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骨轮回[无限] 第59章

  “好,真好,我做了这么多年的鼎湖上素,这回是头一回见着有人做这样漂亮!”大师兄拎着两口大锅,“这道菜最讲究,用料多,刀功稍差一些都堆不成山来,只会杂乱无章。这勾芡也要薄才行,一旦厚重了,这道菜看着吃着就不再清爽了。阿弥陀佛,冒昧请问施主师从何处啊?”

  忙完这一通,钟言的双手都酸了。他找来托盘,将这三样菜放在上头,临走时偏头对大师兄说:“是我娘。”

  大木桌旁,秦烁、秦泠和秦瑶都拿起竹筷,一边听着鸟鸣和虫鸣一边吃着斋饭,唯独秦翎没有动筷。他看向山峰顶端,奇怪,今日竟然没有钟声了,不知是何缘故。

  “大哥怎么不尝尝?”秦泠好奇,掰开一个冬菜包子,递给他一半,“吃惯了家里的饭菜,这斋菜真是不错。”

  “是,是不错,咳咳。”秦翎拿着半个包子,时不时看一看门口,直到见到钟言的身影。

  “怪不得大哥不动筷子,原来是等大嫂。”秦瑶有三个哥哥在身边才忘却紧张,“大哥,在我嫁人之前,让大嫂多来我院陪陪我吧,我孤单得很。”

  秦翎笑着摸了摸她的耳垂:“好,往后大哥不能天天见着你,大嫂会陪着你。”

  “胡说,你明明好了,非要逗我。”秦瑶连忙不让他继续说了。

  钟言亲手做的饭菜确实和其他桌上的斋菜不一样,一端上来,众人只有吃惊。他把筷子塞到秦翎的手中,不住地催促:“快尝尝,趁热吃。”

  “辛苦你了。”秦翎将她多看了看,这才动了筷子。

  这顿饭吃得当真辛苦,钟言一个劲儿给秦翎夹,可是耐不住谁都想尝尝,不能让秦翎独尝。秦翎的胃口看着倒还好,每一样都细细尝过,最喜欢的还是那道鼎湖上素。

  “这菜能做成这样,真是辛苦你了。”秦翎给她夹了一筷,笑着说,“往后我做梦都想着吃这个,怎么办?”

  “那就把你打醒,醒了再吃。”钟言转手夹给秦瑶,“刚刚做饭时我吃过,这么多料,东切一块,西切一块,为了不浪费全进我肚子里,你吃。”

  “谢谢嫂子,往后你来我院里玩儿吧,我们在床上说话。”秦瑶说完看了看跟着自己的嬷嬷,偷偷到钟言耳边说,“我也想学着做饭吃,嬷嬷们不让,说进厨房的女子将来要操劳,我将来出嫁是管厨娘的。”

  “这话瞎说。”钟言越听越心疼她,“别管她们怎么说,有机会我教你做,从点心做起。”

  “一言为定。”秦瑶生动地笑了起来,不再像一个精致漂亮的瓷娃娃。

  等这顿饭吃完就该听佛经了,钟言一直守着秦翎,可秦翎却像寻常人一般,听经书、盘腿坐,只是动作慢一些罢了。他脸色很好,和他们大婚那天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区别,几天的好日子就让他脸上长了肉,不像是一个半死之人。

  给他们讲经的人也不是本寺方丈,而是另外一个高僧。钟言根本听不进去,只觉得荒唐,都说佛法平等,凭什么有些人可以好好活着,有些好人却活不下去?再有,清慧那老秃驴跑哪儿去了?

  是不是知道自己会报复,所以特意避着自己?这可避不开,等秦翎的事完了,自己头一件事就是杀回来,找他算账。

  秦翎听了一个时辰的佛经,竟然觉着全身舒畅起来:“果真,人心不净就有诸多烦恼。”

  “阿弥陀佛,有时候只需心净,出世入世皆是空相,还要听取心声。”高僧说。

  “那……”经讲完了,可秦翎却忽然不想离开,他看了看面前的三尊佛像,佛像渡了金身,高大不可攀,却又降下了怜悯,“这生死之事,又该怎么放下呢?”

  敲木鱼的声响咚咚传来,将秦翎刚刚平静的心再次敲乱了,他抬头仰视,和佛对视,佛可能笑他看不透,他不知该怎样答。

  “生死之事,早有定数,施主切莫执迷于此。活便是活,死了,便有死了的归处,放心就是。”高僧回答。

  “谢大师。”秦翎又咳了一声,“我是凡夫俗子,总是看不透眼前,还望大师告知,人死之后会去哪里?可否有来生之说?还是一切只是虚幻妄言,给人一个依托而已。”

  高僧一直闭着眼睛,慢慢地将眼睛睁开了,年迈的脸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中却不像有年龄的痕迹。“今世事,来生缘,若无缘,皆虚幻。”

  “谢大师。”秦翎点头谢过,他们已经到了该走的时候。他小心地从蒲团上站起来,平日里若是这样一下子直立必定头昏眼花,这会儿却毫无不适。他往后走了两步,走到钟言面前:“咱们走吧,回家。”

  钟言正在发愣,心里总是无法安定,这会儿忽然醒来似的,抬手伸给他来扶:“走,回家。”

  这会儿的寺里,香客已经多起来了。

  永远有人为了心愿心甘情愿爬长阶,钟言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不知道自己将来有没有这一天,为了某个人,把全山上的台阶都爬一遍。要回去先要收拾随身的东西,他们在僧人的带领下往回走,结果不知是不是有缘,再一次看到了那位高僧的僧骨。

  这一回僧骨不是放在偏殿里,而是放在了枯萎的腊梅树下,若不是仔细看,两样的颜色都要融为一体了。

  “这怎么放在这里了?”秦烁不解地问,“钱管事,你过来一下。”

  “二少爷有什么吩咐?”徐莲连忙走近。方才她去对账、上香火钱,无一人察觉出这具身子已经换了芯子,钱修德总是清算账簿,她耳濡目染也会了一些,今日竟然用上了。

  “去找人问问,这僧骨是不是不要了的。”秦烁说,“若是寺里不要了,咱们请回去好好供着。再如何说这都是高僧留下的东西,虽然没有舍利,没有金身,总是差了一层,但镇镇宅子想必不错。”

  “是。”徐莲点了头朝外面去了。秦翎听着二弟的这番话,不知不觉地看向那尊尸骨,脚步也慢慢停了下来。

  风吹过他们当中,枯枝,枯骨,连带着秦翎头上的青色发带。他和这尊尸骨对视着,竟一时挪不开眼光。

  钟言只觉得这会儿风大了,他往前两步给秦翎披上衣裳,刚想说咱们回屋吧,结果抬头已经不是枯萎的枝条,而是繁花成片。

  腊梅开了,开满了一树,叶子还没长出来,可是花香已经让人闻着了。金黄色的花朵颜色纯正,花瓣当真和醇厚的蜡片一样,片片晶莹剔透又明艳出彩,又大又饱满。乍一眼看去,这满树竟然不像真花,而是质量上乘的蜡片凝结而成。

  树梢还挂着冰晶,季节还是冬天,是腊月里头的一个晚上。钟言靠着树,贴着树干躲在后面,和人拥抱亲热之时绷不住精神,一不小心显出了鬼形。

  “不、不要看,丑。”他立刻遮住那人的双目。

  那人只把他抱得更紧,钟言笑吟吟地咬着他的耳朵,两只手在他背上乱抓,抓出一道一道痕迹来。想要张嘴说话,可一个字碎成好几瓣儿,颤得说不清楚,他又委屈又欣喜:“臭和尚,你不是说你不破戒吗……”

  在尘埃落定的欢喜当中,钟言抬头看向树梢,满树的腊梅都开了。花枝随着他一起摇晃,掉下一朵腊梅,那人刚好接住,戴在了他的鬓角上。

  再一晃眼,枯枝还是枯枝,根本没有开花的迹象,整棵树死气沉沉。钟言想不通方才怎么回事,赶紧拉过秦翎来:“咱们回屋等着,外头风大。”

  秦翎又看了看那尊僧骨,这才点了点头。

  回去坐坐也没等多久,家丁就来通报已经备好马车了。他们跟随家丁往寺院偏门去,从那边的台阶下去便是马厩和停马车的平地。到了地方,钟言先让秦翎上车,刚欲抬腿,一眼瞧见站在了偏门口的清慧住持。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他和秦翎打了声招呼,便爬上十几节台阶回到偏门。清慧住持像料到他会返回:“施主还有何事?”

  “何事?”钟言回头看了看,见没人看着自己便伸出两只手抓住了这和尚的白色长眉,使了劲儿地往下拽,“你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秃驴,骗我进大钟还想扣住我?眼下我是没工夫和你算账,否则我这会儿就把你眉毛揪下来,插毽子上!”

  “哎呦,哎呦。”清慧住持显然没料到他会上手拽眉,“施主请放心,秦施主在寺内是不会出事的。”

  “那他屋里为什么会有水鬼?”钟言使劲揪一把,“你们寺里不干净!”

  “阿弥陀佛,寺内怎么会不干净?那水鬼显然是有人做了法,紧紧缠着秦施主的,只要秦施主远离水,便可安宁。至于……”清慧住持生怕这两条眉毛没了,“老衲早已算出你在禅房内放置了替身符纸,虽说能力不大,但挡这劫数远远足够。若再不成,那老衲必定出手搭救,必不让秦施主在今早离世。”

  钟言心里的气还没撒完,但缓缓松开了手。“你随口一说,我就相信?”

  “只因秦施主的命数不会断在今早。人各有命,他到了该走的时候就必须让他走,但时候没到,若有水鬼强行索命,提前收了他的魂魄,老衲不会袖手旁观。”清慧住持揉着眉毛说,“本寺的响魂大钟已毁,还望施主珍重,切不可行恶业之事。至于秦施主……到了时辰,便不要强求。”

  “胡言乱语。”钟言抛下一句便走了,没给清慧什么好脸色。他装作听不懂这番话的样子,实际上是太懂了,才不敢听。

  回到马车上,秦翎已经给她备好了垫子:“你刚出去找谁了?”

  “和住持说了几句,没事。”钟言坐回了他的身边,才发现秦翎将马车里的窗账拉开了。车外面,秦烁和钱修德样子的徐莲正看着家仆往一辆车上搬东西,正是披着白纱的僧骨。

  这一路,好像比来时要快得多,或许是钟言希望时辰跑慢点,希望今日不落日。秦翎的兴致很好,一直在看窗外景色,看到什么都和钟言说上几句,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那边是一座小山,底下有一条小溪流,小时候我经常去那里骑马。骑马回来顺路给小妹买桂花糕,她爱吃。”

  “从前面过去是热闹的地方,不知道以前那家簪铺还在不在。若是还在就好了,多买一些,总是戴得过来的。”

  “这里的树从以前多了许多,我上次来的时候,只看到一整排的树苗。”

  “今年夏天好像比往年热一些,雨水也多一些,你觉得呢?”

  “啊?”钟言没回过神来。

  “我说,今年热,雨水也多。”秦翎笑了笑,“你瞧,外头又有乌云了,看来今晚要下暴雨,你记得关好窗。”

  钟言只是这样看着他,竟然找不出回他的话来。他也看向窗外,早晨还万里无云的湛蓝天已经变成了乌云密布,大雨将至。

  秦翎继续笑着:“前头是我以前练射的地方,那时我还拉得动弓。冬天下大雪,我带着二弟和三弟在这边堆雪人,那年我是三人中最高的。你以后若是有空来也可以堆个雪人,就当给我看。”

  “我不喜欢雪,我不喜欢。”钟言别过脸去,“再说我也不会,往后你教我。”

  这回秦翎没再回话,只是笑着低了低头。

  等他们回到秦家的时候,这暴雨看着已经快要下起来了。头顶的天变成了一口黑锅,再低一些就要压到每个人的脑袋上。秦翎就是在下车的时候咳血的,这一次他没法再当看不见,因为咳得太多了。

  小翠和元墨原本高高兴兴地盼着少爷和少奶奶回来,谁知盼了一整夜,一见面就是肝肠寸断。其他人也乱了套,谁也没想到大少爷会忽然不行了,明明上车之前还好好的。只有钟言没有乱了手脚,这病秧子的毒阳发作,他那点心脉已经不行了。

  这两日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秦翎是坐在轮子椅上被推回来的,眼瞧着周围的人为了自己忙忙碌碌,他却说不出一句整话来。这几天看似康健,实则已经用光了气息,这会儿喘一次都难。他不住地咳嗽着,时不时就有血咳出来,胸口全是红的。脸色也迅速地苍白下去,眼里的光逐渐黯淡。

  等到他能说话的时候,就把元墨和小翠招到了身边来:“咳咳,你们……”

  “少爷您别说话,省着力气。”元墨跪在他床边,“已经派人去叫郎中了,您换一个郎中肯定能医好!”

  秦翎却摇手,他也没料到会这么快,还以为能拖到黑天。当真是阎王催命,不留三更。

  “不……不医了。”秦翎勉强地笑了下,“翠儿……”

  “小的在。”小翠站在元墨身后,强忍悲痛,“您放心,郎中一来您就好了。”

  “你们……以后跟着她。”秦翎只有说这几个字的力气,昨日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他还能走,不咳嗽,他们一起说话、泡浴,像年少夫妻,“跟着她。别……咳咳……别守墓去。”

  两个孩子都不吭声了,心里都下了死主意。少爷若真是走了,他们必定是要守墓扫陵去的,绝不让少爷孤单。

  “她……她呢?”秦翎看向床边,寻找着那抹月牙白色的身影。他忽然又笑了一下,真是的,以前求死的时候死不了,现下有了不舍,却要走了。看来这亲还是不成的好,若没成亲,他便不会知晓什么叫舍不得,放不下,心不静。

  “我去给您找。”小翠奔向外头,刚好和少奶奶撞了个满怀。钟言一个字都没说,到秦翎的床边坐下了。

  秦翎费劲儿地喘着气,胸口起伏那么明显。“你走。”

  “你就和我说这个?”钟言面无表情,“就说这个?”

  秦翎吃力地点了下头,指了指元墨。元墨马上懂了主子的意思,他是要自己把置办的东西给少奶奶,让少奶奶带着走。

  “还有什么要说的?”钟言的胸口微微起伏,只进不出,他早就忘了真正的呼吸吐纳。

  秦翎的嘴唇动了动,显然是说着什么,可是却已经听不见了。钟言将他抱着扶起来,让他坐在身边,他脖子没力气,额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就是无休无止的咳。

  钟言轻拍他的后心,等着他咳完。

  “没工夫教你堆雪人了……其实……我多年没碰过雪了。”秦翎就这样,就着这个姿势摇摇欲坠,越说越困倦,大限将近,“我很开怀……咳咳……我好想娘亲……等我到了下面,见了娘,告诉她。”

  钟言仿佛也要摇摇欲坠了,支离破碎,体无全肤:“告诉她什么?”

  秦翎闭上了眼睛,歇了好一会儿:“……儿已娶妻,妻叫钟言。”

  窗外一个白闪斜过天穹,好似将天空一分为二。

  雨未至,风已起。窗棂被吹得乱拍,竹林和野草再一次东摇西晃。眼前人已是弥留之际,钟言却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让他在肩上睡。

  “少奶奶。”元墨不敢大声,“少奶奶?”

  “做什么?”钟言慢慢地转过去,“小点儿声,他睡着了,别吵着你家少爷睡觉。”

  元墨和小翠顿时不敢出声,这会儿的少奶奶可不能惊动,否则容易出大事。窗外又一个闪雷,暴雨如约而至落下,雨滴接二连三地砸在地上、屋檐上、窗子上,像来送一送。

  走时下雨,这可真是好命,鬼走湿路,这是要这病秧子顺顺利利地走,不要回头。钟言将他放下,他鼻息还在,只不过撑不了多久了,甚至撑不到新的郎中过来。

  “少奶奶?”小翠轻轻地叫,希望把大少奶奶的神智叫回来。

  钟言只是点了下头,慢慢地起来朝外走去。喜台还在,墙上的大红€€字还没扯掉,他摸着门走了出来,站在屋檐下,单手接了一把雨。

  然后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雨水里。

  雨变得更为猛烈,如同天公发了雷霆之怒,怒视人间。一瞬间的功夫钟言就被浇透,从头到脚,全身没有一点干燥的地方。元墨和小翠都想过去,但两个人都不能沾水,怕少爷这边还需要吩咐,只敢在后头轻轻地叫着。

  走到了院中,钟言抬头看天。水冲刷他的面庞,好似来自天上的神力鞭笞他,要打得他必须闭上眼。

  可他的眼睛一直没有闭上,仍旧瞪视上方,像是要讨一个说法。白闪不断横过天空,雷声近在头顶,钟言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不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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