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翎摸着黑往前走,任由雨水冲刷着身体,昨日燃起的盼望在眼前破灭掉,他还以为自己有救,原来只是妄想。刚刚那几步路,从屋里走到这里已经磕磕绊绊,成了一个完全的废人。
一个废人的心,无人能感同身受。
忽然,他的身体一下子横了过来,双脚也离开了地面。元墨抹掉脸上的雨水,惊奇地看着,大少奶奶竟然将大少爷给……横抱起来了?
“少奶奶神力啊!”他忍不住赞叹。
钟言怀里的人不重,但抱着也有几分吃力,转身往屋里去。“看不见就寻死,读书人就这么难伺候?”
秦翎愣愣的,转而又恼羞成怒:“你一个女子……把我放下!”
被一个女子打横抱起,这是秦翎从未想过的事情,哪怕两个人已经拜堂成亲,成了面子上的原配夫妻。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忘记了眼盲,只顾得心里那些礼义廉耻的教条,自己怎么能被女子横抱?
他试图挣扎,可惜没几下就没了气力,刚才好不容易走出去,在钟言的几步来回当中就回到内室。沉香加上水汽,还有煎炉上的桃花酒煎,混合着两个人身上淡淡的药气,他被轻轻地放在了床边。
“啧,一身好衣裳,又淋湿了。”钟言放下他之后就开始宽衣,可能是因为烛火暗,又因为这个人眼瞎,他只留下了白色的单衣。元墨也跟随进来,顾不上腿脚是不是发软,先拿了脸巾和脚巾进来,着急忙慌给秦翎擦。
他的头压得很低,生怕一不小心看着少奶奶的衣衫。
而这些,秦翎自然是看不见的,只能任由元墨擦拭面颊上的雨水。元墨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好好劝,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担心哪句话没说对,惹少爷难过。
可是他分明记得,少爷原本的性子不是这样,他知书达理,谦卑温和,还能舞刀弄剑,肆意地骑马打猎,也会带着自己和三少爷上树玩弹弓,掏鸟窝,惹蜂子……好日子一去不复返,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
“别哭了。”尽管元墨尽力强忍,可秦翎还是敏锐地听到了他的哽咽,“别可怜我。”
元墨使劲儿地吸了一鼻子:“不是可怜。”
“谁见了我,都觉得我可怜,我看得懂,他们的眼神都在可怜我。”秦翎有一刹那的自轻自贱,但仅仅是一刹,这悲愤交加的心情就转变成了无能的恼怒,“出去!”
“可是……”元墨不想走,他已经习惯了少爷这些年的喜怒无常。
“出去。”秦翎闭上了无用的双眼。
现在该怎么办?出不出去?元墨这些年都是听少爷的,这会儿忽然看向钟言,不知不觉就倒戈到少奶奶那边去。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眼神里明明白白,是求着大少奶奶管管少爷。
这点心思钟言怎么会看不懂,这会儿已经斜卧在软塌上了。“成了,你也湿透了,出去烤烤火。”
“谢大少奶奶。”元墨赶紧扣头,这算是应下来了,这才安心退下,还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生怕关门声惊扰。
窗外轰雷,暴雨如注,院落里的竹子不堪重负,纷纷折弯了腰,还有几根已经断裂,凄凉地横在地上。竹叶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再不复白天的清朗,萧条之下还有些阴森。
钟言起身将窗关上,走向了秦翎,手指刚要触碰他的眉骨,秦翎有所感知,立即转向了另一侧。
“咳咳……你为什么还不走?”秦翎说,声音里仍旧压着怒意,不知和谁发脾气。
“大雨天的,你发哪门子的脾气呢?”钟言饥肠辘辘,来了这里他就没吃饱过。
“我就是这样的性子,你可以走。”秦翎始终不看他,不愿意这幅面孔示人,“别赖着不走。”
“怪不得元墨说你喜怒无常,睡之前还好好的,都哭成泪人了……”钟言重新坐到他旁边,有种萧飒的爽快,“元墨那孩子对你是真心好,你想要被雨水冲死,也要拉上他吗?”
秦翎的膝盖破了,可他却不去管,仿佛承认因为眼盲而跌跤是一件耻辱事。“我并没有拉上他,等我一走,他自然有他的出路。”
“这么说,你都安排妥当了?”钟言问。
“他五岁开始帮我磨墨,我自然安排妥当,总不能让他一辈子为我守灵扫墓。”秦翎提起自己的后事并不忌讳,显然,他也是想好了的,也接受了即将闭眼的现实,“你为什么还不走?咳,最好,最好今晚就走,明早别让我见着你。”
“你别急着赶人,我是一定会走的,总有散伙的时候。”钟言半分气都不生,“我问你,傍晚咱们去看梨树,我和你聊什么了?”
一句话,让秦翎痛不欲生,那时候自己明明还能看见。“你这么快就给忘了?”
“忘了,我记性不好。”钟言用最直接的谎话搪塞,“你再说一遍,我下次就记得住。“
“不必了,你记不记得住都和我无关。”秦翎忽然看向钟言这边,尽管他明知道看不见,还是看了,表情里不止有恼怒,还有一份被人轻视的心酸,像遭到了背叛。钟言一下看懂了他的神情,恐怕那时他和冒充自己的皮身人说了些真心话。
可这又怪不得自己,那会儿和你说笑的人又不是我。钟言将此事跳过不谈,只摇着头:“你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胸口的闷火复燃,秦翎拧着眉头,恨不得将这人打出去。“我……咳咳,我生不如死,怎么就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家里这么多美味佳肴,日日递到你嘴边,你吃都不吃,这还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钟言恨透了糟蹋食物的人,“你可知道……有些人饿得饥肠辘辘,却只能看着,一口都吃不上?”
秦翎万万没想到他是说这个“福气”。“那些吃食我都没有动过筷,就算动筷了,吃不了也可以赏给下人。”
“我要是你,就算下一刻死了,这一刻也要做个饱死鬼。”钟言摸了摸平平的小腹,“你是不知道饿肚子的滋味。”
秦翎又不言语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以前……经常饿肚子么?你爹娘,对你不好?”
雨还下着,风仍旧猛烈,关上窗的内室飘着沉香,竟然让钟言生出些奇怪的想法,以为自己真的和他过上了日子,再无近忧,只有说不尽的笼心夜话。
“还好,但总有挨饿的时候,我饭量比寻常人大一些。”钟言继续揉着肚子。
秦翎抿了下嘴,好像他从未打听过她吃了些什么。“你家里可还有兄弟姐妹?”
“没有。”钟言回答。
竟然没有?秦翎猜到了,她家里如果没有兄弟姐妹还吃不饱,必定是爹娘苛待。“你喜欢吃些什么,尽管去后厨要,咳,没人敢不让你吃。只是……往后不要随意搂抱,你毕竟和我不同。”
有什么不同?我和你一样是男子,你若是长胖了,我可能还抱不动呢。钟言不由地笑了一下:“这有什么,别说搂抱了,你腿上的伤还是我擦的呢。”
“你!”秦翎立刻抓紧裤带。
“晚了,该看的我都看见了。”钟言戳了下他的面颊,“这有什么……”
“你是不是……有过男人……”没想到秦翎将话锋一转,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问得钟言接不上话。
“没有男人的女人,不会这样大胆。”秦翎几乎认定了,短暂的安静了,看不出在想什么,不一会儿又说,“你拿着休书去找他吧,别跟着我。”
“我哪有什么男人?夫君,你是不是病糊涂了?”钟言哭笑不得,岁数不大,想得倒是挺多。
“哪有女子和你一样的?必定是有……就算没有,也不能随意脱我的裤子。”秦翎气红一张脸,摸着床框往旁边挪动,钟言笑了笑,将火炉挪到床边:“快烤着吧,烤干了赶紧睡,我也睡了,明日还有事忙呢。”
说完他走回软塌,将湿了的衣衫全部脱了,换衣裳的时候也不遮掩,反正秦翎看不见,哪怕自己光着身子他也不知情。
大约是元墨进来给秦翎换过衣衫,钟言躺在榻上总能听到脚步声,时不时还有磕磕碰碰的动静。等外头的风雨停下,钟言这一觉才算是稳稳地睡下,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直到感觉有一件衣裳披在他身上。
除了衣裳,还有熟悉的药味。
“她……她昨日晚上做了什么?可曾吃过东西?”天快亮了,秦翎已经换过衣服,又涂了药膏,以前总是冒血的血窟窿现在不再黏手。虽然他看不见了,可能够想出这人睡觉时候的模样,必定是不修边幅,散着头发,金钗随意地扔在枕边。
“少奶奶……晚上……晚上在院子里转了转。大概是在厨房吃过了,没听着少奶奶说饿。”元墨一夜没睡,眼下也没有乌青。
“半点规矩都没有,一个女儿家,到处瞎逛……咳咳。”
钟言忍不住笑了一下,结果就是这个笑声被秦翎听到,立刻从他身边走开。真不经逗弄,笑一下他也生气?钟言睁开眼睛,干脆走到他床边去,秦翎的面颊微红,坐在床边像是生着闷气。
“还知道问我晚上去了哪里,关心我啊?”钟言摸了摸秦翎的脸。
“你做什么!”要不是身体不允许,秦翎差点跳起来。
“都成亲了,摸一下都不让啊?你的身子我看都看过了。”钟言逗他,又摸了一把,反正他躲不开,“秦公子看着心情不错,今天得吃饭了吧?”
秦翎想不到自己竟然有被女子轻薄的一日,摸索着,推她的手:“不劳你费心,你今日该走了吧?”
“又催我,等我真走了,你可别哭。”钟言抓了他的手,只是想给他把把脉,没想到秦翎又别别扭扭地抽了回去,翻身躺下,一句不说了。
这古怪的脾气,看将来谁能和你过。钟言瞥他一眼,决心要故意气他,没有再回软塌,而是在他旁边直接睡下了。但也不只是为了气他,一个眼瞎的病秧子,活不了多久,自己气他干什么,而是为了听床下的蛊虫有没有什么异动。
它还活着,而且每次蠕动都能引起铜钱手串的震动,只是已经奄奄一息。于是钟言更加确定了,也就这两天的功夫,秦翎一定会有大祸,那人一定回来。
又一次睡着,钟言确实是累了,原本以为来秦宅冒充一回新嫁娘就能吃饱,没能料到到现在还是亏本买卖。天亮之后,吵醒他的就是院门口的鸡鸣,那只大公鸡真是下定了心思要和自己死战,又在院落门口飞来飞去。
起身后,钟言没瞧见秦翎,光瞧见元墨在院门外头拦鸡。
那病秧子又去哪儿了?钟言目光巡视一圈,找着了,一大早就坐上轮子椅,不知道在院里干什么。看着他单薄的背,钟言忽然升起一点心酸,这么好的命格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了?当真是可怜。
再一转身,钟言被铜镜里的自己吓了一跳,脸上被人用毛笔画了一只乌龟,画得还不好,丑兮兮地占满整张脸。
“……”刚刚还觉着秦翎可怜的钟言决定收回这个看法,这位公子要不是病得起不来,恐怕也是个淘气好动的。
半个时辰之后,厨房的家仆送饭来了,秦翎回屋避而不见,不叫人看出他的异样,送来的饭菜照样是一口不动,全部赏给了元墨和小翠。元墨也不用吃,假装夹了几口就全部给了小翠,苦着一张小圆脸看大少奶奶。
“你又想求我什么?”钟言已经换好了衣裳,准备去院里看看。
“嘿嘿,大少奶奶宅心仁厚,是天上的菩萨。”元墨搓着小手过来。
“就你嘴甜。”钟言伸了一根指头搓了搓他的脑门儿,“又怎么了?”
元墨没马上开口,求人的事,自然先要亮出好处。“其实我们少爷不是真心赶您离开,您嫁进来之前他是置办了东西的,有上好的玛瑙戒指,镶宝石的金钗,绸缎面的玲珑骨扇子。我看您手上空着,先给您拿个戒指戴上吧,总归都是您的。”
“别,我从不戴那些东西,更不摇扇。”钟言没那个习惯,再说那都是身外之物,“说吧,又求我什么?”
元墨傻笑:“给少爷做点吃的。”
“我现在就想啊,你家少爷是不是成心的,他就是逼迫我下厨给他做。再说,还有力气给我脸上画王八,我看他还能再饿两天。”钟言记仇,但还是说,“不过我还真打算去厨房看看,皮身人离不开火,必然要在厨房转悠。”
“那我跟着您一起去。”元墨自告奋勇。
“走吧。”钟言说完又摘下一枚铜钱放在枕下,手腕只留下四枚,临走的时候又偷偷在屋里贴了一道符,这才放心离开。宅子里仍旧热热闹闹,一离开秦翎的院子,气氛简直天差地别,就连阳光都暖了不少。厨房正是忙碌的时候,钟言先找了一圈,没瞧见那个管事的张开。
“元墨,你去问问张开人呢。要是他在,就问他有没有上好的白蜜,如果今日没有,问他哪日能有。”钟言吩咐元墨。
元墨赶紧去办,一会儿就跑了回来:“巧了,厨房的人说张开夜里回家奔丧去了。”
“走的可真是时候啊。”钟言抿嘴一笑,转身进了小厨房。元墨低头跟着进去,正想问能帮什么忙,钟言递了一碗燕窝给他:“水浸,摘毛,这个你总会吧?”
“会。”元墨洗了手赶紧办,上好的燕窝三两三,抬头一瞧,少奶奶也没闲着,正在用竹筷使劲儿地打发蛋清,动作比厨娘还利索。
秦翎总不爱吃鸡蛋,这不行。碗里的鸡蛋清打发了,变成蛋泡,钟言找了一只干净的小炒锅,加入清水。旺火烧开之后,他将小炒锅端离了灶台,将打发的蛋泡脱在水面上,然后用锅盖闷上。就闷两三分钟,只利用热气焖熟,随即马上用漏勺捞起来,放在盘子里,用竹签子仔细地挑成了蝴蝶的形状。
火候一定要掌控好,轻了蛋泡不熟,重了蛋泡就老了,一定要棉绒一样,一吹才破。
趁着元墨那边还没完事,钟言见鸡蛋还剩下许多,又取来一只碗,加了一些盐巴,开始重新打鸡蛋液。旁边有一只大手勺,钟言将勺面擦上了油,放在火上烧热,鸡蛋液薄薄地淋在上面,摊成了软软薄薄的蛋皮。
凉透后取下,一小张一小张放在旁边待用。这一套给元墨看傻眼,从没见过这样做饭的。
“好好挑你的燕窝,别傻眼了,这些都是我娘教的。”钟言说着,手下三分瘦七分肥的五花肉洗净,在菜板上斩成了肉泥,再把蛋皮拿过来,包住调过味的肉泥,亲手捏成了小金鱼的形状。旁边的蒸锅已经备好了,一共八只小金鱼,放上去蒸熟,再另外取一个锅子,用半只鸭和火腿熬汤,直到汤变白。
金鱼蛋饺早熟了,挨个儿摆在圆盘子里,最后被浇上火腿鲜鸭汤,一气呵成,盘子里的小金鱼仿佛在鲜汤里畅游。
等元墨手里的燕窝好了,钟言就按照制作冰糖燕窝的法子隔水清炖,最后在燕窝上放了那只蛋泡做的小蝴蝶,这才收手:“成了,哄着你家少爷吃去。”
“这……这都是能吃的?”元墨竟然心疼上了,“这么好看的东西,吃了怪可惜……天下也就少爷配吃它。”
“快送过去吧。”钟言估摸着秦翎肯定饿了,“他要是再一心求死,我再收拾他。”
“那您不跟着一起回去?”元墨问。
“先不回去。”钟言擦了擦手,“我去找张开算算账。”
作者有话要说:
元墨:我是大少奶奶第一彩虹吹!
钟言:浪费粮食的都给我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