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烁也来过,但他没太大的功夫去关心兄长,毕竟他的婚事也迫在眉睫了。等到大年初一,伴随着欢天喜地的吹奏声,一顶正红气派的大花轿由六人抬进秦家,二少爷正式成为了有家室的男子。这场婚事和钟言那场可有着天差地别的区别,单单是喜宴就摆了三天,宴请八方来客,而秦翎这一头,竟然无人问津了。
再想到自己那日,钟言只是心疼秦翎。他们的婚事就像一道催命符,像有人盼着他早死。
这真是一个无聊的冬天,钟言连院都懒得出,白日里就看着四个大丫鬟和元墨翠儿玩闹,晚上就坐在秦翎的椅子上练字。屉子里满满当当都是秦翎为他准备好的字帖和纸笔,钟言心里想着那人,眼里就只有他的字,便拓着他的字迹来模仿,争取让自己的字更像些。
但院里也并不总是平静,钟言每日夜里给秦翎喂一次粥水,总能听到外头有踩高跷的动静。
咯噔,咯噔,咯噔……就走在秦家的石板路上。
鬼走路有鬼的声音,像搓揉薄脆的纸张,而踩高跷的声音便是阴兵来了。它们上不见天,下不挨着地,打着伞,踩高跷,行走于人间,寻找该走而不走的人。只是秦翎如今气息微弱,它们便寻不到了,只会被大棺材里的替身尸引走。
真能这么轻易就引走吗?钟言这是头一回和阴兵打交道,他想弄明白这点,就如同他一直想搞清楚清慧为何让秦翎睡过去。
格外漫长的冬季慢慢地过去,煎熬着钟言。在黑相公的熏香下秦翎睡得很安稳,也没怎么见€€。钟言每日帮他擦洗、梳头,晚上抱着他一起睡,在他耳边讲今日又做了些什么,而秦翎只是静静地听着,从未有过答复,像要一睡不醒。
终于,到了立春的这天。
钟言将黑相公收了起来,换了一身崭新漂亮的衣裳,欢天喜地地做了一桌好饭菜。他坐在秦翎的床边等啊等,可是等到日头西沉,饭菜凉透,秦翎还是没有醒。他有些着急了,赶紧命人请许郎中来,陈竹白装扮的郎中很快赶到,摸了一把脉象,最后只说出四个字:“阳毒攻心。”
钟言一愣,他差点忘了秦翎身子里还有阳毒。等师兄走后他立刻割腕取血,连同烈酒一起喂进秦翎的口中,然后每日都重复着,盼着他连同春日的生机一同到来。
那一夜,钟言院外的高跷声格外清晰。
十五日后,到了雨水这天。
斗转星移,这天下了今年初春的头一场小雨,钟言也是在这一天将金簪子扎进了心窝,给秦翎取了心头血。
又过十五日,惊蛰这天到了。
屋里已经不点沉香了,没了秦翎,钟言觉着再好的香都不好闻。天刚亮没多久,小翠拿着针线盒进来:“少奶奶您要的金线来了。”
“放下吧。”钟言坐在床边,朝她招了招手,“你再教我缝个花样,我想再做一个香囊。”
“您这香囊已经够好的了,拿出去卖都不少钱呢!”小翠感叹少奶奶的针线手艺学得飞快。钟言却还不满意,翠儿只是夸他,其实并没有多好,秦瑶送给他的那个香囊才叫精致,当真是人外有人。
“对了,元墨呢?一早上没瞧见他。”钟言好奇地问。
“他啊。”小翠捂着嘴笑,“他非说过了年要长高,今日打算正经剪个大些的纸身子替换上,往后也可以给您多多帮衬。不知道他打算长多高……”
话音未落,一只大脚迈进门槛儿,钟言抬眼一瞧,元墨“顶天立地”地进来了,脑瓜子磕在房梁上。
“诶呦,好疼……少奶奶好!”可一开口,还是童声。
“你吓唬谁呢?”钟言哭笑不得。
高大的元墨低头看着他们:“没吓唬谁啊,过年要长高,我可以和外头的人说,我是一下子长太高了。”
“你快回去换一个吧,这么高一会儿吓着春枝她们。”钟言无奈至极,“再说,谁能一年长成这样?你就算拼了命地吃饭,一百年也长不了这样高。快换回去,长半头高就差不多了,再说太高了会吓着你们少爷。”
如今钟言的肚子上藏了一个小枕头,看着像怀胎四月,微微显现孕肚的女子。他说着话如此自然,仿佛下一刻秦翎就醒。元墨听话,赶紧回去重新剪纸身子,小翠则准备去给泥鳅换水,两个人都为大少爷担心,为少奶奶心疼。
不是说过了冬就会醒吗?小翠心里打鼓,黑相公也停了,阴血酒也喝了,照理说马上就该醒啊,大少爷可千万不能有事。想着想着,小翠碰了下乌龟的大缸,一下子叫了出来:“少奶奶少奶奶!这龟醒了!”
“龟会冬眠,冬天一冷它们就睡。”钟言低着头绣花,“今日是惊蛰,它必定会醒。”
“这是为何啊?”小翠用手逗了逗那只大龟,大龟费劲儿地爬上了石头,刚刚苏醒的它还来不及睁眼。
“不为何,只因为是惊蛰啊。”钟言微微笑着,“惊蛰这日是兽鸟鱼虫复苏的日子,沉静了一个冬日,到了这天会全部醒来。若今天下雨,还能见着睡醒的蛇,惊空的鸟儿,还有藏在土里的大蚯蚓,都能出来。”
此时此刻,外头阴沉沉的天就像提前说好一般,打了个白闪,紧接着一个响雷,轰隆隆的春雷来了。
钟言放下绣花针,看向了即将下雨的天,忽然身边有什么一碰,他低头一瞧,竟然是秦翎的手。
秦翎的手指在动。
或许是想了太多次这人醒来是什么情形,真到了这一刻钟言反而没动静了。他傻傻地看着那手指在动,然后那人胸口的起伏开始加大,最后秦翎的眼皮抖了两下,如美梦般地睁开了。
等睁开之后,钟言才发觉方才发生了什么。秦翎真的醒来了,和惊蛰的雨水一起,如约而至。
秦翎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他好像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但马上就想起自己和小言的约定了。再开口,声音是异常的沙哑:“咱们的笋……长出来了么?”
钟言愣愣地看着他,点了下头,丢掉了绣花针的他立马趴在了秦翎的身上,用他胸口的衣襟擦着想要流泪的双眸。
“病秧子,我总想着你醒,盼你起来,可你总不醒。”钟言后悔死了,后悔今日没换好看的衣裳,也没做好吃的饭菜。
秦翎也没想到一睁眼就到了这日,好在小言没怎么消瘦,否则要担心坏了。“别哭,哭多了眼睛疼。一会儿……咱们去看看新长出来的笋,还有今年的春暖花开。”
“嗯。”钟言又点了下头,这才发觉心口的那块大石落了地,悬了一整个冬天,悬得他日日夜夜急如火烧。他赶紧去抓秦翎的手,看着他的手指和自己的手指相碰,反复去确认这个人已经醒来了,又掐了掐面颊,确认这不是梦境。
好疼!钟言这一下手劲儿大,估计会把脸蛋掐肿。确定真的不是梦境他才重新趴回秦翎胸膛,这一冬天他太累了,现在好想睡觉。
睡吧,睡醒了就和秦翎去外头看笋,看花,看鸟儿。钟言带着笑容睡着了,没忘记拉着秦翎的手,好似这个梦都是甜蜜的,比张开一直没寻来的白蜜还要香甜。
再一睁眼,钟言差点儿从床上弹起来,外头下着大雨,看这屋里的装饰应当是回到了609。
白芷和王大涛在外面说着什么,两个人有商有量的,蒋天赐好像在训弟弟,欧阳廿低着头不吭声。钟言这才想起这栋楼里的怪事都已经解决了,楼官儿也找出来了,再一垂眸,忽然发现一个小纸人坐在自己的胸口上,沉沉地睡着。
小纸人的颜文字表情闭着眼睛,像是疲累坏了,只不过纸人靠着一朵红色的牵牛花,牵牛花比它的上半身还要高大。
就这样一看,纸人飞练醒了,先打了个哈欠:“师祖你醒了?”
“嗯。”钟言昏头昏脑地,总觉着和他好久不见,“这花是……”
“刚刚从四层的阳台上偷的……”飞练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将鲜红的牵牛花递过来,明明是纸做的面庞,居然看出了红晕。
“送你。”飞练红着脸说,“春天的花是偷的,你别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
飞练:快乐小狗上线!
钟言:好家伙,盗贼小狗!
第125章 【阴】€€怪裂2
一朵鲜红的、最为普通的牵牛花,放在花市上都卖不了几个钱的小花,或者这个品种根本进不去花市,放眼整个崇光市,它都没有太多的存在感。
可是飞练偷偷地摘了它,现在将它捧到师祖面前,几乎快要碰到了钟言的鼻尖。
“你干什么去了?”钟言看着他半湿的小手,慢慢坐起来。床头点着香薰蜡烛,他将蜡烛拿过来,把飞练小小的身子往蜡烛方向推了推。
“往后我睡觉的时候你不许瞎跑。”钟言很小心,“今年崇光市里不对劲,这雨水也不对劲,哪有这个时节就下这么多雨的。”
“我没瞎跑,我只是去摘花。”飞练特意替换了那个“偷”字,但在鬼的意识里,并没有“偷盗”这个概念。
他拿的时候没人阻拦,便不是偷。再者说,世间万物都仰仗于自然,人拿取的一切不也是从自然当中偷的么?
“好好的,你摘花做什么?”钟言看着那朵小牵牛很是喜爱,便拿起来戴在了头上,又顺了一把鬓角。飞练双手烤着火,还不忘记偷看师祖,最后在烛光下小声但认真地告白。
“摘花送给喜欢的人,摘花送给心上人。”
钟言正摸着鬓角,忽然被他的话激了一下,不合时宜地感觉到一阵害羞。奇怪,就这么个小玩意儿,不知天高地厚地跟着自己出煞,结果口口声声说喜欢自己。
飞练继续烤火,周遭的一切他都不太关心,什么谁死了、谁活了、谁家丢了孩子、谁家变成了蛞蝓,在鬼子的眼界当中都是一刹因果。唯一让他牵挂的只有一人。“师祖,你方才睡着的时候又噘嘴了,像个小孩子。”
钟言赶紧抹了抹嘴,竟无言以对。
“我觉得很可爱,也很好看,要是平时能多看看就好了。我不喜欢你总是绷着脸的样子,也不想看你什么都挡在别人的前头,我觉得你还没长大呢,说不定年龄比我还小。”
“你瞎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比你还小。”钟言用手指碰了碰他的纸片脑袋,飞练娘亲的服饰自己见过,他娘亲都没有自己大呢。心口忽然疼了一下,他不知不觉地叹息一声:”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飞练猛地抬头一刹:“师祖是不是想我了?”
“我……”钟言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觉着好久好久没见到他,像是隔了一整个冬天。小纸人固然可爱,但哪里比得上真正的身躯呢。结果没等他说完,王大涛走进了屋,表情看不出多么轻松,仍旧愁眉不展。
“醒了?”王大涛坐到床边,身上有烟味。
飞练拿双手当小扇子,拼命地往外扇烟味。
钟言分不出王大涛这个烟味是他自己抽的,还是蒋天赐身上的。“何问灵怎么样了?”
“身体没什么事,只是全身都白了,这在我们傀行者内部叫作‘侵染’,被侵染后的观察目标都会有一定程度的鬼化,目前还需要观察。”王大涛先说,“我们去看过409的张晓晴了,哭丧灵一走她就恢复了正常,而且101和810丢失的两名女孩儿也回来了,被人发现晕在楼道里,刚好是他们走丢的地方。”
钟言放心地点了下头,孩子没丢就行。
“415的戴宇彻底变成了一滩蛞蝓,总部已经派人来采样了,我们和朱玲玲达成了协议,会帮她保密,同时对这栋楼进行维修。”王大涛继续说,在钟言睡熟的这一天里发生了不少事,“那个保安,谢达,已经被公安带走了,709的焦雅作为受害人已经做了笔录,我们也会在这段时间内找人给她做心理疏导。”
“办得不错。”钟言再点了点头。
“403的葛青秋她算是彻底死了,所以也没法指认背后的主谋。”王大涛也有很多不解的地方,“钟言,我知道你本领大,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咱们去的时候就能看到葛青秋了?她不是三源鬼后代吗?为什么别人都不行,就咱们行?”
钟言思考的功夫,施小明飘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盒饭:“王副队,这个是蒋天赐让我给你的。”
“我不饿。”王大涛摇摇头,“唉,原本还以为剩下这几年能踏踏实实熬到退休,没想到连三源鬼都扯进来了。所以咱们到底是怎么看到的?”
“大概是因为带着他吧。”钟言马上指向正在烤火的纸人。
飞练:“诶?”
“应该是他的缘故。”钟言坚定地点了点头,“葛青秋背后肯定有人,这是不争的事实,我相信她背后的人就是要杀咱们的那批。在她家里找到的三个男孩儿还好吗?”
“还好,没什么生命危险,就是有点脱水。”王大涛拍了拍大腿,“沙儿瓮可真歹毒,让小小的孩子脱水引财。303、512、908,这三家的儿子都找回来了,可童盼却……”
“她身上是衰老症吗?”钟言担心那个小女孩儿。
“我还以为你不会关心人间的事呢。”王大涛对钟言越来越好奇,虽说他是鬼,可他却不像恶鬼。
“我从前可不关心,修鬼道的就没有行善的。”钟言摆了摆手,“但我娘亲让我试着关心,其实我也就是试一试。童盼到底怎么样了?”
“她应该不是衰老症。”王大涛总听钟言提起娘亲,真不知那是怎样的一位女子,“别看童盼那小姑娘年龄不大,其实非常早熟,而且记忆力相当好。她甚至能把这些年去过的地方完完整整地说出来,包括葛青秋怎么带她去的,又是怎么在半年前回来。她说,葛青秋一开始抓了她,确确实实是打算将她做成沙儿瓮,而且已经动手。她在大瓮里面渴了许久,而且已经埋上了沙子,就在最后一步的时候有个人打断了葛青秋。”
“童盼她当时已经昏迷,看不清楚那人什么样,也记不清楚那人的声音,只闻到一股檀香味。”
“结果就是这样一打断,出岔子了。沙儿瓮的阵法乱了,沙子吸走了她皮肤里的水分,所以她就变成了一个皱巴巴的小姑娘。但是也因祸得福,没有被做成引财童子。这段时间葛青秋又捉了三个男孩儿,如法炮制,反而疏于看管她,她太想念爸爸妈妈就夜里偷偷去敲门,但一想到现在变成这样,就不敢见面,马上往回跑。所以林天珍才会在夜里看到门外有孩子,开门却寻不到。”
钟言的注意力则都在檀香味上头,这檀香味的人可真能晃荡,从十三中学的€€人阵找到这里,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现在我们已经派人把童盼送到医院去了,先做身体检查,然后再想办法慢慢请人治疗,希望以后能恢复一些。她妈妈林天珍和爸爸童阔平,我们也安排人送去医院了,不管怎么说咱们也算做了一件好事,让他们一家团聚。”王大涛很是欣慰,“谢谢你啊,钟言。”
“给他家打些钱吧,孩子往后治疗需要钱。还有,再给朱玲玲打一笔过去,从我的奖金里扣,别小气,没有她的话咱们要想弄走哭丧灵可不是容易事。”钟言说,“更何况她身上的996怨念那么大,咱们把楼拆了,人家虫虫姐姐好不容易带薪养伤却变成了007,不气死才怪。”
“那还不是你让我砸墙的?”王大涛坚决不背锅,“这楼里的问题可算捋顺了,清理得差不多了,现在唯一剩下的就是205的徐星辰,白芷用阵法困住了他的魂魄,他尸首还在家里呢。”
钟言这时看了看飞练:“要不要和师祖出去工作啊?”
“自然是要的。”飞练站了起来,掸了掸膝盖,跳到床上拉起了钟言的一根手指,“咱们走吧。”
睡了一天一夜,楼里一下子清静不少,也少了许多乌烟瘴气。钟言特意绕到王大涛砸墙的位置上去看,楼体的裂缝已经被蛞蝓补好。外头的雨滴在狂风的作用下砸进廊道,打湿钟言的发梢,他再次看向这不太正常的下雨天,摇了摇头。
“你也觉着不正常了?”王大涛跟在后头问,“天气预报说之后七天全是大雨,崇光市已经发布了灾害天气预警和城市内涝预警,河道水位也在逐渐上升,临河区域已经开始防洪了。”
“确实有问题。”钟言伸手接了一把雨水。
飞练也学着伸手,试着接了一把,结果刚要碰到雨水又被钟言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