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惯性依赖 第48章

  甚至觉得眨眼都是种浪费。

  景程觉得大脑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自己大概也不属于自己了。

  他的意识被无数种循环叠加的刺激摧毁,不知道在哪下动摇中,已然从并不算强硬的抗拒,转变为沉溺于享受般的迎合。

  眼皮越来越沉,摇晃的世界却依然在没有止境地摇晃着。

  景程甚至都有些疲于思考那些幻梦似的感受了,他仿佛看到远处的海平面上被朝霞漾红了一条窄窄的细线。

  景程似乎听到宋临景说了些什么。

  应该是以黏糊腻歪的“宝贝”为称谓,“谢谢你”是主题,“累了就睡吧,我结束了会帮你清理好”做欺哄。

  最后用一句微不可闻的“我好爱你”充当了收尾。

  景程感觉对方再次吻上了自己,柔软的唇瓣热得发烫,他没几乎没有半点力气,却还是强撑着,努力抬起了指尖,在宋临景的耳垂处,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

  在彻底坠入昏暗前,景程用残存的清明和嘶哑的嗓音做出了最后的威胁:“宋临景。”

  “你死定了。”

  ……

第48章

  “师父,卦不空断,再有缘也得象征性地收一点点报酬吧,不然不是对双方都不好嘛。”千千清亮的声音从微敞着的门里传了出来。

  刚准备靠近的景程立刻停下了脚步。

  他原本都快走到之前几人聊天的那个会客室了,临进门,突然记起千千说这几天有个活动要回S市参加,景程便折返了回去,想着问问对方要不要明晚和自己一起走。

  毕竟小岛虽然已经建设得初见雏形了,但往来轮渡排班稀少,而且之前新闻中提到的暴雨就在后天,与其现找船过来接,还不如他直接把两人顺路带回去。

  才走到主殿侧面的拐角处,千千的疑问便止住了景程的脚步。

  倒不是他故意想偷听,实在是条件反射般地有点不好意思去打扰,可没想到玄净师父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心脏疯狂得擂了起来。

  “这次不一样。”玄净叹了口气,听起来像是有些无奈,“我只是照本宣科罢了。”

  千千生在国外长在国外,中文水平也就停留在日常能说能听能写的程度,此时显然是没听明白“照本宣科”是什么意思,独自沉默思索了好半天,才再次开口试探着问道:“嗯……是假的么?”

  玄净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轻轻敲了敲桌子,示意千千集中注意力认真做功课。

  风吹过庭院内那棵叫不上名字的树,叶片摩挲,带起一阵纷乱的沙沙声。

  忽然,向来耐不住性子的千千又开了口:“不对呀,我刚刚也试着起了个课,跟您纸上写的一样,解起来似乎跟您说的也差不太多,不过……”

  玄净“嗯”了一声,语气中蕴了几丝淡淡的好奇,像是没觉得褚千秋能看出哪个细节有偏差似的,随口问道:“不过什么?”

  “嗯,说不好,就是感觉您直接说出小景哥哥的妈妈已故有点怪。”千千大概是才开始学这些,只是把一些规律背了下来,暂时还没法熟练掌握,他沉思了片刻,才缓缓地嘀咕道,“取象为少阴,事在女性不假,但发用空亡,主虚假、欺骗,将神申金冬季泄气,被火克制,但课内土比火旺,金气不至于败绝……”

  褚千秋停顿了一下,仿佛自己都有点不太相信得出的这个结论似的,良久后,他才不解地喃喃道:“没死?”

  “不过缘分将断未断……”

  “应该没有再见到的可能了。”

  ……

  按照景程平时的性子,他此时应该直接冲进去,不管是不是什么庄重严肃的宗教场合,不管“信口开河”的那位是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大师,他应该直接揪住对方的领口,用最凶恶的语气威胁对方把话说清楚。

  照本宣科是什么意思,半真半假是什么意思,没死但缘分断了又是什么意思……

  但景程并没有。

  他只是站在原地,大脑几乎空白。

  其实谁都不是傻瓜,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稍微仔细想想,总能把事情原委拼凑出来的。

  他之前没有完全认可这些玄之又玄的说法,现在更不会盲信。

  但显而易见的是,某个极其了解他且希望他能尽快摆脱心结不管使用什么方法的人,提前在这设了个不痛不痒的局给他。

  至于那个人是谁……

  景程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除了宋临景还能是谁。

  有能力,有精力,有心思,目的明确,利益相关,并且很可能知道当年真相的人,大概也只剩宋临景了。

  所以宋临景不惜兜这么一个滑稽的圈子,也不敢直截了当地把事情原委向自己坦白的原因是什么呢?

  景程心里隐约有个猜测,但他却没有立刻跑去质问宋临景的意愿。

  真到了这种时刻,景程反而没有勇气去寻求真相了。

  他终于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他心底里其实希望景兮真的死于那场空难。

  景程甚至麻木得无从判断自己这种想法是否违背道德,他只知道,景兮很有可能真的只是厌倦了原本的生活,厌倦了他。

  厌倦到,甚至不惜使用景程到现在也琢磨不清楚的方法,只为完成这场精心策划的抛弃。

  景兮现在也许正自由自在地活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过全新的生活。

  这个猜测让景程极度不甘心。

  因为这将他衬得像个笑话。

  对景兮随口的承诺信以为真像个笑话,颇有仪式感的缅怀像个笑话,十年散不尽的执念像个笑话,梦魇中摇曳的红色裙摆像个笑话。

  景程的脑子很混乱,混乱到这些年所有与这件事相关的记忆,都如同受到了什么召唤似的,发了疯般从密不透气的角落里漾了出来,翻飞着、滋养着心底那颗怀疑的种子。

  如果景兮当年真的活下来了,那光靠她自己是绝对无法瞒过所有人完成这件事的,结合那段时间宋家内部“你死我活”般的争斗,只可能是她与宋惟或者谁达成了某项协议。

  不对,只会是宋惟。

  景程无法控制地思考着,像是要把这么久以来他对此的逃避全部补回来那样。

  宋惟和宋临景掌权的这几年,宋家旁系和其他分支基本都被一点一点蚕食、削弱干净了,而宋临景那些名义上的“表舅”们,不仅早就没了实权,甚至都已经很久没出现在公开场合了。

  具体情况是怎么样的,景程从来没有兴趣仔细了解,但可以确认的是,如果景兮当时是某个计划的一环,那直接的目标对象也只能是宋枫,毕竟不管看起来多体面光鲜,金丝雀也只不过是金丝雀罢了。

  但即便是这样,也能很合逻辑地解释清楚很多事情了……

  景程的意识被几十上百种猜测填塞着,现实的,玄幻的,荒诞的,合理的,狗血伦理故事般的,在法律边缘不断游走的……

  酒精是效果良好的止痛药和镇定剂,是最容易实现的逃避现实的方式,更是景程这么多年以来最熟悉的“伙伴”。

  等他回过神来,重新获得身体控制权时,却发现自己正坐在那家小酒馆里,手里捏着的伏特加已经空了一大半。

  老板神色看起来有些担忧,但似乎察觉到了景程心情的糟糕,所以没敢直白地进行劝阻,只是僵硬地用开玩笑的语气,小心翼翼地打趣问他“这一年是不是去旅居俄罗斯了”。

  醉得几乎不省人事的景程,挥金如土般地给了老板一大笔钱包场,他平时不觉得这种程度的挥霍有问题,今天更不会觉得。

  景兮留下来的遗产和各种赔偿金数字高得吓人,是他骄奢淫逸几辈子都用不完的程度。

  如果景兮真的死了,那这些就是他的钱,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如果景兮还活着,只是换了个身份偷偷藏起来了,那……

  这些就是“疼爱”孩子的母亲为那场抛弃给予他的补偿。

  是被痛苦、内疚等各种情绪折磨多年的他应得的,他还是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景程趴在吧台上,苦笑着说服着自己。

  他的生命空虚空洞到只有这些了。

  仔细想想,确实是这样的。

  前十六年,景程是景兮的人生污点,是她苦难的根源,是违背公序良俗的存在,是拖油瓶,是活该被迁怒憎恶的私生子,他没有别的意义。

  景兮离开后的十年,他是宋惟亡夫情人留下的处境尴尬的孤儿,是宋临景被反复叮嘱不能和他在公开场合太过亲昵的朋友,是被母亲的虚假承诺永远困在那年冬天的孩子,是靠酒精、烟草、无意义的性/爱这种低级欲求的满足来麻痹自己的懦夫。

  有时景程从睡梦中惊醒,甚至会有种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恍惚,他找不到自洽的途径,寻不见生活的意义。

  这世界上的所有人似乎都有那么一条线牵引着,可以是理想,可以是亲情,可以是爱人,甚至可以是一只猫、一条狗、一阵风、一个触手可及但还没实现的愿望。

  但景程没有。

  换句话说,他什么都有的同时,却也一无所有。

  景程偶尔会觉得,自己昨天死、今天死、明天死或者十年后死没有差别,可能有些萍水相逢觉得他还不错的人会替他惋惜一下,短暂的怀缅后,便重新回归了自己的生活轨道。

  他和所有人的连接都太薄太浅了。

  说不上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但事实就是这样。

  所以景程每次在听到类似批判的时候,从来懒得反驳,他发自内心地承认€€€€

  他的确把自己活得一团糟。

  看起来每天好像都热热闹闹挺精彩的,但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景程也不追求意义,更想不明白什么样才叫做有意义。

  他极其偶尔会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状态,却又会在制定计划的时候陷入茫然、无从下手。

  所以他在转了无数个专业后,终于选定了哲学,但即便是顺利毕了业,他混沌的内核依然没能变得清明起来。

  他依然那么空洞虚无,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或许有个人知道。

  迷蒙中的景程猛地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他不确定中的确定,未知中的已知,随机中的有序。

  醉得连抬头都困难的景程,摸索着掏出了手机,用最后一丝残存的神志给宋临景发去了邀请。

  后面的记忆就是零碎的了。

  景程只知道,他太想要证明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了,他渴求着依靠着什么外部力量来判断出自己的意义。

  他想自己的虚无被填补,想被无条件的接纳,想获得近似于爱的替代品。

  想拥有宋临景。

  想宋临景成为牵引着他的那根线。

  浑浑噩噩的,景程隐约记得自己答应了什么,记得宋临景手指灵巧的触碰,记得对方轻笑着夸他“放松得很不错”,记得难以言喻的细微疼痛和密密麻麻的诡异快乐,记得宋临景不容拒绝的强势态度,记得对方将自己捞进怀里、端到桌上、调转过方向趴在窗沿边,记得宋临景问他是这样好还是他以前那种获得满足的方式好,记得宋临景逼问自己记不记得到底和多少人睡过。

  景程记得自己最后似乎累得睡着了,睡得不踏实,感觉一直在浪尖儿上漂泊似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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