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连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身后人仍然在不知死活胆大包天地继续说着,“想抱你,想和你躺在床上,跟你睡觉,这样难道还不算?”
天地无声,温连脸颊滚烫,脑海里不可抑制地随着他的话,想到昨夜诡异的怪梦,不由得深吸了口气,打断道,“你胡说什么,怎么越说还越不要脸了?”
挨了句骂,崔晏仍无动于衷,踏着满地檀木艾草的干叶,缓缓走向温连,被踏碎的干裂草叶发出酥脆的轻响,有种莫名的压迫感逼近。
温连下意识想跑,还未动作,就被冷冷唤住。
“不许逃跑。”
这小坏蛋自从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有时说起话也像在命令人似的,可偏偏听到他这么说,温连还真有点不太敢动。
“我说过,我长大了,”崔晏伸出手,扳过他的脸,迫使温连看着自己,无比困惑地问,“为什么总是把我当成孩子?”
方才瓷瓶摔落在地,温连以为有危险,第一时间便把他护在身后,就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手无寸铁脆弱无依的五岁孩子。
时过境迁,温连离开的日子很长,长到有时他会忘记,自己究竟是喜欢温连,还是喜欢那种被人拯救的安全感。
如果是后者,他的神仙就应该永远端坐明台上,而不该出现在他午夜旖旎的梦里。
十五岁那年,见到温连回来。
他便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的,不仅于此。
想留下温连,想让温连长命百岁,永远陪着他,眼里只有他,不许娶妻生子离开他。
难道说,这也是父子之情?
崔晏松开禁锢他的指,缓缓后退半步,退到一个不至于令自己吓到温连的距离,眸光沉沉,低声道,“温连,我是断袖,喜欢男子。自小便是如此,是你一直待我太好,你亲手把我养成这样,亲手把我惯得无法无天。”
“我?”温连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崔晏深吸了口气,自顾自道:“对,就是你,所以你得对我负责。”
温连忍无可忍,一把扯住了他的耳朵,看到崔晏吃痛拧眉也不松手,“少PUA我,这套你爹我也不吃!”
良久,崔晏跪在蒲团上,耳朵通红,眼角疼得泛泪。
“自己跪着吧,想清楚,爹给你机会再说一遍。”温连冷着脸立在他面前。
崔晏捂住耳朵,依旧丝毫不肯妥协,一字一顿重复,“我早已想清楚一切,你得对我负责。”
半晌,崔晏另一只耳朵,也被拧得红透了。
第40章 不择手段
月色清冷, 积水空明,崔晏执拗地跪在庭中,二人都在置气。
温连知道他性子固执, 懒得和他再在此事上纠缠,抬头望了望天色,他低声道,“我该走了, 外臣留在后宫里被人发现是重罪,今日跟你说的话,你仔细想清楚。”
崔晏方要张口, 就被温连打断, 冷声道, “别说你已经想清楚了, 我给你时间考虑。有些话说出来,不仅做不成父子,可能连朋友也做不成。”
他态度果决, 崔晏愕然地听着, 仿佛从未料到温连会对他说出这种话。
“如今你在朝中势力单薄,但凡有我能帮的地方,我会帮的。”这是温连任务所在, 并不只为了崔晏, “左丞那边你放心,我会想尽办法劝说他, 帮你登上皇位。”
他语气客气而疏离, 崔晏的手脚似乎都因为他的话渐渐发冷, 失去知觉。
温连说完该说的话,淡淡道:“我能做的只是帮你去沟通, 真要他们认可你,还是要你自己努力。别忘记,你现在是太子,将来会是这天下的救世主。”
无人回应。
温连转头看向怔在原地的崔晏,神色失魂落魄的,茫然无措地跪在蒲团上,忽地又生出些许于心不忍来,补上一句,“别总跪着,对膝盖不好,我明日……有时间的话,还会来看你。”
他知道,登上皇位这条道路注定艰难险阻,鲜血淋漓,可这就是崔晏的命数,崔晏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能做到的事情比他要多得多。
他们是不一样的。
说罢,他踩着那些艾草干叶离开,叶片破碎的声音愈来愈远,直到华清宫寂寥安静,万籁无声。
崔晏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探入胸口衣襟,取出一张薄薄的字纸,这些年,他翻看过无数遍,纸张已经皱痕累累。
上面那些字,就是温连的任务。
【此次任务为终极任务,请您务必协助青年时期的男主成为救世主。】
温连说过,他是男主,是很厉害很聪明的人。
温连还说,他会成为救世主。
这些年,他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当年他被温连捡走,是因为他随口胡编的一句谎话,他说自己父母双亡,家中人都死光了,因此温连才将他收留。
后来温连说他是男主,是很聪明很厉害的人,是听话的好孩子。
再后来,温连说他会成为救世主。
可这一切都并非是他本意。
他的确是父皇的孩子没错,哪怕是从相貌也看得出来,他有父亲。
他不是好孩子,也并不乖巧,虽然很多人说他聪明,但更多的评价是阴险。
更不可能会成为救世主,他入宫以来,从未想过要登上皇位,温连所说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什么皇位,复仇,一统天下,他一概不想要。
这世间能人异士,有志之辈,多如雨后春笋,源源不竭。而他没什么志气,只想陪伴在温连身边走过一生,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一直以来,崔晏从不敢细想此事。
€€€€倘若他不是温连要找的人呢?
温连会离开他,毫不犹豫地离开,就像方才他头也不回离开自己一样。毕竟温连已经没有任何和他纠缠下去的必要,何况还是一个犯上作乱、心思不正的逆子。
他耽搁了温连十五年的时间,毁掉了所有任务,温连怎么可能还会再留在他身边?
扑通一声。
一滴露水滴落在地,心湖荡开涟漪,愈演愈烈,最终掀起一片风波巨浪。
崔晏指尖紧紧蜷拢,掐破掌心,淌出滴滴殷红的血珠。
真有那一天,
他会疯的。
必须留住温连,不论以什么方式。
*
温连回到太师府时,小德子在门口已等候多时,见他回来,脸上顿时像看到救星般,“哎呦江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他神色紧张,温连困惑地问,“怎么了?”
小德子替他借了身侍卫的盔甲,这小子对自己还算忠心耿耿,这种掉脑袋的大罪都敢帮忙做,是靠得住的。
听到他的话,小德子赶忙道,“江大人,丞相大人他老人家来了,在府里都等您老半天,奴才说您出门去和同僚吃饭,一会大人可千万别说漏嘴咯!”
丞相大人……该不会是他爹吧?
温连顿时紧张起来,抓住小德子问道,“丞相大人来找我何事,都说什么了?”
小德子面露难色,“这……奴才也不知道,大人坐在正厅喝茶看书呢,模样看着不像急事。”
不是急事,那就应该没什么了。
温连稍稍放下心来,把包袱里的盔甲递还给小德子,“我明日再穿一次,先藏到我厢房去,千万别让人看见。”
小德子重重点头,结果那包袱牢牢抱进怀里,战战兢兢道:“得命,就是为了奴才的小命也绝不敢叫别人看见啊。”
温连带着小德子进府,来到正厅,甫一进门便见有位发须半白的老者坐在上首。
看来这就是他爹了。
“爹。”温连热情地喊了一声。
那老者微微一怔,随后大笑了声,起身道:“施琅啊,你这是做什么,怎么管伯伯叫上爹了。”
温连:?
不是说丞相大人来了吗?
小德子吓了一跳,连忙在温连身后道:“大人你怎么了,这是右丞陆允城陆大人啊。”
温连在心底卧槽一声,赶紧改口道:“近日课业繁多,瞧我这眼睛都看花了,原是陆伯伯来了。”
陆允城抚了抚胡须,笑意不减,意味深长道,“是该好好歇歇,听说你这几日在明德所教课,放课后还要去清宁宫辅导太子,可够累的。”
额头冒汗,温连俯身行礼,干笑一声,“是,幸好太子殿下聪慧,倒也不算特别费力气。”
陆允城将他扶起来,笑眯眯道:“你爹最近常跟我说,说你颇得圣上看重,整日在我跟前得意,我家那个小子可不如你,差得远呢,有空还得劳烦你也多教教他。”
这种客套话让温连有点幻视亲戚串门,虽然他小时候没啥亲戚,还是从善如流道:“自然自然,伯伯近来身体可好?”
“老了,不中用咯,”陆允城叹息一声,和温连一同落座,感慨道,“到底是后浪推前浪,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温连笑道,“哪里,伯伯正值壮年,晚辈还得多向您学习。”
寒暄至此,陆允城也该切入正题了,他打量着周遭的下人,低声道:“施琅,伯伯有些心里话想同你讲。”
温连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扬声道:“都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待到下人离去,陆允城神色微微凝重,指尖在茶桌上轻扣两下,沉沉道:“伯伯听说,最近你和太子殿下相交甚好?”
温连察觉到他话里有话,思酌片刻,应声下来,“是。”
见他大方承认,陆允城似是轻轻吸了口凉气,收回指尖,若有所思般道:“这太子殿下回宫也有月余了,朝中形势并不明朗,这是你爹的意思?”
闻言,温连摇了摇头,“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陆允城顿时讶然,看向温连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不解,“你爹肯教你这么做?”
“我爹他……”温连想起这事,还是有些头痛,“此事还未跟家父商量,是我自作主张。”
话音落下,陆允城面色沉重几分,端起茶盏轻轻吹去茶叶,低声道:“原是如此。”
温连不清楚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陆允城究竟是站在哪一边。但他知道,原身他爹,左丞相必定是站在皇帝那边的,铁打的保皇派。
“陆伯伯,”温连试探着开口唤了一声,问道,“可是此事有何不妥?”
陆允城瞥他一眼,忽地露出笑意,摇了摇头道,“并未不妥,只是恐怕你爹知道了,要结结实实收拾你一顿。”
温连:“……侄儿也有料到一些。”