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实在没面子。
景程不自觉地摇摇头,疏于打理的碎发从额角滑落,遮住了眼底浅淡的疲惫,他眸色低垂,目送着脚边爬过的一队蚂蚁,撇了撇嘴。
这次出来就当度个假,多晾姓宋的几天,等他不说疯话能好好交流了,他们再聊之后的事。
但最好可以不聊。
景程现在只要想到宋临景这个人,都是以那个缠绵的吻开始,骂骂咧咧加微妙困惑为过程,祈祷对方早日恢复正常作结束。
他向来怕麻烦,生活中大大小小的阻碍几乎都是由宋临景帮忙解决,景程享受这些习惯的时候,可从没想过,宋临景会成为他有史以来最难处理的麻烦。
光在脑子里轻飘飘地胡思乱想一会儿,都会觉得烦躁。
景程百无聊赖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以泄愤,可一抬头,却发现斜前方停着辆吉普。
主驾驶的车窗缓缓摇了下来,某张半年多没见但依然熟悉的脸展露了出来。
对方黑长的直发随意地披着,砖红色的吊带衬得她皮肤白得甚至有些病态,她把墨镜往头顶扶了扶,精致的五官被浑然天成般野蛮生长的气质掩盖,上挑的眼尾带着几分轻蔑,美得嚣张且有攻击性。
她的外形无疑是出众的,不论性吸引,单从欣赏的角度来看,也依然是难得的让人移不开视线。
可相识多年,景程太了解这人内里是个什么东西了,提前做好心理建设的他火速结束对视,坚决不再多看对方一眼地拖着行李径直走向车后。
“喂,景哥,打招呼啊。”女人勾着唇角,阴阳怪气地揶揄道。
景程拽了半天,也没把后备箱抬起来,他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回应道:“好久不见。”
“现在能开门了么?”景程言简意赅。
对方那点恶趣味得逞,这才算满意了,老老实实地替景程解了锁。
动作干脆得让景程都难免有些不适应。
这么好说话?
疯宋临景一个还不够,这位也沾上点儿什么了?
景程心里犯着嘀咕,习惯性地就要去拉后座的门,可却被对方直接呵住了:“我是你家司机?”
“滚前面来。”女人不耐烦地斜了他一眼,目光嫌弃地上下打量了景程几圈,最后嗤笑半声,嘲讽地做出评价,“刚鬼混完啊?被吸了精气一样。”
“你睁眼看看周围还有比你更痴呆的傻逼了么?”
景程:……
脱外套,开门,上车,关门,表情复杂地注视对方,然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对方的肩。
“好骂,对味儿了,谢谢你,Doctor司。”景程诚恳地说道,“寻寻觅觅,原来你才是我此生不变的真兄弟。”
“……我想骂你,但现在不敢骂,有点怕你爽到。”司天歌一言难尽地看着景程,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试探性地问道,“你是真变态了还是在演我?”
景程笑着收回了手,安全带一系,座椅向后一调,懒洋洋地翻了对方一眼:“说来话长。”
“等喝酒的时候再说,开车吧,doctor司。”
司天歌倒也没打算追问,耸耸肩,重新发动了车子,还不忘纠正对方的称呼:“我年底才能拿到毕业证呢,别叫doctor,属于是越级碰瓷了。”
景程眯着眼睛摆摆手,满不在意道:“都一样都一样。”
虽然最开始,景程是为了帮宋临景要专利合同,才主动跑去和司天歌交好的,不过后来宋临景转学出国之后,景程在学校除了原本那些狐朋狗友,基本也就是一直和对方玩儿了。
不过高考结束之后,景程选择在国内随便去了个努努力能考上的大学,司天歌听从家里安排去UK一路顺风顺水读到博士,两人虽然不常见面,但高中一起鬼混了两年多的情谊还在,隔三差五也会抽时间聚聚。
“你在这停多久?”景程随口问道。
司天歌短暂思考了一下:“三个月吧,这个项目含金量一般。”
景程“噢”了声:“那行,我办完事打算玩一段儿再回去。”
听到这话,司天歌终于分了点注意力给他:“宋临景他妈不是下周过生日?你不去了?”
猝不及防接触到过敏原,正在喝水的景程直接被呛了个正着,他咳了好一会,直到脖子都涨得泛起了红才终于平息。
“去。”他回答道。
宋惟的生日,景程不可能错过。
景兮飞机失事后,景程有过一段非常迷茫的时期。
当时出国还没现在这么方便,护照签证都要等,哪怕他每天急得快疯了,也依然无计可施。
从前即便他和景兮再不亲近,起码景程心里清楚,他是有亲人的,虽然链接细弱,他也是与这世界上的另一个人因血缘而互相牵绊着的。
可意外就是会在人没有准备的时候,不给任何预兆的降临。
其实也许是有的,只不过景程当时以为,那是什么突发奇想施舍给他的爱,却没料到这其实是场很有仪式感的告别。
得知这个消息时的景程还在网吧通宵,是司天歌连睡衣都来不及换,火急火燎地砸开了他的包间门,罕见的严肃神色中蕴着怜悯,踌躇了半天,却也只从牙缝里挤出句生涩的“景程,你得回趟家”。
景程的态度从震惊到质疑,从质疑到否认,再从否认到一片死寂,大概用了一个星期。
如今回忆起那段时期,除了胸腔内隐秘的绞痛,似乎也不会掀起太大的情绪波澜了。
但十六岁的景程不同。
于他而言,景兮生死不明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他像只断了线的风筝,气若游丝地飘在空中,没人试图拽他一把,甚至没人顾得上看他一眼。
找不到景兮的尸体,短期内不能做出死亡的判定,但她名下的信用卡却不知什么时候被银行悄悄停了。
景程瞬间变得一无所有。
没有钱,没有亲人,没有方向。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住在宋家,虽然没谁驱逐过他。
但毕竟景兮是在和宋枫出国度假时出的事,他本就心怀愧疚在这格格不入地生活这么久了,而现在连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宋临景他都联系不上,似乎好像也没什么理由再赖在人家家里不走。
也没这个底气。
可就在景程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宋惟却出现了。
她站在大厅正中央,用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天一直忽略、无视景程的佣人,声音冷冽,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我有没有说过一切照旧?”
“理解不了‘照旧’是什么意思?还需要我浪费精力特意来解释一趟,对么?”
大概是发现了楼梯口无措茫然的景程,宋惟忽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温和。
“你就是小程吧。”宋惟缓缓朝他靠近,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抚上了景程的脸侧,“好孩子,这是要去哪呢?在这生活得不开心么?”
景程一时间有些呆怔,不因为别的,只是对方的这个动作,莫名让他想起了圣诞节那晚与景兮的告别。
见他没有拒绝,宋惟便给身后不远处的保镖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将景程手里拎着的行李全部接了过来。
宋惟自我介绍道:“我是宋临景的母亲,同时也是你妈妈的朋友。”
景程眉头微皱,似乎对她的后半句话不理解、也并不认同。
“你可能没听她提起过。”宋惟淡淡地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再开口时,语气竟漾了几分微妙的怅然:
“但我们的确认识很久了。”
……
“去是肯定要去的,不过结束之后我没打算直接回国。”景程扣上了瓶盖,脸偏向了窗外,语气不善地补充道,“还有,你这两天少提宋临景。”
“烦。”
“哟,你俩真吵架了?够稀罕啊。”司天歌颇有兴致地调侃着,“姓宋的终于受不了你这个歪脾气,不打算继续惯着你了?”
“滚……”景程没精打采地骂道,他顿了顿,反应过来后腾得坐起身来,不满地说,“什么叫他惯着我啊?我对他也挺不错的吧?我脾气歪么?哪歪了?”
“大哥你坐好,少一惊一乍的吓人。”司天歌被对方突然的动作闹得一个晃神,差点走错了车道,“行行行,他没惯你,你对他好,脾气不歪。”
“我歪!”司天歌承受着景程的恼羞成怒,只得不耐烦地敷衍着,末了还要自言自语般嘀咕,“他弯弯绕绕不说人话,你满肚子无名火一点就着,谁都不告诉我发生什么了,搞得我里外不是人还得替你们断官司。”
“过分了吧?”
景程却没回应,只是迅速地捕捉到了几个与司天歌无关的关键词,生硬地把话题一转反问道:“宋临景联系你了?”
“不然呢?”司天歌没好气儿地答道,“他知道你每年都要来,也知道我现在就在这,联系不上你可不得联系我。”
“他让我多观察一下你的情绪,实在不行就费点心陪你去,误工损失他赔。”
“用得着他管闲事?”景程闭着眼睛嘟囔。
“他管得还少?”司天歌气笑了,“那你自己跟他说去吧,在我面前耍威风有什么用。”
“不过哈……我一直也不太理解,你俩关系好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怎么年年这么重要的事,你都不让他陪啊。”
假寐的景程眼皮一颤、睫毛一抖,自己也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最初那次是因为宋临景当时还在失联状态,后来,是仍处于脱敏期的景程主动拒绝了任何人的陪同,再然后……
两人大概就都习惯这个模式了吧。
景程每年只管自己订票,而宋临景也没提过要一起,不过景程也一直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需要时刻黏在一起的小孩子,况且对方也没义务为了自己的执念,百忙之中抽空跑到南半球来缅怀上好几天。
毕竟宋枫搜寻到了足够的遗体残骸来判定死亡,人间蒸发般消失了的只有景兮。
如果不是乘机记录清晰证明了景兮的确在那班航班上,恐怕景程想依照程序、合法继承到对方的巨额遗产都会很艰难。
“想带就带,不想带就不带,哪来这么多问题。”景程眉梢微挑,满不在乎似的随口敷衍,“我不想跟他说话,你去转告他。”
“我欠你的?”司天歌半夸张吐槽、半真情实感地开玩笑道,“合着,你们是闹分家的两公婆,我是您二位都不想要抚养权的婚生子?”
“少说这种话,我现在听不得。”景程看都不看司天歌一眼,一副拒绝正面交流的别扭做派。
司天歌懒得再自讨没趣,抬手便打开了车载广播。
广播里放的似乎是天气,景程英语就是个擦线过六级的水平,听不懂太专业的名词,但日常交流勉强够用。
他认认真真地琢磨了好半天,也没靠自己肚子里这点墨水得出个准确答案,无奈还是得开口求助高知司小姐:“喂,doctor司,这说的是后天下暴雨么?会影响我上岛么?”
“嘶,欠揍吧?告诉你还没拿到学位少乱叫。”司天歌嘴上凶,行动上还是很给面子地摘了耳机,并将音响声量调高,仔细听了半分钟,才回答道,“噢,这我知道,昨天去给你订船的时候,船长提醒过我了。”
景程睁开一只眼,瞥了瞥对方:“什么意思?真要下雨啊。”
“嗯,不过风不大,去程不影响,返程的时候可能会耽误点时间。”司天歌语气平淡地解释道,“今年本来就改航道了,再加上天气原因导致的水路交通管制,你返程的时候可能需要在船上呆个一天一夜。”
坠机地点在S市周边的一座荒岛上,走水路大概需要八个小时左右,坐直升机其实比坐船快。
但自从景兮消失后,景程自虐般地去了解了一切有关空难的信息,所以他现在对于直升机这种晃晃悠悠的“空中浮萍”,就很难产生足够的信任感。
虽说对于死亡,景程很坦然也并不畏惧,不过这也不代表他活腻歪了。
在快和稳之间,有钱有闲、人生精彩的景程没有任何迟疑地会选择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