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自然不会回应。
“你现下为何下雨而不下雪!”钟言缓缓地问,“为他下一场雪,不行吗?”
风吹过他的眉梢,犹如刀削。
“天地为公,正道光明,可是你看看你在做什么?为何好人不长命,恶人遍布世间?”钟言指向身后,“你这是什么公?又是什么正!“
回应他的仍旧只有雷声、雨声、风声,唯独没有真正的答案。
“说什么放下我执,人各有命?他是该这样的命吗?他是吗!”钟言迎风嘶吼,浅色的衣服被打湿,又被风吹得不断飘摇,袖口像两面势不可挡的旌旗,要和命宣战。
小翠和元墨在屋檐下听着,听不出大少奶奶究竟喊什么,屋内,少爷的喘息已经很轻了。
屋檐下方,大婚用的红灯笼还挂着,这会儿看着,倒像是一串串的血珠。就在这时候,他们面前的少奶奶忽然起了巨大的变化,原本乌黑的长发从发根开始泛白,逐渐变成了雪白雪白的颜色,他的皮肤也变了,不再是人肉色,而是微微发青的惨白,两只手的指甲也长了一倍,尖尖地长了出来。
“不让我逆天而行?我偏要给他续!”钟言将袖子一甩,袖口的水珠甩到了雨水当中。天上的雨水仍旧往下砸着,砸进他血红色的眼睛里。
作者有话要说:
钟言:我的鬼形很丑的。
秦翎:没事,我刚好是白发红眼控。
钟言:戳你xp了是吧?
第56章 【阴】€€人刺1
饶是知道大少奶奶不是人,小翠和元墨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
“少奶奶这是怎么了?”小翠有点反应不过来,除了那肉纸人,这是她第一回见着鬼。
元墨见得比她多一点,故而装作老道些:“你别怕,鬼都是有形的,这想必就是少奶奶的真样子。别的不管,咱俩只记住她绝对不会伤害少爷就行。她是咱们的主子,咱俩都不是人了,主子也可以不是人。”
“这些我自然知道,我是担心……”小翠忧心忡忡,“少爷这一走可怎么办?少奶奶不得疯魔了?”
元墨也是无奈,他小小的脑袋瓜怎么想得清这些。少爷这一走,秦家必定要大办丧事,寿材准备好了,墓也选好了,说不定还会停灵。可是殃人还没除,少爷的魂魄真能顺顺当当去投胎吗?他也不敢想,这会儿只顾得难受。
“别说了,我想哭。”他看了看小翠。早知道少爷会有这样一天的,可元墨仍旧不能相信。
“我也难受,现在怎么办啊……“小翠难受得抓耳挠腮,只见刚才站在雨里的大少奶奶已经往回走了。她当真吓人,让自己羡慕不已的黑发变成银丝,如一夜白头,双眼流血了似的。更奇怪的是她这样一转过来,他俩才发现少奶奶的肚子有些圆润。
像是怀胎四五月。
钟言自然知道他们看什么,自身是饿鬼,饿鬼行走于人间都是这幅模样,肚子大。他快步走回房间,拖着一地的水渍到了秦翎的面前,手指在他鼻子下方试了试。
还有气,有气就好。钟言转身对小翠说:“快去给我接一碗酒回来,越烈越好。”
酒?这时候要酒干什么?小翠不懂,只会听从少奶奶吩咐。这院子里头没有烈酒,她顾不上身子,打一把红色纸伞就冲了出去。自己是泥,元墨是纸,泥好歹比纸结实。
等到她跑出院落才发现整个秦宅都忙乱起来,大家都在准备给少爷办丧事了,所有人都乱哄哄的。她的纸伞虽然抹了油,但如此大的雨甚是少见,可能还没跑到厨房就会碎掉。果然不出所料,等小翠到了后厨找到张开,右边的肩膀整个塌陷下去。
“张开!张开!”她用力喊,雨都下白了,看不清路。
张开也听说了大少爷的事,虽然大少奶奶早说过少爷阳寿不多,但仍旧没想到如此之快。“谁啊?叫什么叫!”
“是我!”小翠冲进后厨,“少奶奶要一碗烈酒!越烈的越好!”
“少奶奶让你来的?”张开从屋里出来,后腰还别着一把锃亮的杀猪刀。
“是。”小翠被他拉入屋里,厨房也乱糟糟的,大家都六神无主,不知道接下来要不要治丧。她怕张开不理会,赶紧抓住他的手说:“你的事我知道了!”
“啊?”张开打量着这个小丫头,从前根本没说上话过,“谁告诉你的?”
小翠拧干头发上的水:“元墨,我现在也是了。你快找,找完咱们拿大伞回去!”
“好……好,你等着。”张开顾不上多想,但小翠说她也是了,必定也是和自己一样,被恶人所害,留下一个怕水的身子。这里是后厨,不是秦家的老酒窖,最烈的酒也就是家丁偷藏的那几瓶绍兴。那黄酒是越陈越烈,有几翁都没人敢喝了,他直接拎了一翁,拿上打伞,跟着小翠丫头一起冲进雨水里。
半路上,小翠说:“你的事元墨都说了,我也差不多,我叫肉纸人的泥螺吃空了脖子。少奶奶给我捏了泥身子,往后咱们都是自己人。”
张开低沉地应了一声,又问:“烈酒干什么用?”
“不知道,但说不定能救人。”小翠聪慧,关键时刻也比元墨镇得住些。虽然少奶奶没说,但她猜少爷或许还有救。
有了大伞就是好办,两个人小跑着回来比去时快。一进屋,张开立刻把酒翁放桌上:“酒来了!”
“快,倒一碗出来!”元墨从睡房冲了出来,手里端着早就备好的大碗。张开二话不说倒了一碗,三个不是人的人一起进了屋,可进去一瞧,张开还是吓得一怔,怎么少爷床边坐着一个鬼?
微微发青的皮,白发过腰,手指尖长。
“拿过来。”钟言回过身,朝着张开伸手。
手里的酒水一晃,洒出一些来,张开从没见过这样的眼,通红的,血淋淋。但他还是把酒送上去了:“少奶奶还有什么吩咐?”
“吩咐……”钟言将大碗放在床上,“续命乃是逆天行道,无论我给他续几日,一日也好,一千日也罢,都是脱出了阴司往生的大事。往后这院里更不会太平,你们可愿帮我?如果愿意,就留下来,如果不愿,速速和钱管事结了银两,走得越远越好。”
他并不是考验他们,而是一种规劝。秦翎不死,身边的妖魔鬼怪会再次缠上他,想要害他的人会全部浮出水面,阴兵过道也会日日寻他,还有天道天罚。
屋里,张开,小翠,元墨,没有人离开。
钟言点了点头:“你们的好,我记着。”说完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腊梅金簪,在手腕上狠狠一划。
若是银或铜,都不会在他身上留这么深的伤口,唯有纯金。
随着伤口开裂,暗红色的血淌了出来,直接滴进了烈酒当中。这烈酒少说也有几十年,单单往外这么一倒就能把不胜酒力的人熏得流泪,就算是喝酒的个中好手也不敢轻易下口。它香是香,酒气绕人,可酒劲儿冲上头也不是闹着玩儿的,这样一大碗若是喝下去必定要喝死人。
谁知少奶奶的血滴进酒里,竟把浓烈的酒气逼退了。酒水瞬间失去了气味,宛如一碗白水。只有钟言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血太阴冷,要借烈酒抵消,秦翎就算体内有毒阳也经不住自己的阴血滋养。
滴了好一阵,半碗酒,半碗血,钟言拉起袖口一扯,撕下布条绕腕三圈。他单手将秦翎扶了起来,秦翎的头倒仰,他让小翠帮忙托着秦翎的后脑,自己昂头含了一口碗里的血酒,对着秦翎的嘴渡了过去。
嘴唇相贴,皆是冰凉。
秦翎已经喝不下东西了,血酒恐怕要吐出来,钟言嘴角挂着鲜血,轻轻地揉着他的喉结,催他下咽,又温柔地看着这个读书人:“喝吧,我让你见着今年的雪。”
一碗血酒灌下,刚才没有血色的秦翎竟然面色发粉,好似恢复了一些气色,就连呼吸也平稳许多。元墨怔怔地看着:“这是……这是成了吗?”
“不一定,得看他能不能醒过来,醒不过来便是活死人了。”钟言说完手里的碗一歪,掉在地上。酒碗大而厚,并没有摔碎,而是绕了弯在地上打转,小翠刚要去捡就听到院门口有人要进,她连忙撑伞出去拦着:“不见不见,少爷病重,什么人都不许进来。”
“郎中也不见吗?”门外的小厮问。
“郎中也不见。”小翠伶牙俐齿,少奶奶现在这幅样子,可不能让人知道。她不担心吓死秦家的人,她担心的是……从此秦家开始打鬼,打的就是少奶奶。
少爷本来身体不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如果这时别人看到少奶奶的样子了,那闲话可就传出去了。一定会说少奶奶装作人的模样来成亲,吸走了少爷的阳气,到时候倒打一耙。
小厮被雨水淋得够呛,原本也不愿意接这个活儿,晦气。郎中更不愿意来,秦大少爷已经是死脉了,就算再看也没有转圜之地。小翠这样轰人,反而给了他们离开的借口,等他们的背影刚在雨中消失,还没消停多会儿,又一个人来了。
“钱管事?”小翠仍旧拦住,“不让进不让进,今儿少爷要静养。”
“你和少奶奶通报一声,就说我来了。”徐莲说。
钱修德什么时候和少奶奶有接触了?小翠从没和他说过话,宅子里的家仆都说他势力,只和老爷、夫人、二少爷多说话。但她还是回去了,一进门抖抖伞:“少奶奶,钱修德来了!”
“他来干什么?”元墨的不高兴都摆在脸上,“他一定是来商量治丧的银两,真晦气,不让进。”
“让她进来吧。”钟言却说,“她已经不是钱修德了。”
不是钱修德?小翠不解,但还是出门叫人了,不一会儿钱修德进了屋,连张开都很不适应这位大管事的到来。没想到钱修德进来之后没有对他们冷眼相看,而是挨个点了下头,最后到钟言面前恭恭敬敬:“您吩咐的事有些麻烦,秦家的账房里头寻不到,恐怕被钱修德藏起来了。”
“啊?”元墨彻底诧异。
徐莲看了看屋里这三人,又看了看钟言,在钟言点头之后才摘下僧帽,解开了头发。“我不是钱修德,后面这个才是。我是他多年发妻徐莲,他想用两个人的身子养泥螺,将我坑害,少奶奶为我换了身子,你们不用害怕。”
两个纸人和一个泥人看到了脑后的那张面孔,眼皮和嘴唇缝得死死的,只剩下鼻孔喘气。可是这张脸的五官还在动,特别是眉毛和嘴巴,可以看出后面那人在拼命挣动,还想说话。
“少奶奶怀疑打棺材的人和殃人有关,让我去账房寻找,你们不用害怕。”徐莲给他们看完了,头发系上,僧帽戴回头顶,“我会和秦家的人说在寺里修了佛法,要吃斋念佛半年,戴帽半年。”
“哦……原来是这样。”小翠点了点头,“我们不怕,我们也不是人。”
“啊?”轮到徐莲惊讶。
“我和元墨是纸人,那小丫头是泥做的,我们也是被人坑害,大少奶奶给我们做了身子。”张开说。闹来闹去,这屋里就少爷一个活人。
“竟然这样……那我就放心了,咱们都是一起的。”徐莲不再悬心,转身问钟言,“我不知道钱修德将那些账目藏在何处,若要找起来恐怕要花费不少时间。所以……要不要拆开后面的缝线,拷问钱修德,他虽然只能吱吱呀呀,但或许还能透露些什么来。”
钟言摇了摇头:“你和他一个身子,拷问他就是拷问你,这事不行。好在秦翎的命还有转机,你慢慢找,找出来就送来给我。”
徐莲看向床上的大少爷,不知道他能否撑得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没想到,秦翎这昏睡一睡就睡了好几日,而这场雨也淅淅沥沥地下着,足足下了九天。这可是从没有过的奇事,往年还有干旱,今年竟然多雨。但唯有钟言他们明白,这是上天提醒,世间留了不该留下的人。
钟言日日夜夜地守着,外貌不知在第几天时变回来了,他有时觉着这场雨是上天的嘲讽,可他照样嘲讽回去,有本事你就一个雷劈死我,否则能奈我何?
秦宅内也传开了,大少爷弥留之际,昏迷不醒,外人不能去看。两个弟弟和小妹都来看过,可秦守业和夫人刚好不在家里,出门去了,外头的路又被雨水冲垮了,一时回不来。回不来才好,钟言不愿多见人,每日帮秦翎换药,灌血酒,换干净衣裳,梳头。到了晚上他们如寻常夫妻一般睡觉,钟言时不时看一看他没有动静的侧脸,哪怕他不说话,心里也是满的。
“等到了年下,你教我堆个雪人。”钟言轻轻地靠在他肩膀上,就好像他瘦弱的身体是世上最强壮的依靠。
等到第十天,雨过天晴,窗外挂上了一道虹桥。
“出彩虹了呢。”元墨在门口坐着,双手托着下巴,“快出来晒太阳,好好晒晒肩膀。”
“来了。”小翠赶紧冲到能晒到的地方,那日去找张开浇透了肩膀,现在摸着还发软呢,“可算出太阳了,这几天怎么晾都晾不干。这虹可真好啊。”
“是啊,我叫少奶奶出来看看。”元墨手里正在掰桃枝,虽说少爷没醒,可屋里的桃花酒煎一直没断过。他抬着一个竹筐进去,脚步声轻轻的,谁料刚走到睡房门口,哗啦啦,竹筐掉了,掰好的桃花枝条散了一地。
“少爷?”元墨揉揉眼睛,“少爷!”
“什么少爷少爷的,你小声点儿。”小翠进来捡桃花枝条,“怎么撒了一地啊,这……少爷?”
这回不单单是元墨愣住了,她也愣住。大床上,昏睡了十天的大少爷醒了,好端端地坐着,而忙了十天的少奶奶却累得睡着了,趴在床边上。
“嘘,小点声儿,别吵着她。”秦翎朝他们摇了摇头,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竟然没死吗?
他只记得自己回来就开始咳血,那些鲜血如同自己的生命,吐出去,命就短一些。后来迷迷糊糊的,他靠在了钟言的身上,说完话只觉得累得很,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时自己是抱着诀别之心,想来已经是最后一面,没想到又让自己闯过一关,看来自己这身子骨还有救。
还有救就好。秦翎心生欢喜,是劫后余生的感激之情,可能是自己的心愿感动佛祖,让他多赚些时日。正想着,趴在腿上睡觉的人动了动,等那人抬起面庞,秦翎刚欢喜的心情骤然失落,不禁脱口而出:“怎么瘦成这样……”
钟言好不容易补个觉,醒来就看到那人坐在面前,紧皱眉头,好似有什么痛苦之事。他晃晃脑袋,还当是梦境,结果眼前的人反而更加真实了。
“你……”钟言一下全醒,“你……”
“你这几日……没有好好吃饭。”秦翎见她醒了,更加心疼,她必定是时时守着自己,苦了自身。
元墨和小翠差点喜极而泣,赶紧进来跪下:“是,少奶奶从没离开,少爷您终于醒了!这是大好了!”
“我大好了?”秦翎不敢多说,伸手在自己脸上掐了一把,好疼,“我……我怎么好了呢?我做了个梦,梦里乱得很,有好多好多的人在叫我过去。”
“你都睡了十天了,当然做梦。”钟言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的阴血可以暂时压过毒阳,他拉过秦翎的手腕把一把脉象,心脉虽未复原,但绝不会说断就断了。
“十天?我睡了这样久?”秦翎不敢相信,他还以为自己只是昏睡一两天而已。窗外已经一片大好,他依稀记得自己回屋时正乌云密布。
“这十天,你都这样陪着我?”他赶紧看向钟言,“不曾好好吃饭?”
“吃了,只是你们秦家的饭菜不好吃,我不喜欢。”钟言摸了摸肚子,“这会儿你可推脱不了了,下雪的时候带我出城。”
秦翎还懵懵的,昏睡之前的话宛如走马灯,被一一回忆起来。是了,当时自己以为是回光返照,所以未曾答应她,现下大好,必定能看到年下的初雪。再次醒来恍如隔了一世,他不禁低下头,看到她放在自己腿上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