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过去,只见接话的是一个身穿紫袍,身上挂满了金灿灿的黄金宝石的胖子。天气炎热,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稀疏的姜黄色头发被汗水打湿了,紧紧贴在头皮上,显得很是狼狈。
到了之后他先谄媚地对塞雷布斯一笑,又对鸬鹚说道,“承租矿脉确实有风险,但投资哪有没风险的?没有奴隶,你可以跟我租。一个健壮的男人一天也才一个奥波尔而已,矿石只要挖出来就能直接卖。想发大财,哪有一点风险不担的?”
然后又对塞雷布斯说道,“神眷之子,我就知道你会来,我等你好久了!自从发现银矿,我就知道你一定要来租矿口。挖矿要人手,你得添奴隶。我手里有1500名健壮男子,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年,最适合在矿井里干活。你无论是要买,还是要租,我都能给你最优惠的价!”
这个胖子叫莱克格斯,是雅典有名的奴隶商人,专门在劳里昂做把奴隶租赁给矿主的生意。他商业触角再灵敏不过,专门叫了人偷偷盯着,塞雷布斯一过来,就赶紧通知他,好赶过来推销自己的生意。
但劳里昂触角灵敏的不止他一个,他到了没多久,就又有许多披金戴银的大商人赶来,有的是他的同行,有的是冶炼厂老板,有的是粉碎厂老板,有的是买卖矿石的商人……
他们将塞雷布斯几人团团围住,热切无比地推销,尤其是对塞雷布斯。因为谁都知道,普拉托现在是雅典金银市场上最大的买家,每日吞吐量惊人。塞雷布斯要是插手银矿,一定会是大手笔,谁要是能接到他的生意,那就发了!
塞雷布斯身边被围的水泄不通,连帕西翁都被挤出去了,他不得不制止道:“各位,各位,我还没去矿井里看过,我看完之后再说这些怎样?”
这些人不愿意离开让别人占便宜,忙说:“当然,我们陪你一起去!”
于是一行人簇拥着他和同来者穿越矿区,往矿井的方向而去。
劳里昂矿区地方不小,有大大小小几十家粉碎厂、洗矿厂、冶炼厂,这些都是需要大量人手的工作,光不下矿井干活的也至少有上万人,加上管理者、老板,和他们的家眷、仆人们,以及提供给这些人衣食住行的商贩,俨然是个繁华的小镇。在路边甚至能看到浓妆艳抹的妓%女。
这里的人大部分都认识这些商人们,他们是镇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见他们这众星捧月的架势,都投来惊奇的目光。
出了矿石加工区,往矿山上走去,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川流不息,到处都是弯腰驼背,背着装满了沉重矿石的篓子的人,多半是老人、妇女和孩子。
他们许多人脚上带着沉重的脚镣,走路发出呛啷呛啷的声音,脚腕被磨出血痂,肩膀也被磨出血痂,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他们身上脸上都黑乎乎脏兮兮,被汗水冲出一道一道的沟,不时被监工一鞭子抽在身上,大声斥骂,在皮鞭下发着抖,和衣着光鲜的塞雷布斯等人完全不是世界的人。
除了塞雷布斯,别的人都对这景象视若无睹,有的还对监工看见他们到来,更卖力的监督奴隶干活很满意。
帕西翁不时随机从哪个人篓里抓出一把矿石让塞雷布斯看成色。塞雷布斯一言不发。
一行人来到半山腰,这里有一口方形的竖井,深不见底,不停有人背着矿石从里面爬出来,也不时有人背着空篓从井口下去。
一个十多岁的瘦小男孩出井时没料到井口站了许多人,正好和塞雷布斯目光对上,吓了一跳,脚滑了一下差点又掉下去,篓里的矿石洒出来许多,有一块正好砸到塞雷布斯脚上,他吓得顿时跪地求饶,哭着连声说:“请饶恕我!请饶恕我!”
监工气的骂骂咧咧,过来要把他提走打,塞雷布斯制止了,把那块矿石放回他篓里让他离开,问道:“为什么背矿石的会有这么多小孩子?”
一个主做租赁奴隶生意的商人忙回答道:“你不知道,下面有些矿道很狭窄,只有只有小孩子才能过得去。”
塞雷布斯说:“我想下去看看。”
他他一起从雅典来的人都争着说:“我们也想下去看看。”
作为矿区的管理人,帕西翁说:“我陪你们下去。”
跟过来推销的商人们都知道下面条件恶劣,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人如果都下去,很多地方会挤的过不去,说:“那我们在这里等你们出来。”
塞雷布斯等人在帕西翁的带领下,一人拿了一支火把进入矿井。
劳里昂银矿已经进行了几百年采掘,矿道幽邃复杂极了,黑乎乎的,只有叮叮当当凿石头的工人们身边如豆的油灯光,和他们自己手里火把的光,能照见脚下的方寸之地。
矿洞空气不流通,极其窒闷,粉尘非常大,混合着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难闻怪味和高温,让人几乎不能呼吸。
帕西翁每经过一个矿洞,都会领他们进去看矿石成色、矿脉,告诉他们这个矿洞的产量以及报价。
走到一个有二三十个奴隶正在凿石头的大矿洞时,一股恶臭突然袭来,让好几个人差点吐出来,连帕西翁自己都干呕了好几声。
帕西翁骂道:“一定是哪个该死的矿主又偷懒,嫌这里深,奴隶死了也懒得抬出去,偷偷扔到哪个废矿洞里去了。就算扔也要埋一下,要不然腐烂时熏的是谁?本来就吃喝拉撒都在这里,还乱扔尸体,这矿洞还能进吗?我去问问是谁扔的,非狠狠罚他不行!”
他过去逼问监工,果然这个矿洞里前几天有奴隶死了,他们偷懒没抬出去埋。帕西翁让他们立刻将死尸抬走。几个肩上烙着奴印,脚上拖着铁链的奴隶走到一道裂隙前,竟然一下从里面掏出了三具死尸。
奴隶们抬着死尸出去,帕西翁皱着眉头问监工:“我要是没记错,你们这个矿洞这两个月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最近怎么死的这么多?”
监工解释说:“近来主人催我们多出些矿石,所以就让他们赶了点。”
帕西翁骂道:“你不要太苛酷!奴隶也是钱,死多了你怎么交代?”
监工忙陪着笑说:“我主人同意这些‘损耗’,咱这个矿最近出的矿石成色好极了,主人说只要能多出矿石,死几个也不打紧。他们只要每人每天能多出一篓矿石,两天功夫不到,一个奴隶的身价就挣回来了,不会亏呢!”
每人每天多凿一篓矿石,他的主人每天就能多赚六七十德拉克马,一个奴隶100多德拉克马,确实是不到两天就赚回来了。
帕西翁“哼”了一声,提醒道:“他可真会做生意。不过现在跟以前可不一样。谁都想来租矿,哪个矿口都缺人,小心你们奴隶死光了却买不来,那反而耽搁挣钱。”
监工没想到这一点,一激灵,赶紧向他道谢。
帕西翁处理完这件事,带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塞雷布斯终于没忍住问道:“帕西翁,这矿里一共有多少人?”
帕西翁说:“你是说光在矿里干活的奴隶吗?现在大约有上万人。等新矿都租出去,大约至少会再翻一翻吧!所以无论你是想要自己买人,还是租赁奴隶,都要赶紧快一点,小心到时候抬涨价。”
塞雷布斯目光从麻木的矿奴们身上掠过,环视这无尽的黑暗,问:“那这里每个月会死多少人?”
第200章 光辉之下(下)
尼西阿斯背着腐臭的尸体在黑暗的矿道里穿行着,他一点也不觉得背上的尸体可怕。因为他已经有点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也已经死了,还是还活着。
他已有太多太多天,没有见过白天的太阳。
他每天得天不亮就下矿井干活,月亮出来了才能从矿井里出去。一凿子一凿子永不停息地砸着坚硬的岩石,提心吊胆地等着督工毒蛇般的皮鞭落到身上,生活里只有无止尽的疲惫和痛苦。
只有地狱里才会是这样吧?
他一定是早早就死在战场上了,灵魂落在了地狱里受苦。
他原本是个小城邦里的贵族之子,非绣花的好衣服不穿,非膏腴的食物不吃,家中奴仆成群,每天只需要学习诗歌音乐,和在体育场上锻炼身体就行。和方才矿里高高在上的“主人”们没有两样。
可是突然有一天,城邦战败了,所有人都沦落为奴隶,他被送到劳里昂当矿奴。当时他以为城邦灭亡是最可怕的事,没想到远远不是。
劳里昂的矿奴,没有几个人能活过十年。大部分都是一两年就活活累死了,或者因为矿内恶劣的条件生病而死,或者发生矿难被砸死、淹死。
他已经太多次目睹过同伴的尸体,早已麻木。
对主人来说,他们只是一些会说话的工具而已,银矿的利润如此丰厚,工具纵然损坏的快些也没什么。
他不由想起他自己也还是“主人”的时候,虽然没有这么苛待过奴隶,但也理所当然如此认为奴隶就是工具,那时连妻子在他眼中也只是家具而已,这是所有“主人”们的普遍看法。
谁知道“工具”的生活会如此痛苦呢?
他从矿井里探出头的那一刻,刺目的阳光立刻刺得他流出眼泪。感受到风吹在身上,他几乎想马上也躺下,永远不再起来。
就算死,也让他死在地面上吧!默无声息地死在黑暗地矿井下,会不会连魂魄都永远困在那里呢?
€€€€€€€€€€
帕西翁回答塞雷布斯:“每月不过死百十人而已,不过日后扩张规模,肯定会多一些。奴隶现在不好买,你们都爱惜着用。等这些新矿口都租出去,劳里昂的奴隶肯定不够你们抢的。”
其他人都遗憾地说道:“要是城邦赶紧再对外打仗就好了,那样就会有很多便宜俘虏了。”塞雷布斯沉默不语。
帕西翁领着他们,将大部分矿口都转了一遍,然后又回到了地面上。
其他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该租哪个矿洞,塞雷布斯眯着眼睛回望巨大的矿山,长时间一言不发。
帕西翁注意到了,问道:“塞雷布斯,你在想什么?”
塞雷布斯勾起嘴角,说道:“我在想有什么办法能把你们都赶走,独占劳里昂呢?”
众人都没当真,哈哈大笑说道:“这座宝山,谁不想独占呢?我们也想!”
帕西翁说道:“别做梦啦!你们看,在几百年前我们就开始开采有银脉的丘陵,但现在已发掘过的部分,和还没有开采过的地区相比,仍然是何等的渺小!我们挖掘了这么多年,可供开采的丘陵也一点也没有减少,反而还因为不断有新银脉发现,变得更大。你的普拉托就算再有钱,也租不下这么大的矿区!”
塞雷布斯轻轻吐了口气说:“是啊。那你说我们的开采量突然增加这么多,白银会不会变得不值钱呢?”
帕西翁责备道:“亏你还是普拉托的主人,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猫头鹰币有多受欢迎还有人比你更了解吗?
“凡是来到雅典的商人,我没听说过有不愿意兑猫头鹰币的,我想你开设在别的城邦的普拉托一定也是如此。就算什么货物也不愿意买的人,也都想换一些猫头鹰币带回家。因为就算再不擅长做生意,只要把钱换成猫头鹰币带回去,就总能赚一笔。这绝对稳赚不赔的买卖。因此我从来没有听说市面上猫头鹰币有够用时候,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白银坯有够用的时候。
“就算不铸成猫头鹰币,白银也不是别的东西:你的房屋够大了,可能不会再想要新的房屋;你的家具够多了,可能不想再要新家具。可有谁会嫌家里白银多呢?如果有多的白银,要是花不完,我们会把它储藏起来。不流到市面上没人要,它怎么可能变得不值钱?”
塞雷布斯苦笑道:“你说得对,是我糊涂了。”
劳里昂就算贮藏量再大,也无法满足全希腊对白银的渴求,也许还不只包括希腊世界。
就算这里能出产再多的白银,都绝对能被消化掉。
作为商人,他知道这是再好不过的生意了,绝对是暴利。可是作为人,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救不了脚下这座炼狱里的任何一个人。
可以预见,矿主们为获取利润,会源源不断往这里投入更多奴隶。人们对白银的欲望无穷,劳里昂对人力的渴望也将无穷。
他买不完这里的矿脉,因此无法阻止别人来开矿。他买不完世间的奴隶,也无法阻止奴隶进入矿井。就算他能把现在正在矿里受罪的人都买下,救了他们,也不过换一批人在这里受罪而已。
可是难道就什么也不做吗?
塞雷布斯返回雅典,调集资金,尽量将能承租的优质矿口都租下。至少劳里昂奴隶贩子们现在手中的奴隶,在他手里进入银矿,总比在别人手中好一些。
转眼劳里昂银矿对外公开承租之日就到了,承租结束之后,全雅典都被震惊。因为光租金,国库这天就收获了20塔兰特,其中普拉托就拿出了15塔兰特。
租金是银矿收入的小头,大头是日后的产出抽成。按照以前的比例,今年国库收入岂不是要超过100塔兰特!
只抽成24分之一的国库收益都将如此之高,那承租矿脉的私人收益会有多高?
拿到了大部分矿口的塞雷布斯又再次被所有人瞩目,连阿里斯提德都找到了他。
阿里斯提德自从掌握城邦的实权之后,为少受感情倾向的影响,很少再和人有私人交往,唯一的例外是塞雷布斯。
他一直希望塞雷布斯成年后就进入政坛帮他,可是塞雷布斯却一直对公共事务不感兴趣,不愿担任公职。
见面之后,他责备道:“塞雷布斯,又赚了一大笔是吗?你更沉迷于私人生意了。我原以为你会成为我的帮手,你却只关心你的私人事务。要是所有公民都像你这样,我们的城邦该交到谁手里呢?”
塞雷布斯见到他是很高兴的。离开雅典好几年没见面,回来后他也忙,阿里斯提德也忙,见一次面不容易。
他拥抱了一下阿里斯提德,说:“阿里斯提德,难得见一次面,不要说这样的话。城邦里多得是有雄心壮志、愿意献身公共事务的人才。你知道我没有耐心,我的性格不适合担任公职啊。”
阿里斯提德不认为他不适合,但他不愿意也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说:“唉,你可知道,特米斯托克利一直在鼓吹要把城邦的权利平均地下放到每一个公民的手中。可是有几个公民接受过合格的政治教育,愿意放下私人事务,对公共事务用心呢?连你都不愿意。
“城邦每次召开公民大会时,都得警卫拿着棍子去集市上赶人,才能把他们赶进议会厅。这样的人怎能弄得清楚,该施行怎样的政策才能对城邦有好处?将权柄交到他们手上,等于是交到那些最善于煽动,说话最好听的人手里,而不是品德高尚,能做出对城邦最有利的选择的才士手里。”
塞雷布斯有点惊讶地一挑眉毛:“特米斯托克利想要将权利均分给每一位公民?”
阿里斯提德厌恶地说道:“他这是不怀好意,想借此机会讨好民众,好自己攫取权利。如果真那么做,非把城邦引入深渊不可!”
塞雷布斯说:“但这恐怕不好阻止。想要获得更多的权利、更多的财富、更高的地位,是人之本性。你如果要强行阻止,是逆势而行,一定会被众人怨恨。”
阿里斯提德说道:“我不怕被人怨恨,我不能眼看着他把城邦引入歧途。不说这个了。塞雷布斯,你去过劳里昂了,你预估劳里昂今年能为城邦增加多少收入?”
塞雷布斯说:“100到150塔兰特吧。”
阿里斯提德问:“以后能有更高的收益吗?”
塞雷布斯沉默了一下,说:“应当会吧,第一年所有的矿口人力都不会很充足,充足之后,产量必定会增加。你问这个做什么,城邦需要钱吗?”
阿里斯提德笑了,说道:“不,我是异想天开。现在劳里昂每年已经有100~150塔兰特的收入,平均分到每名公民头上,大约有10~20德拉克马,已经是一个公民三四个月的收入。如果城邦的收入能更高,能担负起所有公民的钱生活,让他们不必为生计忙碌,那么也许就可以所有人专门学习政治。要是能这样,也许才可以让所有人均分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