牙舞爪差点掐死他,口口声声要杀了他为儿子偿命的女人,打了个寒噤,说:“我才不会让她如愿!”
萨图罗斯说:“那你快出来吃饭吧,你饿坏自己,她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达奈斯的肚子早就咕噜咕噜叫,难受极了,想了想,慢慢从缝里爬出来了。
他的腿麻了,一时站不起来。萨图罗斯扶起他,把他扶到小桌子前坐下,帮他把餐盘端起来放在他小桌子上,回头对阿普托斯和瑟西非斯说:“达奈斯确实有不对,但那只是一点小错误,哈律斯的死不该算在他头上。不要责备他了,他已经够难受了。让他好好吃饭吧。这不是我们的错,都怪哈律斯,他自己倒霉,还连累了我们。”
阿普托斯瞪大了眼睛,像不认识一样看着这个平时话最少,几乎从不发表什么意见的兄弟,震惊道:“萨图罗斯、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达奈斯内心其实快被愧疚和恐惧压垮了,只是不敢承认€€€€不敢对别人承认,也不敢对自己承认。萨图罗斯的话听在他耳朵里就像救赎一样,觉得顺耳极了,抢着道:“他说的不对吗?我只是把他关进废宅里想吓吓他而已,没有杀他,他死掉怎么能怪我?”他斜睨着瑟西非斯,说,“我只是过于看重兄弟了,所以倒霉,以后我绝不会再这么多事!”
不管怎么说,他的初衷确实是为了帮瑟西非斯出气,瑟西非斯刚才的话可把他气坏了,他觉得自己实在不值。
瑟西非斯被他刺的脸胀的通红,闪躲着他的眼神。
萨图罗斯说:“达奈斯,别说气话。瑟西非斯不是那个意思。我想他是想说被抢走歌的是他,他都不想哈律斯死掉,何况是你?是不是瑟西非斯?”
这个圆场打的很拙劣,达奈斯根本不相信,但瑟西非斯感激地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
萨图罗斯是唯一站在达奈斯这边的人,达奈斯很给他了个面子,勉强说了句:“是这样吗。”没有再纠缠。
阿普托斯想再说点什么,萨图罗斯拍拍他的肩,对他摇摇头,只好忍住了。
三人陪了达奈斯半天,他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不再绝食了,才告别凯丝婶婶回家。
出了达奈斯家的门,阿普托斯就问:“萨图罗斯,你方才怎么能那么说?哈律斯都死掉了!”
萨图罗斯说:“我知道达奈斯做的事情很过份,但是你没看出来他已经很后悔、很害怕了吗?你再指责他,他受不了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他是我们的兄弟啊,你忍心吗?”
阿普托斯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是有点想的少了,幸好被萨图罗斯制止了。他下定决心说:“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看着达奈斯,不让他再有机会做任何坏事!”
塞雷布斯在警吏那里问不出更多的东西,哈律斯的妈妈又明显无法沟通,只好回家去了。
下午的时候,出门去买东西的梅加娜惊慌失措地跑回来,带回了一个更让人震惊的消息:哈律斯的母亲亚莉克希亚方才在集市上用青铜短匕刺腹自杀了,临死前诅咒杀害她儿子的凶手达奈斯比将会遭遇同样的不幸,被石头砸破脑袋而死;诅咒阿尔刻迈翁尼代家族人人不得善终;诅咒袒护凶手的雅典人将连年遭灾、颗粒不收,最后城邦毁于战火与瘟疫。
此时的人们都是很相信诅咒的,梅加娜与院子里听到她说出了这个消息的奴隶们都吓得浑身发抖,好几个人嚎啕大哭。
塞雷布斯当然不相信,还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在怕什么。他疑惑地看向贡吉拉,发现贡吉拉虽然没有出声,但面青唇白,显然也吓得不轻,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忙按住贡吉拉微微发抖的手说:“别害怕……”
他本想说那只是诅咒而已,不必当真,但也知道她们不会相信,话到嘴边换了个说辞,“你们不会有事的,不会被诅咒。”还装模作样在她头顶上抓了一把,用嘴一吹,说,“诅咒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