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啊,没有红盖头。”钟言说完又把那只大公鸡给抱了来,“那日我和你夫妻对拜,你可不知道让这病秧子念叨了多久……”
大公鸡在钟言手里倒不挣扎了,秦泠死后它也没再闯入过药草园,一夜之间对那些珍奇异草失去了兴趣。钟言将它放在床边,它便安安静静地守着,钟言又把秦翎给他写的那些诗拿了出来,一字一字地默读。
秦翎还说,大雪纷飞时去城外骑马,如今钟言只想快快到冬天。
“少奶奶……少爷该吃药了。”童花同样不死心,又捧着一碗不知道什么药进来。钟言看了一眼,指向床头:“放下吧,一会儿我喂。”
“是。”童花将药碗放下,他又一次动了拿自己的心去救人的念头。不过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钟言发觉了。
“你好好护着自己,你的心对他而言没什么用处。”钟言其实撒了个谎,神农之心对秦翎有用,最起码能让秦翎多活几年。就是因为这样有用,神农才惨遭追杀,几乎赶尽杀绝。说不定那位将军这会儿也在四处撒网抓捕神农,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肯定有人会为了百两黄金出卖身边人。
而他却办不到为了秦翎而杀掉童花。
“我会再想想药方的,一定有法子。”童花恨自己学艺不精,这些年有爷爷在身边所以总是贪玩,要是爷爷在,说不定大少爷有救。
“好,你继续去写方子,我信你,我也信他一定还有救。”钟言搂着秦逸说话,就仿佛他们真是骨肉至亲,他和秦翎便是秦逸的爹娘,“再说外头还有张炳瑞呢,他去寻尸了,找到合适的尸首将秦翎的气息养住就行。”
说完他看向正在桌上行走的小纸人,不知道张炳瑞那边怎么样,如今都在他身上了。
城外,张炳瑞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仿佛走了一日一夜。
元墨那小子夜里前来,一字不说只递给他一个空白贴皮,张炳瑞当下便明了是大少爷快不行了。秦家三少爷刚走,秦家四小姐和徐家结亲冲喜,这两件事加起来恐怕就将大少爷给伤到起不来床,必定病上加病。
念着少奶奶对自己有恩,外加自己对不起祖宗将大棺给卖了,张炳瑞当即开始收拾行李包袱,天一亮拿着罗盘就走了。他先骑马出城,随后入山,这会儿罗盘里的悬针没有什么浮动,张炳瑞便坐下来歇歇,拿出竹筒来喝一口水。
天色逐渐黯淡下去,野林子里的鸟兽这会儿都安静下来,在夜幕中藏好痕迹。张炳瑞常年行走山间,很是熟悉,在彻底黑天之前点起了篝火,顺手拿出一根木头当作火把。在这山里只要有火便不会被兽类盯上,外加附近有不少猎户,只要不是大雪封山的时候就不会步入险境。
这时也是最适合他去寻尸的时辰。
张炳瑞再次拿出罗盘,这附近有什么山墓他都清清楚楚,同时也要搜罗路边的野尸。病死的野尸是第一等,如若没有才能去惦记别家的坟,张炳瑞举着火把顺路而行,很快就闻到了腐臭味。
只要出了城,其实很多地方都有死人,没人管也没人给收。
张炳瑞快步向前十几步,奔到面前时却一愣,尸首早就烂了,而且被野狗啃得残缺不全,肚子大开,里头完全吃空。
这样的肯定不成,张炳瑞抓起一把沙土盖在死尸的眼睛上,算是给他瞑了目。
他继续顺着路去找,还要随时随地提防蹿出来的活物,忽然间他听到了另外一个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他非常熟悉的哼唱曲调。
“嗯哼,嗯哼,嗯嗯哼哼。”
是鬼侯,那东西又附身过来了,四处寻找有意思的人跟随或者没见过的事物凑热闹。张炳瑞有了上回的经历这次便没那么害怕,果不其然,往前十几步之后他便看到一个胖胖的女子朝他走了过来,身后背着一把琵琶。
原来这次鬼侯附在了她的身上,张炳瑞顺着路边而行,打算给鬼侯让路。
等到鬼侯走到旁边的刹那,张炳瑞看到它将那把琵琶拿了下来,放在手中轻拨。
“大悲,大悲,黑发之悲,忌哉忌哉。”
它又开始唱曲预言了,唱腔如潺潺流水并不难听,外加女子一把好歌喉实在难得,张炳瑞甚至有些听入了迷。但马上他便心里惊动,这可不是什么好的曲词,每个词每个调都在唱大少爷的丧事……不仅仅是丧事,还有他这回寻尸的吉凶,大少奶奶说鬼侯从不出错,莫非它参透了什么?
正想着,一阵恶臭的血腥气从路边的草丛中升起,好似藏着凶神恶煞,正准备伺机而动。
“大悲,大悲,黑发之悲,忌哉忌哉。”
鬼侯的歌声仍旧在耳边环绕,张炳瑞手中火把的势头忽大忽小,仿佛在回应那阵歌声。不远处就趴着一具尸首,张炳瑞缓缓地摇了摇头,然后毅然决然地朝着尸首走了过去。
风更大了,吹得他的火把快要熄灭。草丛中发出杂乱的动静,那东西正要出来。
张炳瑞终于走到尸首面前,将荒郊野岭中的死尸翻了个面,死去的人已经不年轻了,但胜在完整。
“唉,恐怕我是不能把你带回去了。”张炳瑞说,同时朝后头看了一眼。手下的尸首紧着动了动,布满尸斑的右手竟然碰到了张炳瑞的手。
张炳瑞回身看向这只手,再看向身后,忽然说:“少奶奶,这回我是帮不了您了,但愿您还能记住与我的约定,在旱魃出世前了结一切。”
话音刚落,那股浓臭的血腥气冲他而来,好似千军万马。
“啊……”钟言在五更天的时候惊醒,梦里仿佛看到了张炳瑞。大公鸡就在床头趴窝,难得的没有打鸣吵他。屋里一片安静,唯有煮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让人忧心,元墨和小翠都没回屋睡,靠着墙根闭眼休息,钟言这才想起昨晚自己趴在床边睡着了。
昨晚秦翎又喝过两次药,几乎是半碗药、半碗血,可仍旧没能将人唤醒。
由于梦见了张炳瑞,钟言二话不说去寻身边的小纸人,可看到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坏了事。原本完好无损还能走动的小纸人已经倒在了血泊当中,腹部开了好大一个口子。
刚站起来的钟言又一屁股坐回了床边,犹如巨石轰顶,他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可又不得不去相信,张炳瑞恐怕已经凶多吉少,遇到了不测。
而师兄已经走了一天,到现在还没有音讯,钟言久久不能动弹,外头隐隐又响起了雷声,仿佛雷劫正朝着他们这边赶来。但他又不愿相信,抹了把脸之后拿起手腕上的六枚铜钱,一次又一次地算起了张炳瑞的卦象。
可是无论他怎么算,每回的阴阳卦象都显示出“死去”。正当这时睡房的窗棂猛然被人拍动,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将小翠和元墨都吵醒了,两人飞速起身查看,最后却给钟言捧回了一只沾血的纸鹤来。
“少奶奶!”元墨大惊失措。
连他们都知道这纸鹤是陈竹白的东西,就更别说是钟言,它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飞回来,疲惫不堪体力殆尽,已经处于粉碎破灭的边缘。白色纸张上沾着红色的血,钟言来不及去想张炳瑞的事,又不得不面临另外一件危机。
师兄恐怕出事了!
如果不是什么不能应付的危险,师兄不会在眼前这个节骨眼上和自己纸鹤传信,他必定知道自己这边已经乱作一团,无心其他。可又是什么缘由让他给自己发出这个小玩意儿呢?是忠告还是提醒?是让自己去救他,还是……快逃?
“少奶奶,这怎么回事啊?”小翠急得浑身难受,仿佛上火。
钟言摇了摇头,他一点头绪都没有了。这时纸鹤再次离开了他的掌心,飞向半空,翅膀拍打着作悬停状,似乎是要走了。但它又没有马上走,明显就是在等待时机。钟言和师兄心有灵犀,一下子弄懂了纸鹤的意思,这是让自己跟上它,去救他!
“不行,我得去找一趟师兄,他出了大事!”钟言心急如焚,师兄是为了秦翎才回将军府,他不能坐视不理。可是秦翎这头……钟言难以抉择,一边是陪伴多年的陈竹白,一边是岌岌可危的秦翎,他分身乏术,多想直接将自己劈成两半,一边一半。
而昏睡多时的秦翎,偏偏在这个时候醒来了。
瞧见他睁开双眼,钟言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进入了恍惚梦境,而后才升腾起巨大的喜悦。他马上将秦翎的手紧抓不放,瞬间忘记要说点什么,心里又是担心又是害怕,还未开口已经眼泪成行。泪水滴落在秦翎枯瘦的手背上,眼泪冰凉,手背滚烫,仿佛这人再烧几天就能将泪水蒸干。
“你醒了。”最后钟言哽咽着说,露出一个他觉着最好看的笑容,“我就知道你没事。”
秦翎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时醒来了,睁眼还当是做了一场大梦,以为这两三年的夫妻恩爱皆是自己晕倒在成婚那日,是一个梦境,所以再睁眼时他又回到了拜堂这天。他方才吓得要命,还以为这些时日的相处和甘甜皆是自己一厢情愿,原来并没有什么小兔子报恩,也没有什么生死续命,这只是自己临死前不甘的心愿。
可是当他看到竹篮里的秦逸时,秦翎顿时放下心来,好在不是梦,好在这都是真。
“醒来了,我没事了。”秦翎说话的声音和平时无异,宛如一场好睡刚刚苏醒,“小言……”
“我在。”钟言用脸蹭着他的掌心说。
秦翎顿了顿,他要将眼前的美景牢牢记入脑海:“你穿这身,很美。”
“嗯。”钟言泣不成声。
“我一直都想再看你穿一回,可是你只喜欢素色,并不爱鲜红。以后还是多穿些吧,很衬你。”秦翎言语带笑,动动手指便能摸到他的眉梢鼻子,他当真不舍得啊,他还没摸够,为何老天只给他两三年,而不能再长些?
再长些,哪怕五年,十年,他都心满意足了。
“你别哭,我马上就好起来。”秦翎擦着他的泪水,“别哭。”
“嗯。”钟言头脑里仿佛被人拨断了一根筋,疼得要命,却不是真正的皮肉之痛。秦翎朝着床边伸了伸手,他赶紧将小逸给抱过来。
“真好,他都快长大了。”秦翎呼吸平顺,当真看不出一点病痛折磨的样子,“往后我可以教他读书写字,你教他骑马打猎,”
秦逸努力地昂着脑袋看向大人,似乎理解了这句话的每个字,手里还攥着陈竹白那缕长发。
“这是什么?”秦翎看到了头发。
“师兄的。”钟言神思不定地说,“师兄说出去找一样东西,很快就回来,可是……好像出了大事。”
“大事?”秦翎眉心紧皱,依次看了看身边人,还真没有陈竹白,“那你快去找,把他找回来。”
“我……”钟言不能抉择,一边是生死未卜的师兄一边是他,“我不知道……”
“快去吧,我没事,我等着你回来。”秦翎拍了拍钟言的手,“师兄对你我这样好,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我没事,我和小逸等着你们一起回来。”
秦逸像是听懂了他们所谈之事,不听话地哭了出来,小手时不时地晃动着手里的头发,像是和钟言要人。钟言再次抬头看向染血纸鹤,这恐怕就是他逆天而行的反噬,连老天都逼着他做决定。
“好,我去去就回,很快就回来,天黑之前就回来。你等我。”最后钟言狠下心来,在秦翎干燥的嘴唇上落下一吻,眼泪沾上了秦翎的面颊。秦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温柔至极地点了点头:“去吧,我等着你。”
钟言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舍放开,然而纸鹤却等不了了,已经率先一步飞出窗棂。钟言最后又抱了抱秦翎才放开了他:“不管怎么样你们都不要离开这屋,只要这屋的僧骨还在,任何鬼邪都无法进来。”
“好,我就在屋里等你。”秦翎点了点头,目送着小言的背影离开睡房,然后便将视线看向窗口,久久都没有眨动一下。
秦家已经全乱了套。
张开不在,后厨由柳€€打理,可是仍旧有不少家丁不听她的。为秦泠挂白的麻布还没收回来,为四小姐大婚准备的红灯笼就要挂上去,放眼望去红白相间,喜丧同时,好似红煞撞白煞那般诡异,好似白雪皑皑之上开满了通往幽冥的彼岸花。
别说短工,就连秦家的长工都没经历过这种事,红白事撞一起办了,光是想想就€€人万分。但更€€人的还是大少奶奶的装扮,过门后一直穿素服的人忽然换上了大婚的红装,像一头艳鬼冲出了院子。
曾经大少奶奶的素服引来多少非议,都说她是想要盼着大少爷早死,盼着早早守寡。如今这人疯了,大少爷快不行了她倒是穿上了喜庆的衣裳,脸上还涂了胭脂。
然而这些人的目光都不能阻止钟言的脚步,他也不在乎了,跟着纸鹤一个垫步就上了屋檐,直接从房顶离开了这个大宅子。这些年秦家就像一口吃人的石井吞没了他太多太多,如今又要把秦翎吃进去,他巴不得赶紧离开这古怪的宅子,带着他能带上的人自由地奔往看不见的尽头。
别人眼中的辉煌院落,于他眼中只是毫无生机的冰冷墙砖,而秦翎的那个小院子则是唯一温暖他的地方,他往后就算做梦也要回去。
全城人都看到了他,看着秦家大少爷的妻子发了疯往外跑,但是无人敢拦。半边血红的纸鹤在天上变换方向,时而换一下,时而停一下,钟言抬头仰视,牢牢地跟着它往城外去。很快他们就出了城,一离开喧闹的街市外头安静了许多,钟言甚至都能听到纸鹤煽动翅膀的声音。
到底怎么回事?师兄怎么了?他去了哪里?
钟言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跟随纸鹤往东奔跑,他还在想张炳瑞到底怎么了,死在了什么地方,自己要去哪里给他收尸……跑了一个时辰,钟言还没觉出疲倦可纸鹤仿佛不行了,不知是法术支撑不住还是怎么样,它慢慢地落了下来。
钟言伸手去接,将它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里。
法术就在他双手触碰的刹那消失殆尽,能飞的纸鹤立马变成了一只普通的折纸小玩意儿。钟言几次三番将它往上送,试图让它重新飞起来,可每一回都是徒劳。
“怎么回事……”钟言从未见过师兄的纸鹤变成废纸,就像有什么东西镇压了师兄的法术,令他逃脱无门。他不敢往更坏的地方去想,但是又无法理解发生的这一切,最后只好再拿出六枚铜钱,依次算卦。
上回他算张炳瑞的生死,这回他算陈竹白的下落。
“寻人,无果。”接连数十次都是这样,钟言自知自己算卦并不厉害,可也没算出这样的卦象来。这又不是在鬼煞里,寻不到生门寻不到死门,在活生生的外头哪有什么寻人无果!
正当他思索着继续追寻还是转身回秦宅的时候,周围的草木忽然簌簌抖动,好似有一张天罗地网般的法阵正在启阵,钟言刚要打出手印自保便彻底被法阵击晕过去,摇摇欲坠地往后倒退几步,最后攥着纸鹤倒在了落叶当中。
天不知不觉开始黑了。
秦翎的院落里寂静无声,大家都在等大少奶奶回来,连大少爷都撑着精神呢。而同时四小姐的院落里倒是张灯结彩,红色的大灯笼高高挂起,嬷嬷们正在给她试穿喜服。
喜服要提前穿好试试,因为婚事仓促,大红吉服并不是徐家特意请绣娘花时辰来缝制的,而是去绣品铺子里买来现成,不合适的地方嬷嬷们立马给改。然而她们的喜气洋洋并没有转到秦瑶的脸上,要出嫁的女儿家反而含着泪水,看向镜中人。
“我想去瞧瞧大哥,你们就让我去吧。”她再次开口,可是回应她的全部都是摇头。
“诶呦,四小姐您这会儿可看不得那个。”
“知道您和大少爷感情要好,可您是要出嫁的姑娘,咱们不去,听话。”
“大少爷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不会让您过去,徐家的人若是知道您去看他,说不定会不高兴啊。”
才不会,徐长韶才不会不高兴,秦瑶默默地攥着丝帕,可惜她没法子和这么多嬷嬷们相抗。她再次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成婚的衣裳已经穿上,很漂亮,和长嫂、二嫂嫁人那天的样子很像。女儿家终有这样一天,她也逃不过去。
只不过她是万幸,可以嫁一个提前知道了模样并且情投意合的男子。
“你们都在这里等着,我去给柳妈妈看看。”等头上的金凤戴上,秦瑶扶着喜台站了起来。她从未觉着头上这样重、发丝箍得这样紧,一想到成婚那天要穿戴如此活活熬一整天就提前浑身发紧。
这是任何男子都不能明了的悲凉,从此要离开娘家,成为别人家的少奶奶。离开这个家她就不是女儿,而是妇人。她要一步跨过火盆,也要一步跨入持家的门槛儿,从此相夫教子,收敛好自己的少女心境与喜乐。
好在,徐长韶他人是极好的。秦瑶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好歹自己嫁了喜欢的人,他们是良配。
千斤拔步床的最里头燃着三个香炉,秦瑶一步步往里头走,小小尖尖的绣花鞋一点点往里挪动。听到脚步声的柳妈妈从昏睡中睁开双眼,除了听见小姐的声音,她也听到了阴兵的脚步声。
咯噔,咯噔,咯噔,已经到院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